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邵源在沙县小吃门口使劲挥手。
梁贞骑着小绵羊过来,在十来米前就锁定了他,这会儿精准停在他旁边,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看消息没,”邵源拎起袋子们上了车,说,“迷路了啊!”
梁贞塞给他几份纸,又笑着说:“光顾着过来了,没看。”
“这什么?”邵源翻开一看,是两份谱。
“一些我们这儿经常排的折子戏。里面有篇《妆台秋思》,是帝女花香夭那一段的曲牌。”梁贞说,“哎,你袋子给我,我放我兜里。”
“谢了啊。”邵源收下,把袋子递给他,说,“你这车子挺可爱啊。”
“确实可爱。”梁贞拍了拍小绵羊,这是老梁给他挑的款,奶白色。他不喜欢梁贞挑的那些花花绿绿的,非说白的漂亮,最后梁贞还是按着他姥爷的要求买了奶白的这辆,“去哪?”
“回旅店。”邵源说,“名字叫[港湾]好像。”
“这我熟啊。”梁贞说着拧了拧车把,猝不及防地车子往前一冲,吓得邵源叫了一声。
“干嘛呢?”梁贞问。
“我手想抓点东西,”邵源说,“不然心里慌。”
“你抓后面靠背那个铁杆子。”梁贞回头看他,“看见没?”
“不行,”邵源说,“后仰着我难受。”
“你……”梁贞被噎住了,又说,“抓我衣服。”
“不用了。”邵源反手扒着车座,还挺稳,“我抓这儿就行。”
“喂!”梁贞突然叫道,“你别摸我屁股啊!”
“谁摸你屁股!”邵源也不自觉提高了音量,“不要张嘴就放屁好不好!”
“你换个地方,”梁贞没辙了,“别碰。我不想被骚扰。”
“什么?”邵源没忍住,“你不想什么?”
“坐稳了。”梁贞拧了拧把手。
“喂!”邵源吓了一跳,连忙抱住他的腰,还挺细,隔着衣服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现在你还能说不是骚扰吗。”梁贞说,“都摸上我腰了。”
“谁稀罕骚扰你啊。”邵源说。
“手感怎么样。”梁贞问。
“细。”邵源说。
“多少人想瘦腰还瘦不下来呢。”梁贞说,“往前面摸摸看?我有腹肌,跟我十几年了。”
“闭嘴。”邵源懒得和他说话了。
-
车子刚在港湾旅店停下,何晚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哟!小贞哥!”
梁贞摘了头盔下车,他还挺遇热情则热情,“晚晚姐!”
他一走邵源的脸就露了出来,何晚张了张嘴,“你俩怎么在一起。”
“说来话长。”梁贞进去,自然地坐在门口那张老沙发上,说,“不说了。”
见他进来,何晚掐了烟:“今天也不排戏呀?”
“嗯。”梁贞平静地说,“不想排。”
何晚笑了笑没说话。
邵源从他们中间那条道走过,上了楼,梁贞没叫他。
-
邵源把琴盒横放在床头柜上,靠着琴盒的是一份谱,两张,是刚才梁贞给他的谱里边的《妆台秋思》。
他是因为一部《帝女花》才决心要到广东来。而《帝女花》里最经典的唱段要数《香夭》,这一段用的曲,恰恰就是《妆台秋思》,因此邵源对这首古曲情有独钟。
他打开琴盒,把二胡拿出来了。这把二胡由上乘紫檀木制成,通体黑色偏红,琴头雕龙,相当威武,琴杆上的木纹没什么规则可言地交叉在一起。这是他早些年跟着剧团里面的二胡师傅学琴的时候找人定制的一把琴,属于是那种有钱都买不到的。
邵源高中那会儿租了一个隔音相当糟糕的出租屋住,他刚到那里时拉过一回,没拉多久,隔壁花臂的大哥就踏着拖鞋来敲他房门投诉。他要拉二胡,就只能跑到剧团里面去。后来剧团散了,他就只能借成年的朋友的身份证,跑去ktv包厢里玩了。
邵源不确定这间小旅店隔音如何。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盒松香顺着弓毛擦。
接着,他把琴筒放在腿间,右手开始运弓。这真是一把好二胡,音色清圆,秀丽明朗,像一滴挂在屋檐上的水,慢慢扭曲变形,“当”一下落到地上的水滩里,和它融为一体。这把二胡发出来的声音就是“当”过之后波纹被慢慢推出来时的声音一样。
他拉了半段,拿起手机问梁贞:
【听得见吗】
梁贞说:
【听得见】
【好听】
【厉害】
邵源叹了口气收起了琴。
【高手呀】
梁贞又回。
邵源放好了琴再看手机时,又有新消息了,还是梁贞发来的:
【怎么不拉了】
【高手?】
邵源心想这人怎么这么爱发消息呢。他慢慢打字:
【扰民】
梁贞回了个“哦”,又说:
【住房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还是不愿意吗】
邵源想了想:
【没这个意思】
【你改天带我去看看吧】
梁贞看着这两句话,笑了。
何晚端着茶走过来,“干什么呢?”
