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寒山寺那个风雪交加、命运悄然交缠的夜晚,已然过去了七年。
春潮在江南小镇的河道里涨起来,将去冬的薄冰挤碎成细小的浮沫,又温柔地推着乌篷船窄窄的板壁。镇子不大,几道石板主街像懒洋洋趴着的蜈蚣,细密的青苔在石缝间铺陈开湿润、绵软的绿意。白墙黛瓦的屋舍高低错落,瓦当滴落的雨珠串成剔透的帘子,滴滴答答敲打着巷弄里斑驳的地面。空气里混杂着泥土新鲜翻动的气息、隔年雨水沤在青石板上的微腥,和不知哪家窗扉半掩时逸出的淡淡米粥暖香。
林家院墙不高,是镇上最常见的样式。院内一株老梨树正当花期,新发的嫩叶尚带着怯生生的鹅黄,衬着那些如碎雪般簌簌开放的簇簇白花,风掠过,便是一场小小的、晶莹的雪崩,飘落在泥地上,覆在墙角那几丛刚顶着嫩芽的凤仙花上,也沾湿了石阶前晾晒的几捆艾草。
书房临着小院,窗棂半开,能清晰看见梨树的一角枝梢。林清言就坐在窗前那张略旧的榆木书案后,背脊挺得笔直。他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蓝布直裰,袖口肘弯处的布料已然被磨得极薄,透着内里中衣一点模糊的青色。十五岁的少年,骨架正向着青年人的轮廓悄然伸展,肩膀显得略宽了些,撑得那旧衣肩线处微微紧绷着。他紧蹙着眉,握着笔,手腕悬停在铺开的竹纸上。笔杆顶端那一小块染墨的圆痕是他惯常用力点按之处,墨迹干了又积,像一块凝固的深色徽记。一滴浓墨悬在饱满的狼毫笔尖,欲坠不坠,微微颤动,如同他此刻迟迟无法下笔的心神。
案头垒了几本半旧的经义注疏,另有一沓叠得整齐的麻纸,纸上是他用工整馆阁体誊写的经文和几篇制艺破题。最上面一张墨色尚新,写着:“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后面便断了,生生卡在“义”字的点顿处,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崖壁。
窗外,梨花瓣飘落无声,带着生命极盛时的静美与必然凋零的清寂。几片小小的白色精灵打着旋,不偏不倚,恰好轻盈地落在他的书案一角。他停了笔,视线落在那片晶莹脆弱的花瓣上,微微怔忪。春日特有的潮湿柔风拂过窗棂,带着花瓣的凉意与微不可察的清气,也送来一缕极淡、极轻的幽微气息。
是雪混着某种冷冽草木的芬芳。
林清言没动,视线依旧停在花瓣上,握着笔杆的手指却不易察觉地蜷紧了几分,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滴悬在笔尖的墨,终于不堪重负,“嗒”地一声,轻巧又沉闷地落在了纸上,瞬间晕开一小团浓黑洇湿的暗影,恰好淹没在先前“义”字的点顿里。
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将某种无形的重压暂且沉了下去,又似乎在竭力压抑着心口深处那一点细微的、不该有的悸动,重新将目光投向书页。心思却如同那滴化开的墨,早已漫漶开去,沿着这七年间熟悉无比的行迹,悄无声息地回溯。
自七年前那场山寺风雪之后,林家便多了一位特殊的“远亲”。银狐白璃化名林璃,以林父远房表侄的身份留在了林家。初时只是借口养伤,谁曾想,这一留,便是整整七年岁月无声流淌,如屋檐下的雨水,一滴接一滴,在青石板上敲出了微凹的旧痕。
最初几年,白璃几乎形影不离地跟在小小的林清言身边。说是照顾这体弱的“表弟”,实则林清言心知肚明,那寒山寺一夜所见的景象绝非全然虚幻。眼前这银瞳少年,便是当日那只缩在桌下奄奄一息、又因自己一句稚语而骤然痛苦抽搐的银狐。只是父亲言语间对这位“侄儿”多有回护感激,显是明了些什么,却又讳莫如深。林清言心思玲珑,小小年纪便也懂了察言观色,竟也将这秘密捂得严严实实。只是私下相处时,那份面对非人的本能惊惧,和对眼前少年莫名生出的、因他痛苦而起的心疼好奇,便总是矛盾地搅和在一起。
