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芬和戴可号的残骸消失在海平面的另一边，连熊熊燃烧的烟雾都彻底看不见了。
黄金爪号在海上以最大速度航行，这艘原本通体灰白的船只，现在已经染上了血和硝烟的颜色。
甲板上，长相可怖可笑的怪物聚集在一起，紧盯着上层建筑的人们，脖颈处的巨大嘴巴一张一合，仿佛不断说着什么，可是没有声音。
芙利娅捏着枪，站在边缘朝下看，那些海底人像是被萝卜吊住的驴，眼巴巴瞅着他们，却笨拙地无法攀登上来。
“我们守在这里做诱饵，它们似乎就不会注意到下方舱室里的船员。”芙利娅说。
尤赖亚站在芙利娅身边，和她并排一齐看着，说：“看来这群蠢东西智力有限。”
“你刚才说，这些海底人的动作比在水里时要慢？”芙利娅问。
“没错。它们本质大抵还是水生生物，脱离了海水行动就会受限。”尤赖亚答。
芙利娅若有所思地喃喃着，“海底的……”
“不过，要小心船首那个。”尤赖亚的目光向船首的桅杆望去。
那条悠哉的虫子依然待在那，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坐着，背后的黑色巨镰像尾巴一样，垂在船体外面，晃来晃去。
尤赖亚瞪着他，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几度，“那家伙是个例外，长相和其他海底人不同，攻击方式也不一样，而且似乎还能指挥它们。它很危险。”
如果分个等级的话，11级吧，满分10级。
“总船长！”这时候，有一个船员急匆匆跑过来，对芙利娅说，“我们的子弹不多了，但那些怪物……那些怪物好像渐渐学会怎么爬上来了！”
闻讯，几人来到上层建筑的另一边，朝下看去。
舱壁上，攀附着一只看起来很兴奋的海底人，鳍肢插进金属墙壁里，像螳螂的前臂一样，一左一右交替着向上攀爬，身下的蟹爪摩擦着光滑的表面，发出令人抓心挠肝的刺耳声响。
“节约子弹，等它爬到差不多的位置，再立刻把它打落。”芙利娅吩咐着。
“呃啊，啊啊！”突然，另一侧传来哀鸣。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一头海底人从另一侧爬了上来，鳍肢瞬间洞穿了最近的船员，可它没立稳，拖着那人掉了下去。
紧接着，又一只海底人从边缘露出头来，四只眼睛咕噜噜转着，打量着平台上的人，像在物色自己的美食。
一瞬间，恐惧在人群中升腾而起，原本安全的高处，现在也面临沦陷了。
“不要让它们登上来，集中起来逐一击退！”芙利娅当即喊道，指挥船员行动，“再坚持一阵，雷暴区已经很近了！”
仅剩的二十几名船员立刻动起来，枪声响起，不绝于耳。
可弹药终归是有限的，有些人手中很快没了子弹，只能用身体赤膊，他们伸腿猛踢海底人的脑海，搬起通讯装置往它们的头上砸，用桅杆卡住它们的脖子，防止这些怪物进一步攀爬上来。
一场拉锯开始了，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守护他们最后的方寸土地。
虽然芙利娅说要节约子弹，但这时候已经没空考虑那么多。尤赖亚打掉了五只海底人，创造了在场最高记录，但弹夹很快就空了，他不得不从战线上撤下来，寻找其他的武器。
“坚持住，你没事的，坚持住！”平台的中央，有船员把同伴拖到了安全区。被拖动的人没了半个身子，是在刚才的对抗中被海底人咬掉了，“醒一醒，别闭眼睛，兰瑟，你能坚持下去的！”
可是，被呼唤名字的人还是阖上眼睛，他已经伤得太重。
“兰瑟，兰瑟！……不，不要，兰瑟，不！”船员抱紧了自己的同伴，泪水一瞬间就从眼眶中涌了出来，哀戚的悲鸣响彻不绝。
“就算能坚持到雷暴区又能怎样……”堆砌杂物的角落里，一名惊恐的船员蹲在地上，似乎已经丧失了抗争的勇气，丢了魂一样，喃喃自语，“到头来，还不是一死。”
“总船长。”战线的后方，一个男性船员提着枪，发愣地看着前方还在战斗的同僚们，他眼神空洞，脸颊惨白，声音毫无起伏，呼唤着前方的芙利娅，不管对方是否能听见，“总船长，对不起。”
砰！他抬起手，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了枪。
看到后方这不亚于地狱的场景，尤赖亚愣了有一阵。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上前摸走了他们的武器。
伙计们既然丧失斗志了，那就只能让他披上他们的战甲继续作战。他们所害怕的就让他去直面。
就当尤赖亚想要再度回到战线时，突然，船体猛烈地晃了一下，而后这庞然巨物的速度慢了下来，有完全停止的趋势。
匆忙的呼唤声响起，一名船员跑向芙利娅的方向，急切地喊道：“总船长！怪物闯进驾驶室，二副……二副壮烈牺牲，我们没有能开船的人了！”
他们所躲藏的平台下方，是黄金爪号的驾驶室。
与一般的舱室不同，出于视野清晰的需要，驾驶室几乎四面都是玻璃，这也意味着它很脆弱。
