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千河近乎是全场最沉默的人。他一直在揣测项真在想什么,以及满场的走势和博弈。
譬如,飞星剑派被明目张胆安排在贵宾宝座,就说明项真已经和朝廷取得了联系。真州事件后,以路千河手里的情报看,飞星已经接手了幻海盟在泾西路以及西境的泉眼和灵玉。所以上一次和项真开会时,他猜测飞星的下一个目标是白露谷。但白露谷的反应也有点超出路千河的预料。
譬如,就是因为白露谷的曲晏清一直消极避世,所以它才成了飞星在四大仙门中的最后一个目标,但谁能想到,白露谷消极避世到连皇帝的宴席也敢敷衍了,曲晏清直接请了病假,派了一个说不上话的长老来。甚至连乔相宜最近也很少跟他联络,仿佛在有意避嫌。
白露谷是真的以为不参与不作为就不会被这些纷争波及吗?
——这太奇怪了。
白露谷不来,飞星剑派几乎全场无敌手,所以前半场的高光自然在他们身上,人人都想来巴结飞星剑派,才弄得项真疏忽了警戒,奔赴请帖标注的高台,以为自己是能和白虎营平起平坐的“功臣”。
至于为什么有这种错觉,路千河心里也有数:在“稳健派”天子荣熹的大局指导方针下,飞星接手幻海盟的产业后,便参与了后勤工作,负责运输和月凉作战的前线物资。也就是说,飞星和白虎营已经在身上的默许下放下恩怨、初步达成了合作。
可是那然后呢?
然后,就好像步入了一个被设计好的陷阱之中。
白虎营处处挑衅,让项真下不来台,而圣上也像言而无信般,并没有给飞星该有的论功行赏,像是任由程昴星放肆。
但,这个陷阱,好像也不是针对飞星?更像是……针对项真。
因为圣上在忽略了项真的眼神同时,又给了司徒善青眼,还隐约和王思源聊起后排落座的王家子弟。他明显……是想笼络司徒家和王家这样温和的旧势力,以在纷乱的朝堂和不知轻重的仙门中寻找桥梁、维持平衡。更是想提醒在场众人:仙门和世俗力量早已经相互渗透,这两位温和派的朝堂大臣后人,便是当今飞星剑派的红人。
路千河心想:难道,荣熹不喜欢项真?
可他不喜欢项真的理由是什么?
路千河当然捋不清这背后的缘由,作为在项真手下做事的人,他目前还只能看到项真的视野,看不见其他人的视野——他目前手里能够溯源的信息不够多。而且……自从程昴星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起,一切风向都变了。
很明显,程昴星记得他和司徒善,他一直在透过和项真交锋的目光,紧盯着他和司徒善的后背,像一只伺机而动的鹰……这简直让敏锐的路千河无法思考。
“抛开那些往事和遗恨。”路千河再次劝自己冷静,“那么,白虎营的视野是什么?”
半晌,“鹰”的目光在他的背后产生了松懈——程昴星也觉得很有意思,曾经在贺州城,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的猎物,在一个奇妙的场合重新出现了。
“那么,”他想,“我要以什么方式出场,能让他们感到紧迫,却又不至于一下子被吓跑呢?”
正在这时,他瞧见毕掣脸色煞白,而方才还在对峙中还落于下风的项真已经从毕掣的钳制中抽出身来,向自己敬了一杯酒。
“噢……”程昴星想,“这个飞星的女人,果然跟传说中一样,既漂亮又不简单。看呐,她正向自己呈上一杯‘毒酒’!”
可没关系,没毒的酒他可不爱喝。
“您就是传说中的昴星将军?”项真将酒杯递到程昴星面前,恭敬道,“失敬失敬。是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还以为……您是来当护花绿叶的呢。”
“不敢当……”程昴星十分君子风度地接过那酒杯,顺便将递来酒杯的那只手抓在了手里,“程某是白虎营的晚辈,关于飞星在阙州的轶事……听得不如毕掣将军详尽明朗。既然毕掣将军不肯赏光,不如,就请项女侠与我一同叙叙这些仙门旧事吧,如何?”
