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之日，天还未亮，贡院外的告示栏前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与期盼，每一次差役的走动都能引起一阵骚动。
段裴并未前去挤凑热闹。他依旧坐在客栈临窗的位置，面前摊着一本书，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泄露了他内心深处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客栈大堂里也聚了不少学子，坐立不安，交头接耳，议论着可能的结果。陆文瀚及其几个同伴也在其中，他穿着格外耀眼的锦袍，手持折扇，故作镇定地与旁人谈笑风生，眼神却不时瞟向门外，眼底藏着焦灼与势在必得。
“陆兄才学广博，此次定然高中魁首！” “那是自然，陆兄的文章，便是学政大人也是夸赞过的。” 几个跟班围着陆文瀚，谄媚之词不绝于耳。陆文瀚受用地摇着扇子，目光偶尔扫过窗边安静的段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看一个早已注定的失败者。
忽然，远处传来巨大的喧哗声，伴随着急促的锣响！ “放榜了！放榜了！”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客栈内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门口，涌向贡院方向。陆文瀚也再也维持不住镇定，一把推开身边的人，急匆匆地冲了出去，脸上混杂着兴奋与贪婪。
段裴放下茶杯，深吸一口气，也站起身。他并未奔跑，依旧不疾不徐地向着贡院走去。他的心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无论结果如何，他已尽力。
越靠近贡院，人潮越是拥挤，几乎水泄不通。欢呼声、痛哭声、叹息声、难以置信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榜文之下，人生百态上演到了极致。
段裴站在人群外围，一时难以靠近。他听到身边有人狂喜大叫：“中了！我中了！”也有人面如死灰，瘫软在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我……”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刺耳尖厉的、充满难以置信的嘶吼从人群最前方爆发出来：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会是他？！！” 是陆文瀚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崩溃、愤怒和癫狂。
人群因为他这声嘶吼而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纷纷侧目。
紧接着，是报喜官差响亮而拖着长腔的唱喏声，清晰地穿透了喧嚣： “恭贺青川府学子段裴老爷——高中本科乡试第一名解元！！！” “贺段裴老爷高中解元！！！”
一连数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耳边。
整个场面出现了片刻的死寂。
解元！第一名！ 竟然不是家世显赫、才名远播的陆文瀚，而是那个名不见经传、衣着朴素的寒门学子段裴！
下一刻，更大的声浪轰然爆发！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人群外围那个青衫身影之上！
震惊、难以置信、羡慕、嫉妒、狂热……种种目光几乎要将他淹没。
段裴站在原地，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听到自己的名字和高中的名次，他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激起的并非狂喜，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与淡然。果然……如此。
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不知何时挤到了他身边，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在发抖：“解元公！段解元！您中了！您是解元啊！快！快给解元公道喜！”伙计们手忙脚乱地不知从哪里拿出早就预备好的红绸，就要往段裴身上披挂。
而之前那些围着陆文瀚阿谀奉承的人，此刻全都僵在原地，脸色煞白，看看状若癫狂的陆文瀚，又看看被众人簇拥、神色平静的段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文瀚猛地推开身边的人，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段裴，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他跌跌撞撞地挤过来，指着段裴，声音嘶哑尖厉：“是你！一定是你！你舞弊！你定然是走了李家的门路！否则凭你一个穷酸，怎么可能中解元？！我不信！我要告发你！”
他已是口不择言，状若疯魔。
段裴尚未开口，他身旁的客栈掌柜却猛地挺直了腰板，此刻他只觉得与有荣焉，底气十足，大声呵斥道：“陆公子！请你放尊重些！段解元是凭真才实学中的解元！学政大人和诸位考官慧眼识珠！岂容你在此污蔑！再胡言乱语，小心我等不客气！”
周围的人群也纷纷议论： “就是！自己没中就污蔑别人！” “段解元在澄心会上就被学政大人夸赞过，那是真有本事！” “输不起就别考！”
墙倒众人推，更何况陆文瀚平日仗着家世眼高于顶，此刻失势，更是无人替他说话。
段裴抬手，止住了激动的掌柜和议论的众人。他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因为嫉妒和失败而面目扭曲的陆文瀚，声音清朗，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传遍四周：
“陆公子，榜单在此，众目睽睽，岂容置疑？学政大人与诸位考官明察秋毫，秉公取士。段某是否舞弊，自有公论。倒是陆公子你，此刻言行，不仅失了你自己的体面，恐怕连令尊陆同知的颜面，也要被你丢尽了。”
他这番话，不急不缓，却字字如刀，直戳陆文瀚的痛处。既表明了自己的清白，又将陆文瀚的失态上升到了影响其家族声誉的高度。
陆文瀚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指着段裴的手指剧烈颤抖，最终一口气没上来，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陆兄！” “公子！” 他的那几个跟班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七手八脚地去扶他，场面一片混乱。
段裴却不再看那闹剧一眼。他转过身，对着周围的人群，以及匆匆赶来道喜的其他学子、乡绅，微微拱手，态度谦和却自有一股解元风范：“段某侥幸高中，多谢诸位乡邻厚爱。”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欢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人群纷纷让开道路。
只见李羡一袭红衣，骑着神骏白马，如一团烈火般疾驰而来。他显然是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赶来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却洋溢着比阳光还要灿烂耀眼的笑容，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无比自豪与欣喜的光芒。
他勒住马，甚至来不及下马，就隔着人群，朝着段裴大声喊道，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得意：
“段裴！段解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到段裴面前，完全无视了周围所有人，用力地拍了一下段裴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好样的！真给我长脸！不！是给你自己长脸！哈哈哈！”
他的快乐如此纯粹，如此具有感染力，仿佛中解元的是他自己一般。
段裴看着他，看着他那毫不掩饰的、为自己感到骄傲和高兴的模样，心中那最后一点平静也被打破了，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激动汹涌而上。他迎着他的目光，唇角缓缓扬起，露出了一个极其清晰而真挚的笑容。
这一笑，如冰雪初融，春风拂过，看呆了不少人。原来这位清冷的解元公，笑起来竟是这般好看。
李羡也看呆了片刻，随即更是心花怒放，一把拉住段裴的手腕：“走！解元公！说好的庆功宴！地方我早就备好了！今天谁都不准拦着！咱们不醉不归！”
他拉着段裴，穿过纷纷躬身道贺的人群，走向他的白马。红衣与青衫，一个热烈如火，一个沉静如水，却在此刻构成了一幅无比和谐动人的画面。
身后，是众人的艳羡与恭贺，是依旧混乱的陆文瀚一行人。
而前方，是耀眼夺目的阳光，和那场早已约定的、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庆功宴。
段裴任由李羡拉着，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温热和力量，听着耳边他兴奋不已的絮叨，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畅快与……豪情。
寒窗十载，今朝终扬眉吐气。而更幸运的是，金榜题名时，亦有如此一人，为自己真心欢喜，与自己共享这份荣耀。
快意恩仇，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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