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羡并未带着段裴去城中任何一家喧闹的酒楼,而是策马径直出了城。
白马神骏,脚力极快,载着两人迎风飞驰,将青川城的喧嚣与那些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远远甩在身后。秋风猎猎,吹拂着两人的衣袂发梢。
段裴坐在李羡身后,这一次,他并未因共乘一骑而感到丝毫窘迫,反而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随着奔驰而宣泄出来。金榜题名的喜悦,方才当众扬眉吐气的痛快,以及身前之人毫无保留的兴奋与支持,种种情绪交织,让他素来沉静的心湖也掀起了汹涌波涛。
约莫一炷香后,白马放缓了脚步,转入一条清幽的山道。又行片刻,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半山腰的平坦之地,背倚苍翠山壁,面朝开阔的江面。一座精巧的八角亭临崖而建,亭角悬挂着风灯,在渐沉的暮色中散发出温暖的光芒。亭中石桌上,早已摆好了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壶酒。亭外空地上,竟还支着一个红泥小炉,炉上煨着一只陶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气四溢。
此处视野极佳,可俯瞰大江奔流,远眺青川城万家灯火渐次点亮,清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李羡利落地跳下马,脸上带着献宝似的得意笑容,朝段裴伸出手,“我偶然发现的,清净,景致又好,最适合说话喝酒!”
段裴借着他的力道下马,环视四周。但见江天一色,落霞孤鹜,秋风送爽,果然是个极好的所在。他由衷颔首:“极好。费心了。”
“嘿嘿,说好了的嘛!”李羡拉着他步入亭中,按着他坐下,亲自执壶,斟满两杯酒。酒液澄澈,香气清冽,并非浓烈的白酒,而是口感温和的佳酿。
李羡端起酒杯,收敛了嬉笑,神情是少有的郑重与认真,目光灼灼地看着段裴:“段裴,这第一杯酒,我敬你。敬你寒窗苦读终不负,敬你金榜题名显锋芒!恭喜你,段解元!”他的话语真诚而有力,带着满满的敬佩与祝贺。
段裴心中激荡,端起酒杯,与李羡轻轻一碰:“多谢。”千言万语,尽在这二字之中。两人相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甘醇,暖流入腹,甚是熨帖。
“快尝尝这个!”李羡放下酒杯,又忙不迭地拿起筷子给段裴布菜,“这是庄子上刚送来的山笋,鲜嫩得很!这鱼是下午才从江里钓上来的,绝对新鲜!还有这罐煨了一下午的佛跳墙,最是滋补,你快多喝点汤,好好补补元气!”
他兴致极高,一边介绍,一边几乎将段裴面前的碗碟堆满,自己却顾不上吃几口,只顾着看段裴吃,仿佛段裴吃得香比他自已吃还高兴。
段裴看着他忙碌的样子,心中暖意融融。他夹起一筷鲜笋放入口中,果然清脆甘甜。又舀了一勺浓稠鲜香的佛跳墙,温暖的感觉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你也吃。”段裴再次自然地夹了一块鱼肉放到李羡碗里。
李羡受宠若惊,立刻夹起来塞进嘴里,眼睛笑得弯弯的:“好吃!你夹的格外香!”
夕阳彻底沉入江底,夜幕降临,深蓝色的天幕上缀满了繁星,与山下城市的灯火交相辉映,美不胜收。亭中的风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温馨静谧之中。
几杯酒下肚,气氛愈发融洽。李羡的话匣子彻底打开,天南地北、奇闻异事、生意场上的趣事糗事,说得眉飞色舞。段裴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或提出一个精准的问题,总能引得李羡更加兴奋地阐述。
他们聊诗书,李羡虽不精通,却常有惊人之语,视角独特;聊风物,李羡见识广博,描绘起海外奇景、异域风情,栩栩如生;甚至聊起朝堂时政,李羡也能凭借其走南闯北的经历和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经验,说出几分接地气的见解,让段裴颇受启发。
段裴发现,李羡绝不仅仅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他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洞察力和实践智慧,他的世界广阔而鲜活,与自己熟悉的书斋经卷截然不同,却同样充满了魅力。
“说起来,”李羡忽然放下酒杯,凑近了些,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你现在可是解元公了!接下来就是进京赶考,将来是要做大官的!有什么打算?想做什么样的官?”
