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裴被李羡那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感染,多日来的紧绷与疲惫仿佛真的被那温热的水粥和这一场好眠洗涤干净了。他点点头,并未推辞:“好。”
李府准备的晚膳并未摆在喧闹的正厅,而是设在了李羡这处独立院落的小花厅里。厅不大,陈设却极雅致,临窗可见庭院中的修竹与晚开的桂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食物香气与草木清气。
桌上菜肴果然如李羡所言,“准备了一堆”,但并非都是油腻大补之物,反而多以清淡、滋补、易克化的为主。一盅炖得金黄喷香的鸡汤,几样时令青蔬,一碟清蒸的鲈鱼,一笼小巧玲珑的虾饺,还有一壶温得恰到好处的黄酒。
“快坐快坐!”李羡亲自给他拉开椅子,招呼他坐下,又忙不迭地给他盛汤布菜,“这鸡汤撇了油,最是温补。这鱼新鲜,一早才从河里捞上来的。你尝尝这个,厨房新来的江南师傅拿手的蟹粉豆腐,又鲜又嫩……”
他忙前忙后,热情得像个生怕客人吃不饱的主人。段裴看着他为自己忙碌,碗里的菜肴很快堆成了小山,心中那股暖流愈发汹涌。他安静地吃着,每一口都觉得恰到好处,熨帖着肠胃,也熨帖着心神。
“你也吃。”段裴见他只顾着给自己夹菜,几乎没动筷子,便也用公筷夹了一块鱼肉,放入李羡碗中。
这个动作做得自然无比,做完之后,两人却都愣了一下。
李羡看着碗里的鱼肉,又抬头看看段裴,眼睛眨了眨,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极大的、受宠若惊的笑容,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奖赏,忙不迭地夹起来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好吃!你夹的特别好吃!”
段裴被他那夸张的反应弄得有些微赧,低下头默默喝汤,耳根却悄悄热了。
席间,李羡并未急切地追问段裴考得如何,只是兴致勃勃地跟他讲着这几日城里的趣闻,哪家铺子出了新点心,码头上又来了什么稀奇的番邦货物,他又是如何被他爹揪着耳朵去核对账目,苦不堪言。
他的话语活泼生动,带着他特有的夸张和诙谐,将市井生活的鲜活气息带到了这安静的花厅里。段裴安静地听着,偶尔唇角微扬,间或答上一两句。气氛轻松而融洽,仿佛他们已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吃到七八分饱,李羡才状似随意地问起:“那贡院号舍听说窄小得很,晚上冷不冷?吃食可还习惯?”
段裴放下筷子,如实道:“尚可。夜间确有些寒凉,吃食自是比不得外面,但果腹而已。”
李羡闻言,立刻蹙起眉头,像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就知道!那地方哪是人待的!真是辛苦你了!”他顿了顿,又凑近些,眼睛亮晶晶地,压低声音问:“那……我给你的那锦囊,可有点用处?闻着是不是精神些?”
段裴迎上他期待的目光,心中微动,点了点头:“嗯,很有用。提神醒脑,多谢你。”
他并未多说,但这简单的肯定已让李羡心花怒放,得意洋洋地靠回椅背:“那是自然!本少爷找来的东西,哪有不好的!”那神情,比夸他自己还要高兴。
饭后,下人撤去残席,奉上清茶。两人移步到窗边的榻上对坐闲聊。秋月如钩,挂在竹梢,清辉洒落,室内茶香袅袅,静谧安好。
李羡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却又怕给段裴压力,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次考的题目难不难?我看出来的人,有的哭有的笑,怪吓人的。”
段裴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沉吟片刻,道:“题目确有些深度,经义需融会贯通,策论需切合时务。但尚在可控之内,尽力而为罢了。”
他没有自夸,也没有抱怨,只是平实地陈述。但李羡却从他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笃定和从容,顿时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好一个‘尽力而为’!我看你这样子,就是十拿九稳了!我就知道你没问题!”
