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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三禾剧社

爆竹声乍起,梁贞差点儿闭上的眼睛睁开了,他一看表,还没到零点儿呢,有人抢跑了。

今天跑戏,来回六个小时车程带来的那股难受劲儿还没下去,他不想等了,只想早放早解脱。

他拉开阳台门刚准备点鞭炮,看到邵无名和邵无名旁边那棵刚种进去的菊花苗苗便停了手。

不会熏死吧?

他摸了摸那两株苗,转身下楼了。

在巷子里点了鞭炮,火光炸在眼前,噼里啪啦,震耳欲聋。浓烟前后散开,飘不上来。

刚上楼就看见阳台门上趴着个人。

“干什么你。”梁贞拉开透明的门,吴老八搓着手钻了进来,“怎么过来的?”

“顺着梯子爬过来呗。”吴老八指了指架在他阳台上,连着他和吴老八家的那条梯子,“难不倒我。”

“你……”梁贞一时语塞,比了个大拇指,“厉害。”

“我听见你放鞭炮就来了,”吴老八说,“还有十分钟呢。怎么就放了。”

“困了。”梁贞说。

“撑住。”吴老八说。

“来找我玩?”梁贞问。

“有正事呢。”吴老八晃了晃红包,“我来派利是。”

梁贞笑着扑上去:“老八!你真好!”

“那是。”吴老八说,“零点了才能拿。”

“我等着。”梁贞开了灯,倒了杯水给他,“看不看电视?”

“不看。”吴老八坐下。

“谁来了?”邵源问。

“吴老八。”梁贞把镜头翻转,“老八!”

吴老八比了个耶,“那边是谁?”

“邵源。”梁贞把手机给他。

“小邵啊!”吴老八说,“在北京呢!”

“嗯,在北京呢!”邵源笑了笑。

“想你了小邵。”吴老八抹了一把眼泪说,“你不在,所有演出都只能我上去。我要被压榨干了。”

“加油老八。”邵源说。

“喝点儿好不好?”吴老八说。

梁贞坐下,拿过手机,“不好。明天有演出。”

“你这人真没意思。”吴老八说。

“没意思也不好。”梁贞说,“过了这两天,随便你怎么喝。”

邵源说:“老八!等我回去我陪你喝。”

零点了。

数不清的红鞭炮,一齐炸了,谁讲话都听不清了。这阵鞭炮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

“新年快乐。”梁贞说。

“嗯。”邵源说,“新年快乐。”

“新年好啊。”吴老八掏出来两个红包,“我老八不喜欢讲这些虚的。红包!”

“嗯。”梁贞拿了一份,“谢谢。”

“新年的第一份红包。”吴老八得意地说,“小邵,你的那份我给你邮过去?”

“你给他吧。”邵源说,“他替我收着。”

“嗯。”梁贞说,“我替他收着。”

吴老八从阳台爬回家了。梁贞替他收好了梯子才回来,电话还没挂。

“在等我吗?”梁贞问。

“嗯。”邵源说,“明天去哪儿演出?”

“广场。”梁贞说,“演《求神》。”

“那你早点儿睡吧。”邵源说。

“好。”梁贞打了个哈欠,“今晚能不能去你那睡?”

“随你。”邵源说。

于是梁贞抱着枕头下楼了。

梁贞躺在了他床上,灯关了,他这边黑糊糊的,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脸的轮廓,梁贞开了手电筒对着墙照,这才看清了些。

“电话挂了。”邵源说,“举着手机睡觉累不累?”

“累。”梁贞说,“我应该买个支架。”

“你疯了吧。”邵源笑骂道。

他看着梁贞那边黑下去。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梁贞看着他,低声问。

“你能不能不要把我看得那么透。”邵源说。

“哦。”梁贞说。

邵源安静了一会儿。

“邵源。”梁贞说。

“我听着。”

“我想扩张。”他说。

“什么。”邵源没听懂。

“我想把锦上花做得更大一点儿。”他说,“也不需要多大的规模……演大戏的时候能凑齐人就行。”

“所以你找我要严纹秀的微信?”邵源问。

“嗯。”他说。

“好。”邵源说。

“你呢?”梁贞问。

我往前走了,你呢?

邵源沉默了。

很久之后才听见他笑了笑,说:“马上来。”

梁贞起了个早,跟着锦上花众人来到了寮步大广场。

初一上午一出《求神》,初二是《紫钗记》,都在寮步大广场演,演完了,就去沛头村戏台上再演一次。后面几天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安排。

每年春节,寮步大广场都有戏看。去年这个时候,锦上花还不接戏,他们还清闲,于是他就推着老梁到这儿看戏。

那是老梁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今年他还是在这儿看戏。

看的是他们剧团排的戏。

只不过看戏的人只有他一个。

邵源昨晚睡得晚,今早应该没能起来。

他看了看手机里那个还没得到回复的绿泡泡,笑了笑。

他以为这个年会很孤独。

但是并没有。

春节这几天,梁贞在跑戏,邵源隔着网线陪他跑戏。眼看着就要初六了,邵源找回了那套来时穿的衣服,打算就这么穿着回去。

但是在走之前,他还想去那儿看看。

他得去那儿看看。

毕竟答应了梁贞“马上来”。

“到了。”师傅说,“里面路太窄,不开进去了。”