好在林璃似乎也极懂得分寸。
白日里,他收敛起所有异处。银发用寻常的青布巾整齐束着,藏在普通的棉布衣衫下。只有那双过于明亮的金瞳偶尔流转顾盼,泄露一丝非人的疏离气质。他大多沉默地待在林清言的书房里,替他研墨铺纸,收拾散落的书简,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尘面。若遇见林父或旁人,更是谨言慎行,低眉顺眼,礼数周全得挑不出半分错处。他极擅长在细微处照顾人——林清言看书久了肩颈微酸时,便会有一双微凉的手落在他肩上,力道精准地揉捏几下;天气乍寒时,手炉里的炭火总是适时添换,暖意融融;甚至他偶尔蹙眉烦恼文章词句时,一杯温度正好的清茶总能无声地推到手边。
只有在夜深人静,林家小小的后院彻底被星光洒满时,白璃才会悄然卸下伪装。白日里束紧的发带会解下来,如月色凝霜的长发流水般泻落肩背。他偶尔会盘膝坐在院中那株老梨树下,对着天边寥落的星辰吐纳月华,吸纳天地间流转的稀薄灵气。他的身体仿佛是一块通灵的暖玉,会随着他的呼吸氤氲出肉眼几难察觉的、似有若无的清冷白光。那光芒在他周围流转片刻,又无声地散入暗夜。此时的他,面容在朦胧光晕中显得既圣洁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妖异感,眼眸阖着,长睫在星光下投下浓重的暗影,唇线紧抿着,透着一种专注而严肃的冷漠。
这画面常会在林清言偶然夜起、推开窗扇透气时撞入眼帘。
第一次撞见,还是在他九岁的某个夏夜。那夜燠热难眠,他渴醒,摸索着下床去桌边倒水。窗扉未关严,泄出一线院中的月光。他忍不住凑近缝隙偷眼望去,正正看见梨树下那不可思议的场景:林璃穿着一身薄薄的白麻中衣,赤着双脚踩在沁凉的草地上,双臂微张,掌心向天,银发在月华下流淌着绸缎般的光泽。周身流溢的清辉仿佛无数细小的游鱼环绕着他,又在他每一次深深吸气时,化作冰蓝的光点没入他的身躯。那张平日里总是温和平静的脸庞,此刻被一种无法言喻的疏离覆盖着,冷漠而高高在上,仿佛九天之上俯视凡尘的神祇。他不敢呼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脊梁骨,攥着陶杯的手指冰凉僵硬,心跳撞得胸腔闷痛。
就在那时,庭院中的林璃似有所觉,眼帘倏然掀开。那双熔金般冰冷的眼眸,如电光石火般穿透幽暗,直直钉在窗缝后林清言惊恐的脸上。
林清言猛地抽身,手一抖,“哐当”一声脆响,陶杯脱手摔在桌面上,水花四溅。他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背脊死死抵着冰凉的墙壁,耳朵里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他甚至不敢再靠近窗户去查看院中的动静,那惊鸿一瞥中的“林璃”像根冰锥,刺破了他心底刚刚萌芽的、因这人平日温和照顾而生出的那一点亲近暖意,只剩下冰冷真实的隔阂与恐惧。
黑暗中,他听见了极轻极缓的脚步声靠近自己的房门,停在门外。没有敲门。那人只是在门外静立了片刻。林清言几乎能想象出对方那副非人的、毫无表情的面孔在门外等待着什么。他的呼吸都快凝固了。终于,在漫长的几息沉默后,那轻微到难以捕捉的脚步声离开了,向着隔壁的客房而去。
那一夜,林清言睁着眼睛到了天亮。窗纸上先是映出隔壁灯烛燃起的一团暖黄,摇曳着,过了许久才熄灭。后来,院中再无一丝异动。然而那月色下如同精玉琉璃般的人影,却固执地盘踞在他脑海里。那是林璃,又不是他所熟知的林璃。一个陌生而冰冷的真实。
这件事之后,林清言有好一阵子避着林璃。白日里在书房读书,林璃进来添茶水、更换砚台里的水时,他的目光必定牢牢锁死在自己眼前的书页上,不肯偏移半分。即便无意间视线扫到对方袖口露出的那截骨节分明的苍白手腕,也会立刻像被灼伤般飞快移开。沉默在两人之间无声滋长。他变得格外依赖父亲林砚成,只要林父在家,他必定找各种借口留在父亲的书房。只有在父亲那带着墨香和皂角气息的安稳氛围里,他心头那点无法言说的恐惧才能稍稍平息。
