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鲜馆子就设在河畔，以竹木搭建，十分雅致。李羡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刚一下马，掌柜的就亲自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地将他们引到一处临水的敞间。
时令的肥蟹、鲜活的河虾、奶白的鱼汤……一道道菜肴摆上来，虽不像李府宴席那般精致，却别有一番鲜甜本味。李羡吃得畅快，还不忘用公筷给段裴夹菜：“尝尝这个，清甜得很！你们读书人费脑子，得多补补！”
段裴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肴，心中微暖，低声道：“我自己来就好，李公子不必……”
“哎呀，跟我还客气什么！”李羡打断他，又舀了一碗鱼汤递过去，“这汤暖胃，趁热喝。”
段裴不再推辞，安静地享用起来。味道确实极好，更重要的是，这份轻松自在的氛围，是他在任何宴席上都未曾感受过的。没有虚与委蛇的应酬，没有暗中较劲的机锋，只有对面那人毫不掩饰的关心和分享美味的快乐。
吃完饭后，夕阳已将河面染成金红色。李羡并未立刻送段裴回去，而是牵着马，与他沿着河岸缓步而行，美其名曰“消食”。
秋风送爽，水波粼粼，远处有渔歌唱晚。两人一时无话，却并不觉得尴尬。一种宁静而融洽的气氛悄然流淌在彼此之间。
“其实，”李羡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我小时候最讨厌读书，一看那些之乎者也就头疼。我爹没少为这个揍我。”
段裴有些意外地看向他。李羡此刻侧脸映着霞光，神情带着点难得的、近乎回忆的柔和。
“后来大了些，被我爹逼着打理家里的生意，天南地北地跑，见识多了，反倒渐渐明白了些道理。”他踢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继续道，“读书不就是为了明白事理，经世致用吗？我觉得吧，有些人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却成了只会掉书袋、眼高于顶的酸腐文人；而有些人，哪怕没读那么多书，但只要心里装着正道，做事敞亮，也一样是真好汉。”
他转过头，看向段裴，眼睛亮晶晶的：“所以我看重你，不只是因为你书读得好，学问深。更是因为……”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因为你身上有那种……嗯……就是那种，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并且会坚持下去的劲儿。还有，你待人待事的那份真诚和分寸感，很难得。”
他笑了笑，带着点自嘲：“不像我，好像总是莽莽撞撞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给我爹惹了不少麻烦。”
段裴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从未想过，在李羡这般洒脱不羁的外表下，竟有如此通透的见识，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剖析自己，并给予自己这样高的评价。
“李公子过谦了。”段裴轻声回应，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率性而为，赤子之心，亦是难得。公子行事看似不羁，实则自有章法，且……心怀侠义，段某佩服。”
这是他的真心话。与李羡相处的这些时日，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单纯的纨绔子弟，而是一个鲜活、温暖、有着自己独特原则和强大内心的人。
李羡听到“佩服”二字，眼睛瞬间瞪大了，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新鲜又令人愉悦的词，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大大笑容：“真的？你佩服我？”
他那副惊喜又得意的模样，像个得到了最想要糖果的孩子，纯粹而耀眼。
段裴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开心，自己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轻微的肯定，让李羡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他忽然凑近一步，几乎要碰到段裴的肩膀，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那说好了！等你考中，就我们两个，我给你庆功！我知道个好地方，保证又安静景色又好，还能看到整个青川城的灯火！”
他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刚才饮过的淡淡果酒甜香。段裴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微微侧开脸，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
“……好。”他听见自己回答，声音比平时软了几分。
霞光渐收，暮色四合。河面上的灯火次第亮起，与天际初生的星子交相辉映。
李羡终于将段裴送回了悦来客栈门口。他利落地跳下马，又将段裴扶了下来。
“好了，快回去好好歇息，最后几天了，别太累着自己。”李羡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是难得的温和，“我就不过来吵你了，等着你的好消息！”
段裴点点头：“多谢……多谢你今日……”
“嗐，跟我还谢什么。”李羡爽朗一笑，又从马鞍旁的一个褡裢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塞到段裴手里，“这个拿着，考场里要是觉得气闷或者紧张，就闻一闻，能提神醒脑。我家船队从极西之地带回来的香料，据说那边的人考试都用这个。”
那锦囊用料考究，绣着简单的纹样，入手柔软，散发着一种清冷又略带辛辣的奇异香气，确实让人精神一振。
段裴握着那尚带对方体温的锦囊，看着眼前人在客栈灯笼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眸，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好。你……也一切小心。”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加上了后半句。想起那些暗中的窥探，想起陆文瀚之流的敌意，他竟生出几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挂。
李羡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容更深，带着几分促狭：“哟，我们段大书生这是担心我了？”
段裴面色微赧，移开目光：“……只是提醒。”
“知道啦！”李羡心情极好地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段裴，挥了挥手，“走了！记得我们的约定！”
说罢，一勒缰绳，白马嘶鸣一声，踏着清脆的马蹄声，融入青川城渐起的夜色之中。
段裴一直站在客栈门口，直到那抹红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再也看不见。他才缓缓低下头，看着掌心那个精致的锦囊，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细密的针脚，异域的冷香萦绕鼻尖，久久不散。
心中那片被秋风吹皱的湖面，倒映着满天星子和一盏远去的灯火，波光荡漾，再难平静。
他转身步入客栈，脚步却比往日轻快了几分。
柜台后的掌柜笑着同他打招呼：“段公子回来了？”
段裴停下脚步，罕见地主动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温和：“掌柜的，劳烦明日清晨，替我送一壶……嗯，茉莉香片上来吧。”
他记得，方才用饭时，李羡提过一句，这家的茉莉香片不错。
掌柜的愣了一下，连忙应下：“好嘞！公子放心！”
段裴微微颔首，转身上楼。回到房间，他将那锦囊小心地放在枕边，书卷摊开，却第一次有些难以即刻沉浸其中。
窗外月色皎洁，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划过，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河畔夕阳下，那人带着霞光的灿烂笑容，和那句——
“我看重你，段裴。”
夜风吹动窗棂，带来远处隐约的市声。段裴深吸一口气，那清冷的异域香气仿佛仍萦绕周身。
他垂下眼帘，唇角却缓缓地，缓缓地，弯起了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
或许，这青川城，除了科考之外，还有别的值得期待的事情。
比如，一场只有一壶清酒、二三小菜的庆功宴。
和一个，送他异域香料的红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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