“没干嘛。”梁贞说。
何晚笑了笑,“陪姐姐开把游戏。”
“来。”梁贞立刻上线了。
-
邵源练琴没练成,心里有些发闷。他开了窗,想透透气。窗是彩色的琉璃窗,往外推的那款。一推开,他迎面撞上一个老婆子,白头发,皱脸,眼神清明。
老婆子正要关窗呢,手伸了出来,差点让邵源的窗户门打到。
她大叫:“哎哟!吓我一跳!”
声音倒是洪亮得很。
“咋了啊徐老太。”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邵源看过去,过了会儿,黄老二的脸出现了。黄老二一下就看见了他,两人来了个对视。
“哎哟!”视线一碰上,黄老二大叫一声就往里缩,“我邵老板!”
他扒拉叫徐老太的女人,说:“关窗!赶紧!”
徐老太飞快地扇了他的手一巴掌关上窗了,动作十分麻利。
邵源还没反应过来呢两人的脸就消失了。
但人影还在。
两坨黑的映在琉璃窗上,有点好笑。
邵源对着那儿喊:“不用躲!没到日子呢,我不收你钱。”
对面完全没反应。
黄老二估计是知道他能看得见自己,于是就躲得里窗户远远地。那两个人影散了。
这时候底下突然有人喊起来了:“老徐——!”
邵源对面那扇窗就开了。
徐老太伸长脖子往楼下看:“在呢!”
邵源也低头看,一楼有个穿花衣裳的老太,驼着背,扬起脸,站在狭窄昏黑的楼与楼中间。
“打牌不!”李文成的声音弱弱的,扯着嗓子喊。
“打啥啊!”徐老太喊回去。
“四个人锄大地,”李文成接着喊,“三个人就斗地主!你那里有人不?”
“有个黄老二!”徐老太回,“他说加他一个!”
“我不和他打!”李文成喊,“我去医院看看小贞哥在不在!”
“文成大婆!”黄老二冲上来扒着窗户,“你他丫!对我有意见是不是!”
“你是第一天认识她么!”徐老太说。
黄老二扔下个饮料瓶,说:“你等我下去收拾你!”
“打老太你不是人!”李文成说,“我到公安局告你去!”
邵源关上了窗。
李文成还在吵:“我李文成今天就在这儿等着你!你不下来你生儿子没皮燕!”
邵源听见“pang”的破碎声。
他没忍住又开了窗,对面窗也正开着,黄老二头缩回去了。楼下是黄老二刚扔下去的玻璃瓶尸块儿。
他无意多管闲事,但他最看不惯的就是黄老二这样的人。于是他脚蹬了一下地跳上窗台,然后进了徐老太家里,翻滚了一圈卸力。
他一下爬起来,上去揪起黄老二的衣领:“上过学没?”
“你……”黄老二被突然跳进来的他吓了一跳还没缓过来,抓着他手,什么都交待了,“小学二年级。”
邵源把他丢到一边,抬脚踩在他身上,“知不知道高空抛物犯法?”
黄老二撑着才没脸着地。他面子上挂不住了,嘴里却是越发猖狂:“在寮步,没法!我黄老二就是寮步的法!”
“口气挺大啊!”邵源说,“今早刷牙没?”
黄老二让他整得一愣:“啥?”
-
最后还是徐老太上来拉开他们,邵源怕伤到她,就由着她拉走了。
怕再生事端,她把黄老二赶出去了,转头对邵源比了个大拇指说:“小伙子你是这个!”
邵源握拳轻轻撞了撞。
“不过呀,你不用管他们。”她又说,“他们俩,一见面就吵吵,扔瓶子都是小事儿,有回黄老二直接点了个鞭炮丢下去,差点没炸死文成大婆。”
邵源看了眼她没说话。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儿?
