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并未驰向繁华的市集，也未回转李府，而是沿着青川城蜿蜒的河道，一路向着城西方向行去。秋风拂面，已带了些许凉意，却吹不散段裴心头那团纷乱的温热。
李羡策马的速度并不快，似乎很是享受这秋日下午的悠闲。两岸垂柳渐黄，偶有叶片飘落，划过水面，漾起细微的涟漪。与文庙明伦堂内的紧绷气氛相比，此处显得格外宁静旷达。
“方才学政老头儿问的那些，你答得确实不赖。”李羡的声音随着风传来，带着几分赞许，“尤其是最后那个边患的问题，刚柔并济，听得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一愣一愣的。我就说我看人准没错！”
他的夸奖直接而坦荡，毫不吝啬。段裴听着，竟觉耳根有些发烫，低声回道：“大人面前，不敢妄言，只是据实以对。”
“嗐，在我面前就别来这套谦虚了。”李羡轻笑，“好就是好。我看那周学政看你的眼神，颇有几分欣赏。秋闱好好考，定然高中！”
他的语气如此笃定，仿佛段裴金榜题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像一股暖流，悄然注入段裴的心田。他自幼苦读，深知科场艰难，变数极多，从未有人如此肯定地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承公子吉言。”段裴轻声道，目光落在李羡被风吹起的发丝上，“只是科场之事，终究难料……”
“有什么难料的？”李羡不以为然地打断他，“你的才学，我看得明白，周学政想必也心里有数。除非那些考官全都瞎了眼，否则没理由不取你。放宽心便是！”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兴奋起来：“哎，等你们考完发榜，城里定然热闹得很！到时候，本少爷做东，带你去最好的酒楼，包下最好的雅间，给你好好庆功！你想吃什么？醉仙楼的八宝鸭？还是望江阁的全鱼宴？要不都去！咱们连吃三天！”
他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仿佛段裴已经高中，那欢庆的场景已近在眼前。他的快乐如此简单直接，极具感染力，让段裴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话语，在脑海中勾勒出那样喧闹而热烈的画面。
然而，段裴却轻轻摇了摇头。
李羡察觉到他的动作，语气一顿，微微侧过头：“怎么？不喜欢？那你说想去哪儿？或者……你想安静些？也行，那就去我家别院，就我们两个，清净些……”
“不，李公子，”段裴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你的好意，段某心领。只是，若侥幸得中，一切尚未落定，还需谨言慎行，不宜大肆庆贺。且……”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且公子连日来厚赠不断，段某已深感不安。若再让公子破费庆功，实在愧不敢当。”
他说的是实话。科考之后，还有复试、殿试，路途漫长。而且，他不想再欠李羡更多。那份“顺眼”之情，已然太重。
李羡沉默了片刻，马速也慢了下来。他似乎在消化段裴的话，又似乎在思考别的什么。
忽然，他猛地一拉缰绳，白马听话地停在了河边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下。满树金黄的叶片如同摇碎的阳光，簌簌作响。
李羡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转身，仰头看着仍坐在马上的段裴。秋日的阳光透过金黄的银杏叶缝隙，落在他脸上，将他俊朗的眉眼照得格外清晰。他收起了惯常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神情是少有的认真。
“段裴，”他叫他的名字，声音清晰而沉稳，“你觉得我帮你，送你东西，想为你庆功，是因为钱多烧得慌，还是闲着没事干，随便找点乐子？”
段裴被他问得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李羡却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目光灼灼：“我李羡确实有钱，也确实爱找乐子。但我不是散财童子，我的时间和银子，只花在我认为值得的人和事上。”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更靠近马鞍上的段裴，仰视着他：“我看重你，段裴。我看重你的才学，更看重你的风骨。我帮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值得。我为你高兴，所以想为你庆贺，就这么简单。这跟我有多少钱没关系，也跟你将来能还我什么没关系。”
他的话语直接而真挚，剥去了所有玩世不恭的外衣，露出了内里赤诚的内核。
“你不必觉得不安，也不必觉得亏欠。”李羡的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坦荡，“你若真觉得过意不去，那就拿出你的真本事，在考场上好好考，金榜题名，将来做一个为民请命、为国效力的好官。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秋风拂过，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盘旋着落在两人之间。
段裴坐在马背上，低头看着树下那个红衣灼灼、眼神明亮的少年，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一直以来的疑虑、不安、试图保持的距离，在李羡这番坦诚至极的话语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原来，他竟是如此想的。
他不是施舍，不是投资，更不是寻一时乐子。他是真的，单纯地，认为他“值得”。
一种前所未有的震动席卷了段裴的全身。比之前在宴会上被维护时更加强烈，比任何一次收到珍贵赠与时更加深刻。那是一种被真正理解和认可的震撼，是一种灵魂被触及的战栗。
他所有的谨慎和戒备，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看着李羡，那双总是清冷平静的眼眸中，终于清晰地映出了对方的影子，并且漾开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是感激，是震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
他深吸了一口气，秋日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带不走胸腔里那股汹涌的热流。
良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些，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李公子……李羡。”他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你的话，段某记住了。”
他顿了顿，极其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若天遂人愿，段某侥幸登科。庆功之宴，不必酒楼，无需别院。只需……只需一壶清酒，二三小菜，足矣。地点，由你定。”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卸下心防，接受了对方的好意。甚至，带着一种隐晦的承诺。
李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落入了万千星辰。他脸上重新绽开那种灿烂夺目的笑容，比秋日的阳光还要耀眼。
“好！”他大声应道，笑容飞扬，“一言为定！就一壶清酒，二三小菜！地方包在我身上，保证让你满意！”
他心情极好，甚至抬手轻轻拍了拍白马的脖颈：“听到没？到时候给你也加顿好的精料！”
白马似乎听懂了一般，愉悦地打了个响鼻。
段裴看着他那副孩子气的模样，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清浅的弧度。
心中那片一直紧绷而孤寂的荒原，仿佛终于照进了暖阳，冰消雪融，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
李羡再次翻身上马，坐在段裴身前，意气风发地一抖缰绳：“走！带你去个地方吃最新鲜的河鲜！吃饱了才有力气考状元！”
马蹄嘚嘚，重新沿着河岸奔跑起来。
这一次，段裴的手轻轻扶在李羡的腰侧，不再似之前那般僵硬拘谨。
秋风掠过耳畔，他忽然觉得，这青川城的秋天，原来也可以这般温暖而令人期待。
小剧场之《庆功宴的脑内对比》
李羡脑内：醉仙楼包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必须让全青川城都知道段裴高中了！是我李羡罩的人！（背景音：撒银子！撒银子！）
段裴脑内：一间静室，一盏孤灯，两副碗筷，对面坐着那个红衣少年，安静地对酌。（背景音：唯有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现实：……大概会是在某个既能满足李少爷热闹心思、又符合段书生清雅要求的奇妙地方吧XD。两人的磨合才刚刚开始呢~[烟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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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庆功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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