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警司地下室改建的关押室本就是为了省钱而仓促改造的，因此防潮和清洁都做得十分马虎，若非灰黑的天花板上还吊着几盏摇摇欲坠的昏暗小灯，江照野恐怕真要以为自己是被押来受刑，而非等候审讯。
一股力道从身后猛地推来，她被送进铁窗内。
此时，局促的单间里已经塞了不下三十个嫌疑犯，空气凝滞不动，如蒸笼般将汗气与霉味、酸腐气息搅在一起，猛地窜入鼻腔，隐约间，她甚至能听到有人发出干呕的声音。
同桌与江照野被分开关押，原本对方还想贿赂警员，争取关在同一间，但后一批的警车来得太快，为防止前一批人提前透露“插队”的事，警员们只好匆忙将她们分别推进了关押室。
谁都不能拦着她们赚钱。
反正进了关押室，一切都随便，毕竟钱已经收到了。
长凳靠墙摆了三张，关押室里的人或坐或立，个个神情紧张，面如死灰。
江照野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闭上眼休息。
她仍在想曲离的事。
种种迹象表明，她们之间似乎真的关系匪浅，不过除此之外，别的讯息她也不知道了。
江照野无所谓地想，就算用上测谎仪、贴上电波贴片，她也能保证她说的每一句，都会是实话。
当然，就算她知道什么，这些仪器也逼不出她半个字，毕竟在曾经那个世界，抗审讯不过是日常训练之一。
“怎么又来人了？”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
江照野抬眼望去，铁门被警员拉得哐当作响，新一批嫌犯像下饺子似的，一个个被扔进这锅黏稠的汤里。
空气霎时更加稀薄。
她往墙角挪了挪，不小心碰到一个蹲着的男人，对方却头也没抬，只是咬紧牙关不住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个嫌犯被通知出去，被叫到的人无不欢天喜地，像是中了大奖，但尽管如此，放眼望去，关押室内人群依旧摩肩擦踵。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警官...警官，警官！”蹲在江照野旁边的男人猛地站起身子，飞扑到铁门处，粗糙的双手砰地抓住两根生锈的铁柱，疯狂摇晃，“警官！警官！”
他嘶哑地喊着，整张脸因激动而扭曲。
很快，从地下室入口传来皮鞋踏地的声响，一个鼠目方脸的男警员慢悠悠踱步过来，满脸不耐烦。
他手里的警棍毫不客气地敲在李三紧抓铁门的手指关节上，“吵什么！”警员厉声喝道，又一脚踹向铁门，震得整间关押室嗡嗡作响，原本细碎的私语戛然而止，“跟你说了这是警司！办案的地方！轮得到你大喊大叫？”
李三吃痛地缩回被打红的手，颤抖着吸气道：“警官，我…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受审？我已经在这待了两天了…今天再不去公司报到，工作…工作就要没了啊！”
警员眯着眼打量他片刻，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点开光脑翻了翻，拖长了音问：“李三？是这名吧？”
李三连忙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对对，是我，我就是李三！”
警员挑了挑眉，李三，恒业12区子公司下的一个物流点的搬运工，家庭关系简单，简单来说，这就是个普通12区居民，无权无势...
于是一棍突然砸在铁门上，警员怒斥：“威胁警员、扰乱秩序，再关你两天！”
李三整个人僵住，随即控制不住地发抖：“我没有…警官，你、你不…不能这样啊…”他像是被逼到绝路，再一次扑上前死死抓住铁门，手指因用力而发白，“警官，我明明交过钱了的啊…求您了，我要是出不去，公司真会开除我的…我不能没有这份工…”
男警员却懒得管他，只是冷笑：“你放心，公司要是开除你，我们会理赔的。”
理赔？
谁不知道那种理赔不过是打发叫花子的数目，连两天饭钱都不够。尤其是在12区这样落后的地方，工作机会稀缺得像沙漠里的水，一旦丢了饭碗，除非豁出去参与地下火拼、抢劫违法，否则就等于被判了死刑。
“警官，我求求你，警官，你先让我去受审好不好？我们家真的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我妈妈还在生病，求求你。”李三强忍着眼泪，腰越弯越低，几乎要跪下去，“我还有钱，我愿意多付一些排队费。”
听到这句，警员才斜眼瞥他一下，语调阴阳怪气：“早这么说不就完了？我们这儿是警司，凡事都得照规矩来。”他伸出手腕，李三慌忙凑上前贴上自己的终端，“叮”的一声轻响后，警员收回手，瞥了一眼光脑。
一万二？就这么点，连他去小河街找那个看中的小哥都不够，人家出台费最近又涨了，现在得要两万。
警员顿时拉下脸，看都懒得再看李三一眼，扭头就走。
“警官，你别走啊！我再加！我还能加！”李三扒着铁门嘶喊，可那道背影没有丝毫停顿。
绝望的呼喊在闷浊的空气中反复回荡，一声比一声低哑，最终沉入一片死寂的窒息里。
“完了…”李三瘫软地滑落在地，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完了…妈，对不起…是儿子没用，是儿子没用…”他不敢想失业之后的日子，一个患癌的老人、一个一无所长的中年人，他们还有什么路可走？除了流落街头，被卷入火拼，或者悄无声息地饿死在某个角落，还能有什么结局？
他的绝望迅速弥漫在整个关押室。
这里本就关了不少熬了两三天的人，只是在李三失控之前，每个人都还抱着一丝侥幸，也许下一个受审的就是自己。可现在，那点自欺欺人的希望被彻底撕破了。
“别他爹哭了！”一个身材粗壮的男人低吼出声，他脸上看似平静，可额角不断渗出的汗珠却泄露了内心的煎熬。
李三像是根本没听见，仍目光涣散地喃喃：“完了…全都完了…我们这样的人，注定就是这样…”
那个男人却突然动了。
他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困兽，猛地拨开人群，一把攥紧李三的衣领将他狠狠提起：“我让你闭嘴！听见没有？！你很吵知不知道！”
李三垂着头，毫无反应。
男人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胸口那股无处可泄的压抑几乎要炸开。
是的，他已经被关了一天一夜，如果再轮不到提审，他也会丢工作。
但他不会的，男人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不会的。他从小就还算幸运，如今更是拥有一份恒业子公司的职位，尽管只是一个小职员，但这也足够让他养活一个家，偶尔也能知道一些内幕消息。
没错，他和李三不一样，他可不是蝼蚁，他不会就这么完蛋，不会的...