他的信任总是如此毫无保留,直接而热烈。段裴抬眼看他,月光和烛光交织在他脸上,勾勒出明朗飞扬的轮廓。他心中微暖,低声道:“结果未出,不敢妄言。只是……不负这些时日的准备罢了。”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李羡那些无声的、细致的支持。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但他想,李羡或许能懂。
李果然笑得更加开心,他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从多宝阁上取下一个长长的锦盒,放到段裴面前。
“喏,给你的。”
段裴疑惑地打开盒盖,里面竟是一幅卷轴。展开一看,并非名家字画,而是一张极其详尽精致的青川城及周边地域的舆图。山川河流、城镇村落、道路驿站,甚至一些细微的景观地貌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图上还有一些朱笔小字,注明了某处有何特色吃食,某地风景最佳,某段路何时行走最宜等等。
“这是……”段裴有些不解。
“等你放了榜,不管中与不中,总要在青川城及周边走走吧?老是闷在屋里读书怎么行!”李羡指着那舆图,兴致勃勃地说道,“这上面我都标好了,哪些地方好玩,哪些东西好吃,都写得明明白白!到时候我若得空,就亲自带你去!若不得空,你就按着这图自己去逛,保证不会错过好去处!”
他考虑得如此周到,甚至连自己可能无法陪同的情况都想到了,只为让段裴能好好放松,领略此地风物。
段裴的手指轻轻抚过图上那些细致生动的标注,仿佛能看到李羡在绘制标注时,那副认真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神情。这份礼物,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更让他心动。
他抬起头,看向李羡,烛光下,他的目光清澈而柔和,带着真挚的感激:“这份礼物,我很喜欢。多谢你,李羡。”
他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没有加上“公子”二字。
李羡显然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他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里的光芒比星辰还要亮。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两声:“喜欢就好!我就怕你觉得我多事……”
“不会。”段裴轻轻摇头,小心地将舆图卷好,收回锦盒中,“这份心意,段某铭记。”
夜渐深,茶已淡。
段裴虽休息过了,但连日的消耗毕竟太大,面上不禁露出些微倦色。
李羡虽谈兴正浓,却敏锐地察觉到了,立刻止住话头,道:“时候不早了,你今日才出考场,还需好好休息。我让人备车送你回客栈。”
他的体贴总是这般恰到好处。段裴确实感到些乏了,便从善如流地起身:“好。今日……多谢款待。”
李羡送他出院子,一路送到侧门,马车早已备好。临上车前,李羡忽然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荷叶包,塞到段裴手里:“拿着,路上饿了好垫垫。厨房新做的桂花糖糕,不甜腻。”
段裴握着那尚带温热的荷叶包,桂花香甜气息隐隐透出。他看着李羡在灯笼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眉眼,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沉默片刻,轻声道:“你也……早些休息。不必总为我费心。”
李灿然一笑,挥挥手:“知道啦!快回去吧!”
马车驶离李府,穿行在青川城已然安静的街道上。段裴靠着车壁,手中握着那包温热的糖糕,怀中抱着那份珍贵的舆图锦盒。
车窗帘幕随风轻轻晃动,偶尔漏进窗外零星的灯火和秋夜的凉气。但他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温暖而踏实。
李羡的关怀,如同细雨微风,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细致入微地包裹着他。他不再去深思这份“顺眼”背后是否另有深意,也不再感到不安与亏欠。
有些心意,无需言明,已悄然共鸣。
他低头,解开荷叶包,拈起一块还温热的桂花糖糕,送入口中。清甜软糯,桂香浓郁,一直甜到了心底。
马车在悦来客栈门前停下。段裴下车,对车夫道了谢,步入客栈。
柜台后的掌柜见他回来,连忙笑着招呼:“段公子回来了?李府那边……”
“一切都好,有劳掌柜挂心。”段裴温和回应,脚步未停地上了楼。
回到房间,他将那幅舆图在桌上轻轻摊开一角,就着灯光,再次看着上面那些生动有趣的标注,指尖划过那些墨迹,仿佛能感受到执笔人的温度与心意。
看了许久,他才小心卷起收好。又将那包没吃完的桂花糖糕放在枕边,让那淡淡的甜香萦绕一室。
洗漱后躺下,身体疲惫,精神却异常清明。过往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山路上的惊魂初遇,市集里的鲜活热烈,客栈中的默默关怀,宴会上的挺身维护,河畔边的坦诚交心,乃至今日出考场后无微不至的照拂……
每一幕,都清晰地刻印着同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红衣灼灼,笑容灿烂,心思细腻,待他一片赤诚的少年。
段裴闭上眼,唇角无声地弯起。
秋闱已过,结果如何,他已尽人力,唯有听天命。
但无论如何,这青川城,于他而言,已因这一个人,而变得截然不同,充满了令人心动的暖意和……期待。
他翻了个身,将枕边那包散发着甜香的荷叶包轻轻握在手中,沉沉睡去。
这一次,梦中似乎有桂花香甜的气息,和一抹温暖明亮的红色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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