听到这个消息，船员们的情绪明显开始动摇，气氛比之前低落了一大截。
“我去开船。”芙利娅当机立断，撤身往驾驶室的方向走。
“可是玻璃已经碎了，驾驶室并不安全。”那船员说。
芙利娅像完全没听到这句话，转头朝其他人吩咐，“坚持住，雷暴区就在眼前了！”
没人积极响应，船员们看起来并不是很有斗志，也不抱有什么希望。
“嘻。”
这时候，尤赖亚又听到那恼人的笑声。
视线追逐而去，他看到平台的边缘，一个黑影轻盈地跳上来，是那条一直在船首看好戏的虫子。
它登上边缘，旋即朝芙利娅扑去。
“芙利娅！！”尤赖亚一惊，举枪的同时大喊。
银发的女人听到了呼叫，余光也捕捉到了那个身影，可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她闪身的时候，一道寒光擦过她的身侧，呲啦，白色的衬衫划出一条大口子，胳膊上霎时多了一道见骨的伤痕。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尤赖亚枪口的子弹弹射出膛。
嘭嘭嘭嘭，他打光了所有的余量，再扣下扳机也什么都发射不出来。
四发子弹先后朝那虫怪飞去，精准地击中了它的脸和心脏的位置。
它骤然向后仰过头，脸上冒起白烟，紧接着，像某种僵死的动物一样，身体从平台上摔了下去。
尤赖亚立刻向芙利娅奔去，心里不断祈祷着，千万不要出什么事。
可是，当他立定在女人的前方，所见的却让瞳孔颤动起来。
芙利娅的胳膊上，刚才被划伤的地方，长出了黑色结晶。
它在蔓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她的手掌以及肩膀。
船员们在这片杂乱的战场中望过来，看到了总船长的情况。
深不见底的绝望出现在人们的眼中。
他们看到过那个怪物是如何在甲板上杀人，他们的同伴们又是如何变成黑灰，他们都知道。
而这一刻，惨剧也发生在他们唯一的支柱身上。
“总船长！！”船员们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有人绝望地摇着头，踉跄着向后退去，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没救了……”
而在这一片悲戚中，唯有芙利娅·布拉什神色不变，她垂眸盯着自己的胳膊，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那把从没用过的短剑。
下一瞬，剑锋刺进肩膀的骨骼之间，一种什么东西被揭开的声音响起，霎时血肉分离。
她咬紧牙，嘶吼起来，像一头浑身染血的白狮。
利刃划过空气，带出一道血液构筑的圆弧，啪，一条全然染黑的胳膊掉在地上，有如脆弱的黑曜石，表面顿时展开一片裂纹。
“守在这里……”一种只有在地狱才能听见的声音从女人的身体中迸发出来，她站在众人视线的聚焦之处，猩红的血丝出现在眼中，“……死守这里！”
人们怔愣地看着她。
“雷暴区就在眼前！守住这里！！”她犹如狮子一般咆哮。
一瞬间，所有的怯懦都烟消云灭。
曾经一度离人类远去的某种意志，似乎在这一刻都回来了。
“是！！总船长！！”
“该死的怪物，都去死吧！！”
战线再度变得激烈，更多的血，更多的撕扯，更多消散的生命。
芙利娅踉跄着，转身往驾驶室的方向走。
尤赖亚立刻跟了上去，扶住她的身体，一瞬间，粘稠的血沾了满手，他当即扯下自己肩膀上的毛巾，团成一团想要止血，可是看着那猩红的创口，一下子就愣住了。
这一下按上去，该有多疼啊。
还在犹豫的时候，手中的毛巾被夺走了，芙利娅替他做了他无法下手的事情。
沉闷的吼声从女人的喉底涌出，青筋在她的额头上突突跳着，猛然张开的双眼中尽是疯狂。
血勉强止住了，芙利娅几乎片刻不停，继续往驾驶室走。
尤赖亚见状，连忙阻拦她，“你在这里呆着，我去开船。”
“你会？”芙利娅不理他的阻拦，来到平台的边缘，一个翻身越过围栏，跳到下方驾驶室的玻璃外。
尤赖亚追上去，他不敢用力，怕碰到对方的伤口，只好尾巴一样跟着她，“我会。”
“是吗。”她看起来并不意外，从碎裂的玻璃钻进驾驶室，把倒在自动舵上的无头二副的身体扳起来，放在一旁。
驾驶台上溅了很多血，那些曾一度在此破坏的怪物似乎已经离开了。仪器看起来没有损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坐上去，听我指挥。”芙利娅冲后一步钻进来的尤赖亚说。她没了一条手臂，怎么看还是不方便。
尤赖亚坐在驾驶台前，他正前方是仪表盘和自动舵，右手边是海图仪和车钟，左手边是雷达显示仪。这些东西他都很熟悉，在海上呆了十几年，曾经也缠着几名船长和大副教他开船的知识，虽然没有真正的实践过，但操作它们的办法，他早就烂熟于心。
“车钟调整到前进档位，海图仪打开，标记南纬1度，西经17度。”
芙利娅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尤赖亚已经做完了这些。
