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乍起,梁贞差点儿闭上的眼睛睁开了,他一看表,还没到零点儿呢,有人抢跑了。
今天跑戏,来回六个小时车程带来的那股难受劲儿还没下去,他不想等了,只想早放早解脱。
他拉开阳台门刚准备点鞭炮,看到邵无名和邵无名旁边那棵刚种进去的菊花苗苗便停了手。
不会熏死吧?
他摸了摸那两株苗,转身下楼了。
在巷子里点了鞭炮,火光炸在眼前,噼里啪啦,震耳欲聋。浓烟前后散开,飘不上来。
刚上楼就看见阳台门上趴着个人。
“干什么你。”梁贞拉开透明的门,吴老八搓着手钻了进来,“怎么过来的?”
“顺着梯子爬过来呗。”吴老八指了指架在他阳台上,连着他和吴老八家的那条梯子,“难不倒我。”
“你……”梁贞一时语塞,比了个大拇指,“厉害。”
“我听见你放鞭炮就来了,”吴老八说,“还有十分钟呢。怎么就放了。”
“困了。”梁贞说。
“撑住。”吴老八说。
“来找我玩?”梁贞问。
“有正事呢。”吴老八晃了晃红包,“我来派利是。”
梁贞笑着扑上去:“老八!你真好!”
“那是。”吴老八说,“零点了才能拿。”
“我等着。”梁贞开了灯,倒了杯水给他,“看不看电视?”
“不看。”吴老八坐下。
“谁来了?”邵源问。
“吴老八。”梁贞把镜头翻转,“老八!”
吴老八比了个耶,“那边是谁?”
“邵源。”梁贞把手机给他。
“小邵啊!”吴老八说,“在北京呢!”
“嗯,在北京呢!”邵源笑了笑。
“想你了小邵。”吴老八抹了一把眼泪说,“你不在,所有演出都只能我上去。我要被压榨干了。”
“加油老八。”邵源说。
“喝点儿好不好?”吴老八说。
梁贞坐下,拿过手机,“不好。明天有演出。”
“你这人真没意思。”吴老八说。
“没意思也不好。”梁贞说,“过了这两天,随便你怎么喝。”
邵源说:“老八!等我回去我陪你喝。”
零点了。
数不清的红鞭炮,一齐炸了,谁讲话都听不清了。这阵鞭炮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
“新年快乐。”梁贞说。
“嗯。”邵源说,“新年快乐。”
“新年好啊。”吴老八掏出来两个红包,“我老八不喜欢讲这些虚的。红包!”
“嗯。”梁贞拿了一份,“谢谢。”
“新年的第一份红包。”吴老八得意地说,“小邵,你的那份我给你邮过去?”
“你给他吧。”邵源说,“他替我收着。”
“嗯。”梁贞说,“我替他收着。”
吴老八从阳台爬回家了。梁贞替他收好了梯子才回来,电话还没挂。
“在等我吗?”梁贞问。
“嗯。”邵源说,“明天去哪儿演出?”
“广场。”梁贞说,“演《求神》。”
“那你早点儿睡吧。”邵源说。
“好。”梁贞打了个哈欠,“今晚能不能去你那睡?”
“随你。”邵源说。
于是梁贞抱着枕头下楼了。
梁贞躺在了他床上,灯关了,他这边黑糊糊的,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脸的轮廓,梁贞开了手电筒对着墙照,这才看清了些。
“电话挂了。”邵源说,“举着手机睡觉累不累?”
“累。”梁贞说,“我应该买个支架。”
“你疯了吧。”邵源笑骂道。
他看着梁贞那边黑下去。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梁贞看着他,低声问。
“你能不能不要把我看得那么透。”邵源说。
“哦。”梁贞说。
邵源安静了一会儿。
“邵源。”梁贞说。
“我听着。”
“我想扩张。”他说。
“什么。”邵源没听懂。
“我想把锦上花做得更大一点儿。”他说,“也不需要多大的规模……演大戏的时候能凑齐人就行。”
“所以你找我要严纹秀的微信?”邵源问。
“嗯。”他说。
“好。”邵源说。
“你呢?”梁贞问。
我往前走了,你呢?
