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礼乐的风铃摇动,一位锦衣黄袍、端庄雍容的青年携着一位紫衣少女款款步入迎宾的长毯。
那紫衣少女个子不高,她扎着一种十分复古的飞天髻,发髻延伸的两根长辫从肩头滑到了腰。不同于黄衣青年细长的眉眼偶尔带来的睥睨和邪气,那位紫衣少女有着一双无害的杏眼,眼角却偶尔冒出冷峻的余光,她似乎十分不适应这种全场盯着她的氛围,于是便叫黄衣青年——程昴星全程搀着她走。
此举顿时迎来满场吸气声。
一些没见过白虎营的人感觉自己眼睛被闪瞎了:怎么回事?白虎营的将军不都是战场上以一敌百的战神吗?怎么会是这幅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江南文官二代相亲角跑出来演“才子佳人”的呢。
一些见过程昴星的人也吸了口冷气:那位看起来还没八仙桌高的紫衣少女,便是传说中的“毕掣”将军?
连项真也没坐住,她紧盯着那位紫衣少女,发现那位少女的发色也跟寻常人不大一样——她那身紫色的礼服应该是为了掩盖她偏紫的发色。很明显,她应该不常穿这种礼服,平时更习惯穿贴身的铠甲,所以面对这种束手束脚的裙装才会走不明白路,需要人搀扶。
而且……项真无声地冒了一滴冷汗,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那位正在搀扶同伴的“昴星”将军,令人不安的眼睛一直在围着自己这片转。
此时,白虎营的两位将军“走猫步”已经成为比圣上精心准备的伶人舞还要靓丽的舞台表演,这时,有人不识情趣,上前打断了进度。
“二位来自白虎营的将军留步——”
一个木盒呈在了紫衣少女——毕掣将军脚下,方才还在打量“飞星”的昴星将军顺势低下头,看见了两名容音寺打扮的弟子,拦路跪了下来。
“此乃容音寺主理人‘郝师傅’的遗物,请二位闻闻,里面是否沾染了自西境的气息?”
在全场重新换了口凉气吸的氛围中,程昴星松开了毕掣将军,像轻拈一朵兰花一般闻了闻那木盒。
“啊……是这样啊。”他露出了一副神秘莫测的神情,“里面……确实没有西境的味道。”
“多谢……两位将军为我们澄清。”容音寺的弟子眼睛里顿时有了光:“天香鼎的丢失的确是容音寺的责任,但容音寺也好、‘郝师傅’也好,从未有过勾结朔风门的狗胆——请两位将军明鉴。”
“嚯……”此声一出,全场宴席的嘉宾都基本明白了是什么情况。
真州事件后,容音寺染上了勾结朔风门的污名——因为没人解释得清为何天香鼎突然消失,而朔风门的人恰好在真州泉眼出现。
此事原本幻海盟应该当个“友情证人”,奈何幻海盟和容音寺关系本来就一般,再加上幻海盟先前已经被抄了家,又被朔风门抢了灵玉、毁了灵兽,恨不得火上浇油把锅都推到友邻身上。更不要说,原本私下可能跟“郝师傅”有过合作的飞星剑派也没开口帮他们说话了。
容音寺眼看“郝师傅”留下的黑锅已经扣在自己的头顶,自己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在此等重要场合中出此下策。
此时,容音寺的两位弟子感觉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这两位素未谋面的白虎营将军竟然这么好说话,两句话就帮容音寺洗刷了冤屈。简直是天神下凡……救凡人于水火之中。
“天神”之一——程昴星微笑,默默不语。
另一位“天神”——紫衣少女却提了提不合身的裙摆,语气机械的冷哼了一句:“你怕是误会了吧,我们没有要替你澄清的意思。再说了,这个所谓的‘遗物’都是你方的一面之词,打哪儿来的也不知道,谁又能为你的一面之词负责到底呢?”
霎时,容音寺的两名弟子心中,两名“天神”碎成了“恶魔”。
正当全场准备把凉气换到另一个肺时,幕帘后传来一道声音——
“无论是仙门还是文臣武将,皆都是我大周的脊梁和主心,诸位既然来此做客,何必为一件小事龃龉不清?”
这下,全场连凉气也不敢吸了。因为幕帘后,宴会的东道主露出了真容。
殿外,通门司使者敲上了铜铃:“班齐!”