“自动舵□□5度，速度全速，关闭所有甚高频和中高频设备。”
啪啪啪，他关闭了所有无线电设备，操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完美地完成了总船长的所有指令。
船体缓慢地加速，行驶在了航道之上。芙利娅靠在一旁，看着一脸认真的尤赖亚。
“偷偷练过？”
尤赖亚耸耸肩，“在脑袋里。”
“早知道给你个机会，让你试试当大副。”芙利娅说着轻松的话，但声音难掩疲惫。
“当你的大副？达格玛会杀了我的。”尤赖亚盯着舷窗，表情有点丧。
达格玛·布拉什，烈鸟号的大副，同时也是芙利娅·布拉什的亲妹妹，有一头烈焰般桔红色的长发，年龄和她姐差了10岁，体格比她姐还结实。
尤赖亚和达格玛争过大副的位置，被暴揍过几次之后，彻底老实了。
这次出航，达格玛没来，原因是没起来床。时间不会等人，海底的矿藏更不会，所有他们没带上她。
不过，现在看来，没来也算是一件好事。
天大的好事。
达格玛这时候说不定还在床上睡懒觉，实在让人羡慕。
哒哒哒，怪异的声音在附近响起，似乎有无数只手指在敲击他们所在的舱体。
尤赖亚皱起眉头，警戒地盯着周围，视线扫过一扇又一扇舷窗。
突然，一只海底人从下方露头，像闻到了活人味一样，胶质的躯体兴奋地颤动着，鳍足并用想要爬进来，却被芙利娅快准狠地爆了头。
黑色的洞口出现在海底人的四眼中央，它身子一颤，愣了一下，没事人一样继续往里爬。
那不是它的弱点。不过打哪都一样，这些玩意不炸烂好像就他妈不会死。
“我没子弹了。”芙利娅没什么波澜的声音响起。
尤赖亚刚想掏枪，就想起来刚才把整个弹夹都打空的场景，“我也没了。”
两人一顿，转过头来，无言地对视片刻。
“怪物，离驾驶室远点！！”这时候，有一名船员天降正义一般，从高台上跳下来，手里拿着一根天线杆，英勇地勒住海底人的脖子。
“总船长，我会誓死守护好这里的！”那船员使尽全身解数喊道。
然而下一刻，怪物一个仰身，船员就和它一同掉了下去。
“啊啊——！！”
绝望的尖叫在下方响起，在某一瞬间突然没动静了。
接着，又有一个海底人爬上来，它发现了驾驶室里的芙利娅和尤赖亚。
再它身后，又是一个。
十几只怪物围在驾驶室的舷窗外，围铸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墙，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盯着里面的人。
手无寸铁，被怪群包围，尤赖亚并未感觉到恐惧，只是有点感慨。
“芙利娅。”在这危机关头，他呼唤总船长，蓝色的眼睛注视她的背影。
芙利娅转过头来，侧目看他。在她前方，海底人正在逼近。
尤赖亚突然想说点煽情的话，比如14年前选择留在船队，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再比如他真的很喜欢船上的每一个人，哪怕是那些不听他命令的爆破队成员，或者那个忧郁得让人心烦、还总是逼他背历史书的杰斯。
他觉得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可是，唇齿嗫嚅着，最终抛出来的却是——
“这次如果活着回去，我想当个船长。”
尽管有点地狱笑话……但人都死得只剩这么几个，他觉得自己也可以被叫一声元老了吧？况且他技术还好，当个船长岂不是理所应当。
芙利娅听完他的话，蓦然笑了。这是劫难发生至今，她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阴影笼罩下来，怪物挤进了狭小的驾驶室。
天色暗了。
……
……
天色暗了？
尤赖亚猛然抬头。他本以为是怪物遮住了外面的光，可从它们之间的缝隙看出去，却发觉天空居然阴云密布。
“怎么回事？”他诧异。
轰隆隆。天空传来某种在海上并不常见的声音，宛如恶龙在云层中咆哮。
轰隆隆。雨开始下了，是一场暴雨，刹那间冲散了附着在船体上的腥气，血水源源不绝地流下舱体。
他们听到有人在外面呼喊，伴随着电闪雷鸣。
“注意！注意！！”
“船只已驶入雷暴区！”
紧跟着，一道惊雷劈下，就在两人的眼前。
落点正正好好是挤在一起的海底人。
没有逃跑的可能，甚至都没有功夫发出悲鸣。
瞬间，它们就挥发成了地上的一捧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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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引领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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