父亲是何等敏锐之人。
一个微雨的午后,林砚成在廊下逗弄着新买回的一笼画眉鸟。林清言则捧着本书,坐在小竹椅上,心神却全然不宁。隔着湿润的雨丝帘幕,他看见白璃独自站在后院的梨树下,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仰着头,出神地望着灰暗的天幕,雨水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勾勒出清瘦的轮廓,整个人仿佛一株被遗忘在冷雨里的、浸透了水汽的白玉兰,孤寂而冰凉。
林砚成放下鸟笼,踱步到儿子身边。他没有看树下的人影,只是将温热的大手轻轻搭在林清言略显单薄的肩上。那手心沉稳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言儿,” 父亲的声音不高,带着洞悉一切的平和,穿透淅沥的雨声,“世间万物生灵,皆有其不可言说的来历与去处。有人生而为人,便注定行红尘之路;有人修天地造化,自有其道途艰难。其心是善是恶,是近是远,终究不在皮相,而在朝夕相处的点滴言行里。” 他并未点明那个“它”,但话语中的含义如同窗外的雨丝,无声地浸润进来。
他停顿片刻,侧过头,温和而略带深意的目光落在儿子低垂的眼睫上:“不必过分纠结表象,守住本心,看清你眼前真正看到、感受到的,便已足够。天地广大,有些缘分,遇见了,是劫是缘,是恩是仇,都只在自己一念取舍之间。强行切割,未必是福;刻意维系,未必是祸。”
林清言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抬起头,望着父亲那张因常年劳碌而刻着细纹、却依旧儒雅沉静的面庞。那眼神深处有着不容错辨的忧思与宽容。父亲并非不知,甚至可能知道得比他想象的更多更多……是劫是缘?那一点冰冷的恐惧,在父亲温厚的手掌和话语下,如阳光下的残雪,一点点化开,变成了另一番滋味。
接下来的日子,林清言尝试着放下那份刻意的疏离。他强迫自己看向林璃时,努力去记起那个寒山寺风雪夜里冻僵的小银狐、那个在书房里默默研墨添茶的他、那个在父亲讲述山外趣事时会露出一丝温和笑意的他。当白璃再将温热的水杯推到他手边时,他轻轻说了声“谢……谢阿璃哥”。当他不慎打翻砚台,浓墨泼溅上才写好的半篇文章时,那个身影立刻飘然而至,手帕和干净的纸张无声地递到他眼前。那一刻,少年抬眸,望向白璃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雨水顺着院中梨树滴落的凉意还在窗外飘着,而这人递来的手帕却带着一点极其微弱的暖。那点细微的真实暖意,在昏暗的书房里,异常清晰。
林清言接过手帕时,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对方微凉的指尖。如同冰凉的溪水漫过指缝,激得他指尖一颤。但那寒意之下,似乎又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像被温火烤了很久的玉石般的温吞。
“你……” 林清言脱口而出,声音有点干涩。他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只是看着对方那双如冷潭一般的金色眸子,“你手很凉?” 话音刚落他自己也觉突兀,耳根蓦地有些烧。
白璃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瞬,那金色的瞳孔边缘掠过一丝细碎的、难以捕捉的流光。他只是极轻微地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刚刚被林清言碰触过的手指,声音平平淡淡:“嗯。畏寒。”
畏寒?