邵源沉默了。
很久之后才听见他笑了笑,说:“马上来。”
梁贞起了个早,跟着锦上花众人来到了寮步大广场。
初一上午一出《求神》,初二是《紫钗记》,都在寮步大广场演,演完了,就去沛头村戏台上再演一次。后面几天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安排。
每年春节,寮步大广场都有戏看。去年这个时候,锦上花还不接戏,他们还清闲,于是他就推着老梁到这儿看戏。
那是老梁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今年他还是在这儿看戏。
看的是他们剧团排的戏。
只不过看戏的人只有他一个。
邵源昨晚睡得晚,今早应该没能起来。
他看了看手机里那个还没得到回复的绿泡泡,笑了笑。
他以为这个年会很孤独。
但是并没有。
春节这几天,梁贞在跑戏,邵源隔着网线陪他跑戏。眼看着就要初六了,邵源找回了那套来时穿的衣服,打算就这么穿着回去。
但是在走之前,他还想去那儿看看。
他得去那儿看看。
毕竟答应了梁贞“马上来”。
“到了。”师傅说,“里面路太窄,不开进去了。”
“嗯。”邵源下了车。
一下车,就看见了那根十年如一日的电线杆。
铜锣巷。
邵源吸了一口气,进去了。
故地重游,却没什么特别的心情。
这儿是北京最老旧的建筑区之一,平房没什么规律地堆叠着,像盘散沙。可这条路邵源走了十年,一砖一瓦都那么熟悉,闭着眼也能摸过去。
每一个放学后的下午,从根电线杆直对着的巷口走进去,拐两个弯,走最陡的那个岔路,过了那个坡,就能看到——
那间矮房。
一块牌匾,两扇木门。
三禾剧社。
他进去了。
彭国飞一眼看见了他,他一把丢下手里的纸箱冲上来,“你来干什么?!”
邵源退了半步。
“哎!”于发掀开帘子跑出来,“飞哥!放开他。”
“早知道你要过来,我那天就该收拾你一顿!”彭国飞被于发拉开了,“你丫!”
“草你大爷能不能安静点儿!”于发一脚踢上他的肚子,顺势把他掀翻,推进衣箱里锁上了。他在里面使劲儿拍,于发差点儿把箱子踹翻,“省着点儿氧气用吧你!别等会儿憋死了。”
邵源握了握拳。
于发看过来,挂上了个笑:“好久不见。”
“嗯。”邵源说。
“你们见过了?”于发问。
“嗯。”邵源说,“是意外。”
“师父在里面。”他说。
“带我进去。”邵源说。
三禾剧社的墙翻新了,白花花的,上面的新脚印也特别清晰。别的倒是没怎么变,器材老旧,人也都是熟面孔。
大家都认识他。
他没管那些投过来的目光,径直走进里屋。
程春坐在凳子上喝茶。
邵源走过去,拿了个新茶杯给自己倒满,一口喝干净了。
“你还是这么没规矩。”程春笑着说。
“是。”邵源笑了笑,“想我没?”
“没空想你。”程春说。
“老了不少。”邵源看着他说,“白头发都快长满头了。”
“这不是好事吗。”程春说,“白头发说明操劳,操劳说明活儿多,活儿多说明钱多。”
“钱多怎么不换个地方。”邵源说。
“怕你找不到。”程春笑了笑,“长高了好多啊,邵源。”
嗯,”邵源说,“现在你想揍我,都得仰着头。”
“我什么时候揍你了……”程春突然又改口说,“你是我揍得最少的一个徒弟了。”
“我聪明嘛。”邵源说。
“骄傲。”程春折起扇子敲了敲他的头,“浮躁。你要是把这两点改了,我又怎么会揍你。”
“人活着总得挨点儿……哎。”邵源说着又挨了一棒子。
“听说你不在北京了?”程春问。
“嗯,”邵源说,“在广东。”
“好地方啊。”他说。
“没有北京好。”邵源说。
“哪儿的话,”程春说,“那儿肯定把你养得很好,才让你想起来到我这儿看看。”
“嗯。”邵源笑了笑,“师父。”
“好久没听见你这么喊我了。”程春说。
“我进了个粤剧剧团。”邵源说。
“拜新师傅没?”程春斜眼看他。
“没。”邵源说,“我就你这一个师父。”
“饶了你了。”程春说。
“嗯。”邵源说,“师父你真大度。”
程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接着喝茶。
“什么时候走?”程春放下了茶杯。
“现在。”邵源站起来。
“……我问你什么时候回广东。”
邵源转头笑了笑:“明天。但我现在真的要回去了。”
“我送你出去。”程春站起来,他好像又矮了几分。
“好大的礼啊,”邵源说,“师父。”
程春拍了他一下,这一下一点儿都不悠着,“我内脏都要碎了。”邵源说。
“不想被彭国飞打飞的话,”程春哼了一声,“跟着我。”
“哦。”
程春带着他出来了,彭国飞守在门口,于发站在旁边,还是那样笑着,看不出来有多开心,但就是笑着。
彭国飞看见程春,和他,脸色变了变。
于发拉着他。
程春没理他们,把他送了出去,“走吧。”
“嗯。”邵源说。
“对不起。”程春说,“我……”
邵源笑了,程春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啥啊老程,”邵源说,“你没做错什么。”
“走吧。”程春说。
“走了。”邵源说。
“嗯。”程春最后握了握他的手,“邵源,别放弃。”
邵源看着他。
“回到台上去。”程春说。
“那可能有点儿难。”邵源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有需要,随时来找我。”程春说,“三禾剧社一直在这儿。”
“我走了。”邵源说。
“嗯。”程春站在原地目送他,直到那个陡坡挡住了他的身影,才叹了口气,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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