“嗯。”邵源下了车。

一下车,就看见了那根十年如一日的电线杆。

铜锣巷。

邵源吸了一口气,进去了。

故地重游,却没什么特别的心情。

这儿是北京最老旧的建筑区之一,平房没什么规律地堆叠着,像盘散沙。可这条路邵源走了十年,一砖一瓦都那么熟悉,闭着眼也能摸过去。

每一个放学后的下午,从根电线杆直对着的巷口走进去,拐两个弯,走最陡的那个岔路,过了那个坡,就能看到——

那间矮房。

一块牌匾,两扇木门。

三禾剧社。

他进去了。

彭国飞一眼看见了他,他一把丢下手里的纸箱冲上来,“你来干什么?!”

邵源退了半步。

“哎!”于发掀开帘子跑出来,“飞哥!放开他。”

“早知道你要过来,我那天就该收拾你一顿!”彭国飞被于发拉开了,“你丫!”

“草你大爷能不能安静点儿!”于发一脚踢上他的肚子,顺势把他掀翻,推进衣箱里锁上了。他在里面使劲儿拍,于发差点儿把箱子踹翻,“省着点儿氧气用吧你!别等会儿憋死了。”

邵源握了握拳。

于发看过来,挂上了个笑:“好久不见。”

“嗯。”邵源说。

“你们见过了?”于发问。

“嗯。”邵源说,“是意外。”

“师父在里面。”他说。

“带我进去。”邵源说。

三禾剧社的墙翻新了,白花花的,上面的新脚印也特别清晰。别的倒是没怎么变,器材老旧,人也都是熟面孔。

大家都认识他。

他没管那些投过来的目光,径直走进里屋。

程春坐在凳子上喝茶。

邵源走过去,拿了个新茶杯给自己倒满,一口喝干净了。

“你还是这么没规矩。”程春笑着说。

“是。”邵源笑了笑,“想我没?”

“没空想你。”程春说。

“老了不少。”邵源看着他说,“白头发都快长满头了。”

“这不是好事吗。”程春说,“白头发说明操劳,操劳说明活儿多,活儿多说明钱多。”

“钱多怎么不换个地方。”邵源说。

“怕你找不到。”程春笑了笑,“长高了好多啊,邵源。”

嗯,”邵源说,“现在你想揍我,都得仰着头。”

“我什么时候揍你了……”程春突然又改口说,“你是我揍得最少的一个徒弟了。”

“我聪明嘛。”邵源说。

“骄傲。”程春折起扇子敲了敲他的头,“浮躁。你要是把这两点改了,我又怎么会揍你。”

“人活着总得挨点儿……哎。”邵源说着又挨了一棒子。

“听说你不在北京了?”程春问。

“嗯,”邵源说,“在广东。”

“好地方啊。”他说。

“没有北京好。”邵源说。

“哪儿的话,”程春说,“那儿肯定把你养得很好,才让你想起来到我这儿看看。”

“嗯。”邵源笑了笑,“师父。”

“好久没听见你这么喊我了。”程春说。

“我进了个粤剧剧团。”邵源说。

“拜新师傅没?”程春斜眼看他。

“没。”邵源说,“我就你这一个师父。”

“饶了你了。”程春说。

“嗯。”邵源说,“师父你真大度。”

程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接着喝茶。

“什么时候走?”程春放下了茶杯。

“现在。”邵源站起来。

“……我问你什么时候回广东。”

邵源转头笑了笑:“明天。但我现在真的要回去了。”

“我送你出去。”程春站起来,他好像又矮了几分。

“好大的礼啊,”邵源说,“师父。”

程春拍了他一下,这一下一点儿都不悠着,“我内脏都要碎了。”邵源说。

“不想被彭国飞打飞的话,”程春哼了一声,“跟着我。”

“哦。”

程春带着他出来了,彭国飞守在门口,于发站在旁边,还是那样笑着,看不出来有多开心,但就是笑着。

彭国飞看见程春,和他,脸色变了变。

于发拉着他。

程春没理他们,把他送了出去,“走吧。”

“嗯。”邵源说。

“对不起。”程春说,“我……”

邵源笑了,程春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啥啊老程,”邵源说,“你没做错什么。”

“走吧。”程春说。

“走了。”邵源说。

“嗯。”程春最后握了握他的手,“邵源,别放弃。”

邵源看着他。

“回到台上去。”程春说。

“那可能有点儿难。”邵源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有需要,随时来找我。”程春说,“三禾剧社一直在这儿。”

“我走了。”邵源说。

“嗯。”程春站在原地目送他,直到那个陡坡挡住了他的身影,才叹了口气,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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