林清言一愣。寒山寺里浑身霜雪却硬撑着说他眼睛好看的小狐狸……白日里总在微不可察地替他驱逐寒意、半夜独自在院中淋着雨雪吸收月华的非人少年……畏寒?这回答带着一种奇异的拙劣遮掩的味道,硬生生截断了那刚刚流淌开的细微暖流,只剩下一种生硬的壁垒感,拒人千里。
林清言没再说话,默默地接过手帕擦拭书案。心头那点被父亲话语捂化开的暖意仿佛又吹进了一丝冷风。他攥紧了微凉的手帕。人与人之间,似乎横亘着远比寒夜风雪更厚重冰冷的无形墙垣。
日子便在读书、习字、间或与林璃之间这份无法消融的微妙氛围中流淌过去。少年一点点抽高,声音渐渐褪去奶气,眉眼间的书卷气和少年人的棱角初初碰撞。而那银发金瞳的少年,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极其缓慢。他的面庞似乎比七年前寒山寺初见时更加皎洁精致了些,轮廓少了几分少年稚气,多了些玉石琢磨后的清冷线条,但那银白的长发,那双漠然的金瞳,依旧是旧年模样。
又是一年雪落江南。
寒意比往年更浓,细密的雪花落得极早,才入冬没多久,便将林家的小院裹得素白。梨树早已褪尽了残叶枯枝,此刻被厚重的积雪压着,黑铁般的枝干在雪光里硬硬地嶙峋着,倒显出几分不常见的沉静刚劲。院子角落堆了些晒干的柴薪,上面覆着一层厚厚的雪被子。
这一年的冬格外难熬。林父偶感风寒,缠绵病榻已有月余。白日尚可请大夫开方煎药,到了夜间,病气与寒气交织,便常常咳得撕心裂肺,难以安枕。林清言心中忧急,夜间总睡得极浅。
这晚,凛冽的北风啸叫着穿过屋檐瓦当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呜咽。刚打过三更不久,林父房内那阵压抑不住的低咳声便剧烈响起,一声声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林清言几乎在隔壁房中同时惊醒,迅速披衣起身。然而他推开自己房门,脚还未踏进父亲房外那条狭窄、冰冷的廊道时,便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一幕。
林父的房门早已被推开一线缝隙。清冷的雪光从院中洒落进去一些,照亮了门口那条窄窄的、幽暗的过道。林璃已然站在林父榻前。他身上只披了件单薄的旧布外袍,银发随意散落着,甚至带着几分卧睡初醒的蓬乱。他微微倾身,正用左手的手背极其自然地、轻轻贴在林父不断起伏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度。随后,他俯下身,在林父耳边低声絮语了几句。风太大,听不清具体内容,只隐约见昏暗中林父焦躁咳嗽的动作慢慢平息下来,呼吸似乎也顺畅了些。
做这些时,林璃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正隔着虚空,对准林父的胸口位置。那指尖笼着一层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月白色光晕。那光晕如同最薄软的轻纱,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微微摇曳着,源源不断地被送入林父的体内。
林清言僵在门外廊道的暗影里,屏息凝神。窗外的雪光勾勒着门内白璃专注的侧影轮廓。此刻的林璃,神色是这些年来少有的柔和专注,那双惯常如寒潭般冻结的金色眸子里,倒映着雪光和昏暗烛火,竟显出一种奇异的、近似于凡人温度的暖意来。他对着他父亲说话时的神情,甚至带着一种林清言从未见过的、极轻极浅的安抚笑意。
这画面,如重锤击打在林清言的心房。数年来所有被刻意忽视或压抑的细节——父亲对他的信赖依赖,平日里他不经意间流露的温和关切,包括那个寒山寺雪夜之后林父多年不再犯的宿疾……此刻都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这个人……在用他不知道、也无法理解的方式,在默默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父亲。那道横亘多年的冰冷壁垒,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画面撞出了一道深邃的裂痕。林清言喉咙深处涌起一股陌生的酸胀感,手指紧紧扣着冰冷的门框木棱,用力得指节发白。
屋内,白璃指尖的白芒持续了片刻。林父的呼吸彻底平稳悠长,沉沉陷入了安眠。他这才缓缓直起身,动作极轻地替林父掖好被角。转身准备离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门外廊道的暗处。
