雨像箭镞密集地射向着车厢,哗哗作响。
车厢内寂然无声。
采蘋静静地穿上蓑衣出去,元昭似是疲惫,仍在闭目养神。
顾竹清看着她,有些悲愤,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他还想再追问,元昭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睁开眼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顾竹清,你为什么就不能像方才茶楼说书的话本里那样呢?”
他正要反驳公主也不像话本里那样,话到嘴边却愣住了。
说书人口中里的公主,娇贵、骄纵、娇憨,与元昭确实很像。
两位如此相似的公主,话本里的那位与状元和如琴瑟,现实中的这位却与状元琴瑟不调,难不成真是他的问题?
顾竹清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清醒过来。话本里的公主,善解人意,本性纯善,断不会像元昭这样……令人暗中监视他的行踪。
“我不可能像话本里那样,胸无大志,得过且过。”
“真可惜,你就是糊涂一点也好呀。”元昭用目光上下扫过他,最终定在了他的眼睛,与他视线相汇,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不过,你若真的是那种糊涂人,我大概也不会喜欢你了。”
顾竹清冷笑:“公主只在御街夸官时见过我一面,就能看出我不糊涂了?”
“那是同父皇那么说罢了。我若是真的只凭那一眼之缘就要你做驸马,与盲婚哑嫁有什么区别?”元昭顿了一下,起身坐到了顾竹清身侧,“顾竹清,我看过你的文章,也很欣赏你的才华。”
顾竹清不为所动。
元昭喜欢有才华的人,真正有才华的人又往往不甘平庸。如此想来,永安公主和她的驸马,注定会有一个人对她们的婚事是不满意的。
公主不可能忍气吞声,委屈的就只能是他。
回到公主府,顾竹清闷不做声地到正房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不顾采薇的劝阻,又是一副要搬到西厢房去的样子。
元昭让采薇带上门出去,站在门内无奈地看着他忙活:“顾竹清,这几天都住得好好的,我今日不计前嫌特地冒雨去接你回府,你反倒这样对我?”
“我宁愿你没有去接我。”
“我不去接你,你岂不是永远都不知道我让人暗中跟着你了吗?”元昭抢过他手中打包好的衣服,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这件事我本就没想瞒你太久。要不是怕你不自在,我就让他们光明正大地看着你了。”
顾竹清伸手就要拿回自己的包裹:“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的行踪?”
“我怕你不老实。”元昭将包裹紧紧抱在自己胸前,让他无从下手,反过来控诉道,“谁叫你成婚这么多天了都不肯和我圆房,万一你没忍住出去拈花惹草呢?顾竹清,你既已经做了我的驸马,就必须给我守身如玉,脏了身子的男人我可不要!”
顾竹清长叹一口气:“我守身如玉了二十一年,没什么忍不住的,公主大可放心。”
刚刚还摆着一副凶恶表情的元昭却忽然扑哧笑了。和之前的笑都不同,她这样笑起来,爽朗多过甜美,却意外的显得更加真挚可亲。
顾竹清被她笑得一下子懵住了,忘了她们还在争吵,甚至解释了一句:“我说的是真的。”
元昭笑得更欢了。
直到反应过来的顾竹清有些恼了,她又很快地敛起了笑意,除了脸色微红,看起来竟没有分毫异常。
“就算我是当朝公主,刚刚那话说给其他男人听,他们不敢反驳,内心也必定是不情愿的。你却半点不觉得奇怪,真的守身如玉这么多年,还准备一直守下去,说明我没有看错人。”
顾竹清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他看来,二人既已结为夫妻,就当对彼此忠贞不渝,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就算他这个驸马是被元昭蛮来生作的,大不了就不碰她,他也实在做不出寻花问柳之事。
被这么一打岔,他也无法再继续生气,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语气淡淡:“那之后不必再派人跟着我了吧?”
“那不行。”元昭将包裹往床上一扔,也跟着坐下了,瞥了眼他的脸色后还略微放软了一点语气,“我相信你不会乱来,可我也想知道你每天在做些什么。你又不同我说,前几日我问你整天躲在西厢房做什么,你也不理我。”
那不是因为她们新婚第二日就吵起来了吗?
可如果这么说,又显得他好像在不吵架的时候很愿意对她有问必答似的。顾竹清斟酌了一会儿,选择了以牙还牙:“我也不知道你每天在做什么。”
今天若不是要用马车,他连元昭不在府中都不知道。
元昭眨眨眼:“你也没有问我呀。”
顾竹清咽下了茶水,咽不下这口气:“那你今日做什么去了?”