她给邵源倒了杯茶,说:“我替文成大婆谢谢你见义勇为。”
邵源一口喝完了,又来了两杯。
“别喝了。”徐老太说,“我带你打牌去。”
邵源说:“打啥啊。”
“去了再说。”徐老太从墙上拿下来一把长剑插在腰上,“走走走,咱先去树头。”
邵源起初以为树头会是个村,或者是个地儿,到了才发现,真就是一棵树,种在路口。种在那个他路过了好几次的五岔路口的正东方。
邵源有次走过去看了。这棵树是棵上百岁的大榕树,树干上挂了个牌,说是某某某在百多年前亲手种的。某某某是谁,邵源没听过,总之是个名人。
树脚下坐着一群老人,牙口好的嗑瓜子,牙口不好但是耳朵好的,听粤剧。然而这群人里没个耳朵好的,所以放得贼大声,大得足够听清了,就假装自己耳朵还挺年轻。
那群人见到徐老太就招呼她来,徐老太带着邵源过去了。老人家对年轻人总是充满好奇心,抓着邵源问这问那。
徐老太护着他,掏出一副扑克:“别问了别问了,开牌!”
“锄大地!”光头洪说,“还是斗地主!”
“不玩锄大地,天天锄有什么意思。斗地主斗地主!”徐老太说,“我一个,他算一个,光头洪你算一个,刚好凑成一局!”
吴老八开着轮椅姗姗来迟。他伸进来一个头,说:“打牌啊?算我一个。”
“迟了!”徐老太洗牌的手不带停顿的,“在旁边看着等下把吧你!”
-
“哎,斌哥,”梁贞坐到扬琴后面,转头对旁边的掌板说,“你平时听京剧么?”
“少。”陈建斌如实相告,“我这地地道道广东人,老是觉得粤剧听着顺耳些。别的地方的戏啊,不是说它不好,
陈建斌皱起眉头摇头,说,“就是不爱听。听不进去。一样的曲子,改成白话的,我就喜欢!”
“你这是没文化,听不懂了吧。”老胡坐在他旁边,“怎么突然聊这个?”
“我想排点新东西呗。”梁贞拿起琴竹在扬琴上乱敲。
锦上花粤剧学校虽然多年不接正式的演出,但是偶尔还是会排几出折子戏,供村里的老人乐一乐,让他们来这消消闲。但因为人力财力有限,排来排去,都是那么几出。戏不变,看的人也不变,新鲜感就容易溜走。
“排什么你想,”陈建斌又快又猛地敲他的梆子,说,“别敲了,吵死。”
梁贞挑衅似的拿起另外一个琴竹,双管齐下,挨了陈建斌一巴掌才停。
陈建斌又问,“京剧啊?”
“不是。”梁贞否认。他还没问过邵源想不想唱,不好贸然开口。
“你是为了那个北方来的小老板才说的这话吧。”老胡说。
梁贞挺意外:“你怎么知道?”
“他是唱京剧的吧?”老胡没回答。
“哎?”陈建斌疑惑地比了个锯琴胡的动作,说,“他不是琴师么。”
梁贞不说话了。
看得出来他不太想提,老胡换了个话题,说:“今天还是不排?”
“不排。”梁贞还是说。
老胡突然觉得自己这个话题换得很没意思。
“算了。”梁贞放下琴竹说,“排一次吧。”
老胡脸上控制不住地惊喜:“我去换鞋。”
“拿上我的。”梁贞说。
老胡点头应了声就走了。
“排完过来和我们走一遍。”陈建斌笃笃笃地敲着,“我等会儿去叫人。”
“我玩什么?”梁贞问,“我想敲扬琴。瘾上来了,想玩。”
“不行,你拉琴去。”陈建斌说。
“惠姐不在,没扬琴。”梁贞说,“我……”
“惠姐就在隔壁。”老陈一句话把他拉出来。
“……我想敲扬琴。”梁贞重复道。
“高胡怎么办?”陈建斌问他。
梁贞说:“放伴奏。”
陈建斌笑了笑说:“你还是尽早把那位拉高胡的小师傅叫过来吧,这样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拉高胡的小师傅忙着呢。”梁贞笑着说。
小小地改了一下这章。
因为变动不是很大所以就不在标题标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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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拉高胡的小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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