可眼前这个崩溃的男人，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最恐惧的结局。
“我让你别吵了！！”大汉再也压不住暴烈的冲动，一拳挥出，只想让这烦人的声音彻底消失。
拳风刚烈，却在即将撞上李三面门的刹那猛地滞住。
大汉一怔，定睛看去，一个身高与他相仿的少年不知何时已拦在两人之间，一只手稳稳握住了他的拳头。
“好了。”
少年声音不高，却清晰压过了所有嘈杂，她手指发力，缓缓掰开大汉紧攥李三衣领的另一只手，就那样平静而不可抗拒地分开了两人。
江照野目光扫过大汉涨红的脸，最后落在瘫软的李三身上，她蹲下身，平视着李三的眼睛：“你想出去，不一定非要加钱。”
李三茫然抬头，眼泪混着汗水划过脏污的脸颊。
少年继续道，声音清晰得让整个关押室的人都听得见：“根据《分区刑事诉讼法》第12条第3款，拘留后提审时限不得超过48小时。你已经超过这个时限了。”
她转头看向铁门外，提高音量：“如果超过时限仍未提审，不仅案件自动失效，经办警员还要承担渎职责任。我想，刚才那位警官应该不想让这件事闹到督察处吧？”
关押室内一片寂静，几个原本昏昏欲睡的人突然睁大了眼睛。
少年站起身，走到铁门前，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铁栏：“麻烦通知一下刚才那位警官，就说3号关押室的嫌疑人提醒他，现在已经超过法定时限2小时17分钟。如果他需要，我可以帮忙计算赔偿金额和渎职处罚的具体条款。”
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不远处的摄像头微微转动了一下。
几分钟后，脚步声去而复返。
还是那个鼠目方脸的警员，但这次他的脸色微微发白，手里拿着光脑匆匆操作着。
“李三！”他喊了一声，声音干巴巴的，“准备提审。”
李三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在周围人惊愕的目光中，踉跄着爬起身，被警员匆匆带离，铁门重新哐当一声锁上。
门外的警员却没有立刻离开，他透过铁栏，目光复杂地狠狠剐了墙角的少年一眼，心里却已翻江倒海。
《分区刑事诉讼法》第12条第3款…这玩意儿居然真有人记得？还是在这种地方？
这条规定就像房间里的大象，整个12区警司从上到下都心照不宣地无视它，因为它碍事又碍眼，在这里，时间就是用来卖钱的，平时根本不用担心。
再说了，能被扔进这地下室的人，十个里有九个半是法盲，剩下半个懂点的也早被吓破了胆，谁敢吭声？他们甚至不知道有这种规定！就算知道了，谁敢信？谁又敢用？
可偏偏今天就撞上一个！
督察处、渎职责任…
这绝不是12区里长大的人会有的反应和知识。男警员越想越心慌，忍不住思索江照野此人的来头。
微服私访？还是说只是嘴上说说？爹的，都怪1区那帮衣冠禽兽，总叫嚣着什么人权、什么人道主义，手里却不见散下资源下来，她们自己吃的闹满肥肠，徒留她们这些小喽啰在下面连汤都喝不上。也正因如此，就算是监控连着总局内网，她们也敢搞排队费这一套。
警员咬紧牙关，该死的，万一这小孩真有办法把这事捅出去呢…他可不想当替罪羊，那个岳千峰不就是…
想到这里，警员最后心有余悸地瞥了那少年一眼，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让他差点栽跟头的地方。
关押室内重归寂静，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而躁动的希望，却开始在沉闷污浊的空气里悄然蔓延。
许多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再次望向那个重新闭目养神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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