目光相接。
林璃的脚步骤然停住。隔着飘着细碎雪花的幽暗廊道,他那双金色眸子准确无误地锁定了阴影里的林清言。方才那一瞬柔和的神情如同阳光下的雪沫,骤然消散无踪。一丝极其陌生的慌乱之色,如同受惊的小鹿眼底的光影,极其短暂地在那片金色的湖面上掠过,快得让人怀疑是光影的幻觉。他微微侧过脸,避开林清言的目光,脸上所有表情都飞快敛去,又恢复了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沉默地点了点头,便侧身从林清言身边擦过,径直走回了隔壁自己的客房。那单薄的旧袍子扫过冰冷的空气,带起一股寒冽的、属于雪夜的独特气息,掠过林清言的鼻端。
林清言依旧站在门口的阴影里,直到隔壁的房门被轻轻阖上。他缓缓松开扣紧门框的手,掌心已被坚硬粗糙的木棱硌出了几道深深的、苍白的印痕。方才撞见的一幕反复在脑海中闪现——那贴在父亲额头上的手背,那专注温和的神情,那指尖流淌的微弱白光,还有……对视瞬间那猝不及防的慌乱……
心绪如窗外的落雪,一片片堆积,冰凉而混乱。
窗外几声清脆的鸟鸣刺穿了黎明的灰白。林清言几乎是彻夜未眠,直到天将亮时实在困倦,才倚着床头迷糊了过去。再睁开眼,天光已是大亮。昨夜风雪似乎彻底停了,温吞的日头透过薄云朦胧地映照着积雪覆盖的小院,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他连忙起身洗漱,胡乱套了外衣,疾步推开房门想去父亲房中探望。刚走出房门,便被一个身影挡住了去路。
白璃就那样安静地立在廊下。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银发依旧用布巾整整齐齐束在脑后。他手里捧着一个粗瓷药碗,热气从碗口袅袅升腾,散发出浓郁的、带着苦涩草香的气息。那苦味瞬间霸道地钻入林清言的鼻腔。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廊柱,落在白璃身上,在他肩头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抬起那双清润透亮的金色眸子看向林清言,平静无波,昨夜黑暗廊道里那短暂的、几乎看不清的慌乱早已寻不见半点踪影。
“醒了?”白璃的声音是惯常的平直,没有任何波澜。他没有再刻意避开林清言的目光,反而坦然地迎着他探究的视线,仿佛昨夜廊下那一瞥,只是林清言一个无关紧要的错觉。他将手中的药碗稳稳向前递了一步,语气不容置疑,“药熬好了,趁热端进去。仔细些,别烫着。”
林清言张了张嘴,话在喉咙口滚了滚,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问出来。那些关于月色、白光、深夜不眠守护的疑问,撞上眼前这双干净、坦荡却又深不见底的黄金眼眸,竟显得如此突兀而莽撞。也许……父亲真的只是在他安抚下安稳睡去,自己过度担忧才看花了眼?那指尖的光晕……或许是窗外残雪的反射?或许自己困顿下的心神恍惚?这种种猜测如同泥沼里的气泡,挣扎了片刻便归于沉寂。白璃那双眼睛太平静了,平静得足以抹杀一切昨夜的暧昧与动摇。
他终究沉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碗药。瓷碗壁传来的温度烫得他指尖蜷缩了一下。隔着升腾的热气和刺鼻的药味,他垂眸看着碗中浓褐色的药汁,低声说:“好……谢……谢谢阿璃哥。”那声谢谢说得有些干涩。
他端着碗转身推开父亲的房门。房间里还残留着淡淡的安息香味道,光线昏暗了些。林父盖着厚被,睡得正沉,呼吸平稳悠长,脸色也比前两日红润了些。昨夜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一场遥远的噩梦。林清言走到床前,想将父亲唤醒服药。脚步刚停,目光无意识扫过床头那张用作脚榻的方凳。
凳面一角,几粒极其微小的、半透明的灰白色粉末闪着极不起眼的光泽。那颜色……像极了某些东西彻底燃尽后残余的、被风一吹就散的冷灰。极其熟悉,又极其陌生。林清言心头那点刚刚压下去的惊悸,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猛地又泛起了一圈细密的涟漪,再也无法平静。
窗纸上,日影缓慢移动。林父睡得酣沉。林清言怔立床前,手中的药碗依旧滚烫,那升腾的热气熏得他眼眶莫名有些发酸,又有些热胀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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