殿内,东道主——大周现任天子荣熹掀起帷幕后的珠帘,对那两位受惊的容音寺弟子露出了微笑,又对两位白虎营的将军款款道:“昴星将军、毕掣将军……请到这边就座。”
这场宴席里的大部分人都见过荣熹,但四大仙门的人未必见得全乎,尤其是对元京退避三舍、却被邀为上宾的飞星。在接手郝珍珠留在皇宫里的那些“种子”后,项真一直都靠“信物”和宫中那位联系,从未在现实中碰面。项真一直知道荣熹很年轻,但如此近距离看,才发现他比想象中还要年轻。
这位少年天子身着绣着十二纹章的黑羔裘衣,里衣则是朱色和金色交错的龙纹罗衣,他冠冕上的旒白玉珠和幕帘上的纠缠在了一起,宽大的礼服和繁重的装饰衬出了他脸色的苍白和身形的瘦弱,但他的语气却是极其宽容和稳定的,猫耳似的双眼也让他多了几分亲和与从容。
“啊……”近距离观察的另一位女侠惊呼出了声,“你是那位小黄……不对……”
王思源看见眼神扫过这边的荣熹对她眨了眨眼睛,只好捂住了嘴,用胳膊肘捣了捣隔壁同样哑然失声的司徒善,小声喃喃道:“啊,原来我们是见过他的。”
司徒善顺势扫了一眼路千河,没有做声。
还能再见到程昴星本人就已经很惊讶了,没有想到还有更令人意外的惊喜:这位少年天子荣熹,正是那年元京会武复试中,他们四人误闯皇宫时无意救下的落水少年。
哈,难怪当时他那么大的口气!
荣熹在对王思源使完眼色后,他的眼神定格在了司徒善身上。
与此同时,受邀前往中央幕帘左侧“黄金宝座”的白虎营将军程昴星在途中停下了脚步,向荣熹欠身道:“陛下,臣愚钝,白虎营只是做了自己分内之事,不敢受此殊荣,况且……”他看了看自己身边神色明显有些不悦、满脸写着“不知道你又要放什么屁”的紫衣少女,“毕掣将军一路舟车劳顿,脚腕方才还扭伤了,臣需要找个宽敞的座位给她活动一下筋骨,能否打个商量……向后稍一排?”
在众人面前拂了皇帝的美意,这在任何时代、任何场合都能让人尴尬地掉一层皮。
然而,这位昴星将军语气轻缓柔和,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而陪他唱戏的这位少年天子荣熹也颇具亲和力,他只是略微顿了顿,随后居高临下道:“没关系,爱卿随意些就好。”
程昴星笑着行礼,然后,他携着那位“跛脚”的少女,落座在了“显眼包”座位的后一排。
于是场上,位置高耸、座位又不舒服,还能被全场瞧见一举一动的“显眼包”就只剩下了——幕帘右侧的“飞星”。
方才还在音容婉转的飞星剑派代表项真,感觉自己被一块陨石砸蒙了头,心中生出阵阵寒意。随着场内氛围的转变,她身旁的三个徒弟也察觉到了——他们已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操……项真心想:那个程昴星方才停下前,眼神根本就一直盯着飞星这边转。他知道飞星剑派已经根据请帖的位置落座在了这里。所以……他是故意的。
只在背后指点江山,而从未真正涉及朝堂的项真感觉自己被未曾谋面的老江湖算计了。
这是……来自白虎营的挑衅吗?
然而,她的不堪只闪现了一瞬,就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和自信。项真在脑子里急速转了八十个弯,终于找到了个让自己“下来台”的理由。她正准备清嗓子开口,却瞥见方才还在对毕掣嘘寒问暖的程昴星对上了她的视线。然后,她刚准备好的腹稿又被打断了。
程昴星幽幽道:“臣听说,飞星剑派的项真女侠在成名前,曾是个妙手回春的医师。啊,我没别的意思,毕掣将军的扭伤我实在爱莫能助,可否请……项真女侠搭把手?”
荣熹不动声色:“若她愿意,倒也可行。正好,你们也认识认识。”
项真感觉自己快笑不出来了,这个程昴星……原来在他挖坑前就已经想好要她怎么下台了。
项真:“自然……乐意之至。”
她故作轻松地走下台阶,打量着那个被程昴星污蔑成“病患”的毕掣将军警戒地抬起头来,神色晦暗不明。
路千河随即跟着项真走,司徒善和王思源有点不知所措,只好也挪了两步。这时,荣熹又发了话:“且慢,你们三位……与朕年纪相当,又曾是朕的救命恩人,不如与我坐近些可好?”