段裴沉吟片刻,目光望向山下那万家灯火,声音平静却坚定:“若侥幸得中,愿为一方父母,造福百姓;或入职翰林,潜心修书,明经致用。但求无愧于心,不负所学。”
他的理想朴实而崇高,没有豪言壮语,却自有一股力量。
李羡听得认真,重重点头:“好!说得好!我就知道你和那些只想升官发财的禄蠹不一样!”他拿起酒壶再次将两人的酒杯斟满,语气变得兴奋,“等你做了官,要是外放,我就把生意做到你那去,给你撑场面,保证让你治下百姓富得流油!要是留京,那我就常驻京城,咱们还能时常见面喝酒!”
他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未来,仿佛那已是触手可及的图景,而他的规划里,始终有段裴的存在。
段裴听着他那些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宏图大计”,并未觉得可笑,反而心中微动。他看着李羡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眼眸,那里面对未来的期待是如此真切,真切到让他也忍不住心生向往。
“好。”段裴端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李羡的杯子,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若真有那一日,便依你所言。”
这是一个承诺,轻如碰杯声,却又重如千钧。
李灿然一笑,笑容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他仰头将杯中酒饮尽,畅快淋漓。
酒至半酣,夜风渐凉。李羡却似想起什么,忽然站起身,跑到亭子边,从马鞍旁取下一个小包袱,神神秘秘地拿到段裴面前。
“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段裴疑惑地打开包袱,里面竟然是一件簇新的、用料厚实、做工精细的靛蓝色斗篷,内里衬着柔软的绒毛,触手生温。斗篷的系带上,还精巧地绣着几竿翠竹。
“山上风大,夜里凉,你刚出考场,别冻着了。”李羡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忽,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瞧着这颜色衬你,竹子的花样也清雅,就……就顺手买了一件。”
又是“顺手”。段裴看着这件明显是精心挑选、价值不菲的斗篷,心中那片柔软之地被彻底触动。他抬起眼,深深地看向李羡。
李羡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凶巴巴地抢过斗篷,亲自抖开,披在段裴肩上,嘴里嘟囔着:“快穿上!要是着了凉,耽误了进京赶考,我可不饶你!”
斗篷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和一种淡淡的、属于李羡的松香气息,将秋夜的寒意彻底隔绝在外。温暖包裹而来,一直暖到了心里。
段裴没有道谢,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拢住了斗篷的前襟,指尖划过那细腻的竹叶绣纹,低声道:“很暖和。我很喜欢。”
李羡看着他披着斗篷的样子,靛蓝色更衬得他面容清俊,气质卓然,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李羡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脸上有些发烫,慌忙移开视线,胡乱地指向天空:“快看!流星!”
段裴依言抬头,深蓝色的天幕上,恰好有一道银亮的光痕划过,转瞬即逝,却绚烂夺目。
“听说对着流星许愿很灵验的!”李羡双手合十,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许什么愿。
段裴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唇角弯起。他没有许愿,只是觉得,此刻的一切,已是最好。
夜色渐深,星辉满天。江风带来远方的潮声和近处的虫鸣。
红泥小炉里的火苗静静跳跃,温着壶中残酒。
亭中二人,一袭红衣热烈如焰,一袭靛蓝沉静如水,对坐而谈,言笑晏晏。世间喧嚷,似已远去,此刻唯有清风、繁星、美酒,与眼前人。
这场专属的庆功宴,无需锣鼓喧天,无需高朋满座,只需一壶酒,二三小菜,一片好风景,和一个真心为你高兴的人。
便是人间至味,极致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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