“大哥的女儿就要过五岁生辰了,我今日同三弟一起去了楚王府,看看侄女的生辰宴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元昭想也不想,竟真的有问必答。
“你和……齐王,去了楚王府?”
皇帝已是知天命之年,却仍未立储,楚王与齐王的关系可想而知。
元昭看出他的诧异,笑道:“好吧,我先去了齐王府,强拉着三弟去的。”
“为什么?”
“大哥今年都二十八了,妻妾纳了不少,却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我和三弟也就这么一个侄女,她的生辰宴,自然要重视了。”
这事顾竹清也是听说过的。
皇帝于子嗣上有些艰难,他的嫡子似乎在这方面也继承了他的问题。齐王刚满十八,尚未纳王妃,暂且不论;楚王这么多年也只与侧妃生了个女儿,难怪有人猜测,他还未被立为太子,是皇帝担心他后继无人。
但他问的不是这个。
顾竹清索性挑明了问:“你为什么要撮合楚王与齐王的关系?”
“为什么不呢?”
“这是白费力气。”
“对我而言不是。”元昭若有所指地看了顾竹清一眼,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父皇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顾竹清投以疑问的目光。
他好奇,可元昭偏偏要不疾不徐地将一杯茶慢慢啜饮完,才清了清嗓子揭晓答案:“我对父皇说,我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母后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意看到大哥和三弟真的同室操戈。”
顾竹清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元昭鼓励地看着他。
“你顾惜血缘亲情,可……”顾竹清收到了她的鼓励,想了想,还是开口,“可楚王与齐王之间……再怎么调和恐怕都没有用。你说对你而言不是,意思是,至少无愧于心么?”
元昭无奈地笑了。
“怎么?”
“见了你我才知道,什么叫才学与谋略是两回事。”元昭语气诚恳,伸手过去覆在他手上拍了拍,“顾竹清,幸好你没有入官场。”
顾竹清拧起眉头,挥开了她的手。
“我是实话实说。有才干而无心机的人,在如今的大越朝廷是混不出什么名堂的。”元昭不甚在意地收回手,就他方才的疑惑解释道,“父皇问出了这个问题,我就不算是做无用功了,你明白吗?”
被元昭循循善诱的语气吸引,顾竹清没有再继续不满于她对自己的评价,而是顺着她的引导猜测道:“你这么做,是为了讨圣上高兴?”
元昭点头。
“因为圣上也希望楚王和齐王能兄友弟恭?”
元昭摇头。
“因为……圣上希望公主能和楚王、齐王相处和睦?”
元昭还是摇头。
“那是为何?”
“因为父皇希望看到的,正是我在白费力气这件事。”既然他虚心求教,元昭也没有接着卖关子,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你以为父皇至今仍未立太子,群臣却都不敢上奏,是因为什么?他老人家猜忌心强,权力欲重,最恨皇权旁落,就连对他的亲生儿子都防备着呢。”
顾竹清不禁瞪大了眼睛。
他实在没想到在皇帝面前百般依赖的元昭会有这样的想法,更没想到她会将这样的想法说给自己听。
元昭却像怕他听不懂似的,说得更加**裸了:“大哥和三弟明争暗斗,于父皇而言是成功的制衡。我在其中说和调解,说明我并不投靠任何一方。这样的白费力气,父皇看了可不得高兴么?”
事到如今,顾竹清已经完全不记得这场谈话最初的目的了。他迅速地消化了元昭的分析,又问:“既然如此,公主置身事外不是更好?”
“我要是置身事外,又怎么让父皇觉得我‘顾惜血缘亲情’呢?再说了,只要我不表态,就总有被某一方拉拢的可能。”元昭表现得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还对顾竹清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你以为做深受圣宠的公主这么容易吗?世上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宠爱。”
“……我明白了。”
顾竹清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石韫玉今日提起元昭时说的话。
果然是……奇女子。
“只是,公主为何对我如此开诚布公?不怕我宣扬出去吗?”
毕竟他是被强聘为驸马的。她们之间从未有过半分情谊,元昭对他交浅言深,冒的风险未免太大了。
“宣扬出去又如何?我争宠有什么错?”
顾竹清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圣上若得知公主如此有城府,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宠爱你吧?”
“说的也是。”元昭托着脸,对顾竹清歪头一笑,“既然如此,那我更要派人跟着你了——还得贴身跟着才行。”
这场谈话最初的目的,顾竹清是不记得了,元昭可从来没忘记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