路千河正准备营救项真的脚步一顿:场面,似乎更不对劲了……
方才程昴星和项真的交锋已经足够惊心动魄,司徒善再也掩饰不住直面大场面的慌张。他心脏突突直跳:荣熹……他果然认出我们来了。我们几个曾见过当今圣上跳河自杀的荒唐场景,他不会是想当场诛杀证人……
荣熹:“尤其……这里还有一位故人之子——司徒左相早年曾做过朕的老师,论辈分,我应该叫你一声‘司徒兄’才对。”
司徒善的心脏仓皇地落了地,意识到圣上金口一开,自己便成为了全场焦点的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不是……唔……陛下……我……”
慌乱中,他感到王思源拍了拍他的肩膀。
“多谢陛下……”他沉下声道,“臣,恭敬不如从命。”
被迫回到自己原来位置上的飞星剑派三人脸色各异,直到觥筹声起,路千河才第一个动了杯子。
方才,荣熹的视线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如此近的距离,他应该看清了自己的眼睛,但他似乎没有太过惊讶,只是顿了顿,又扫了一眼正在帮毕掣将军看病的项真,才将视线回转、换上了笑容,向司徒善这边递杯。
路千河心想:这就是……大周的天子吗?
于此同时,他感受到身后传来一阵恶寒的凝视。
司徒善第一次碰见皇帝亲自跟自己套近乎的情况,他似乎有点受宠若惊,但又不敢跟荣熹距离太近,便只能全程干笑打马虎,直到荣熹将那盏酒杯倾倒,用全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宣布:“我大周……此次能抵挡月凉的突袭,得多亏诸位齐心协力。朕想重点感谢……”
众人屏息,等待荣熹的下一句发言。
“首先是泾西路的各位将士们。尤其是白虎营……”荣熹看向程昴星那一片,“白虎营的诸位将士们戍守西北多年,从不让朕失望。”
“其次……”荣熹的眼神望向正在和毕掣将军擦出火星的项真,此时的项真恢复了得体,也抬头看了一眼当今圣上,却瞥见当今圣上微笑着避开对视,望向众人,“我要感谢继承了四方之神遗志的……四大仙门。你们在危机中不忘家国社稷,团结一心,没有忘记大周建国前立志结束乱世的美好愿景,你们超越了四方之神的信仰本身,超越了历史的处境和龃龉,成为了这个国家坚实有力的后盾。”
闻言,项真笑了:噢……原来是这样。原来她是弃子,原来这里是陷阱,原来飞星剑派……从未逃脱“鸿门宴”的命运。
此时,方才还在“嘘”的“病号”——毕掣将军将一根枪头抵在了项真的腰上,声音冷淡道:“小心一点,不要走神。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动气、也不要闯祸。不然……我们可收不了场。”
她的身旁,程昴星正微笑地为荣熹的发言送去祝福的酒杯。
酒宴里响起了乘兴的奏歌。
“漂亮的姐姐,上去的路没你想得那么容易。你的敌人不在那里……”毕掣语气有些冷硬,“飞星的敌人一直是白虎营。”
“呵……不用安慰我。飞星还没有出局。”项真冷笑道,“我,我们……会把失去的东西一件一件抢回来。包括……你。”
“哦?”毕掣的语气有了变化,“我们……认识吗?”
“最后,朕要感谢一直培养、拥护朕的爱卿们。”
荣熹看向后排的大臣们,这些人以新党居多,但也有一些温和派的旧党——这已经是刻意调配过的比例。
“感谢你们不计前嫌,包容朕的不懂事和任性,尤其是……列位曾服侍过父皇的老臣,他们不仅为父皇鞠躬尽瘁,甚至不惜让儿女……也就是朕的同袍们,”
说到这里,荣熹又扫了一眼司徒善,“为此处的江山社稷献出忠心。你们提携辅佐朕,让朕有时间做些实事……以致父皇和皇祖母在天之灵……能够瞑目安息。”
“呵,快到皇祖母的忌日了……也不知,她在天上过得可好呢?”说到这里,荣熹落下了一滴眼泪,“愿四方之神,与您同在!与大周同在!”
荣熹的演讲声声动听,在满堂的祝酒和洒泪中,无法动身营救项真的路千河察觉到了那阵恶寒目光的来源。
是程昴星……他一直,在注视着司徒善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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