“好啊。”项真回道。
与此同时,荣熹身旁的“大红人”——司徒善的酒杯中泛起了涟漪,他在水面的倒影里瞧见了方才的一幕。
可惜,荣熹情至深处的演讲结束后,笙乐再起,满场酒兴正酣,无人看见他杯中的一盅冷月。
那冷月逼迫他在缱绻的醉意中挽回一丝理智:“陛下,我……不能再喝了。”
“别呀……”荣熹眯着眼睛道,“今夜月色正好,可不准扫朕的兴!”
满堂华彩中,这位少年君主的神情看上去最为沉沦,然而长袖掩映的背后,他的目光却比冷月还要锐利。
荣熹当然看到了司徒善残盅中的冷月,倒不如说,自小便身居高位的他,能够轻易地瞥见高朋满座背后的阴翳和虚伪。
譬如现在……他将目光轻轻向方才司徒善张望的方向——很好,白虎营的昴星将军和飞星剑派的项真女侠正把酒言欢。
“啧,俊男靓女,好靓丽的风景……”□□熹透过这层和乐融融的景色,却分明看见了两条毒蛇正吐出信子,张牙舞爪。
荣熹想:既然要对付毒蛇,那当然要请来另一条毒蛇。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由浮现出几天前的一个场景。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他和几位内臣议完如何转驾到巨鹿山庄的出行规模,晚上早早就了寝,却意外地难以入寐。辗转的夜里,他想起逝去的父皇和皇祖母,又想起严琛那条老狗,眉心便再也不能舒展开来。正在这时,寂静的寝宫内划过一道鬼魅的身影。
彼时,被惊动的荣熹摸了摸枕席下的“种子”,心说:不对啊,那位常联系他的郝师傅不是听说已经仙逝了吗?那这个身影是……?
难道……是刺客?
一袭白衣落于装睡的荣熹寝帘前。霎时,荣熹立即翻身拔出了挂在珠帘上的一柄印着龙纹的剑,珠帘坠落时,他瞥见了一双波澜不惊的死鱼眼。
“参见陛下。”死鱼眼毫无当刺客的胸襟,行了个十分随意的礼,“在下是白露谷的曲晏清。”
荣熹的剑抖了抖,警戒更甚了。
“在下并非有意惊扰圣驾,也并非趁夜黑风高搞什么荒唐的行刺。皇宫是有龙脉护佑的地方。吾若是有心,何不等待到圣驾转移时再行动?”
荣熹的剑顿了顿:他说的……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我是仙门中人,自然无法伤及陛下分毫——这是先皇亲自验证过的事实。”
“你见过……父皇?”荣熹剑中的杀气褪了一半。
“当然。他曾亲自为我题名设宴,并问我是否愿意留下做他的臣子。”
“难道你是……青州曲氏?”
半盏茶后,荣熹卸去警戒的戎装,被一则先皇的轶事收买,听这位不速之客讲完了故事。
荣熹坐在床边,看着对方道:“看来你不仅没有留下,还去了父皇最讨厌的仙门。”
“不速之客”道:“因为先皇……他最怕预言和诅咒,他最恨难以掌控却又像瘟疫般容易肆意扩张的愿望和信仰,他觉得那会毁了他的国家。但,敬奉四方之神的人不这么想,也许……您也不这么想?”
“呵,你倒是很会拉近关系啊。不过……朕并不讨厌你这种直来直往的人。”
荣熹觉得,自己身边存在太多渴求自己做些什么,却又不愿说出自己肮脏**的人。
“说吧,来自白露谷的曲晏清,我欣赏你敢直面龙脉的胆量,也很受用你说的那则故事。说吧,你想从朕这里,得到什么?”
荣熹大概率能猜到这位来自白露谷的曲晏清想要什么,在四大仙门的内部纷争中,幻海和容音相继退场后,如日中天的飞星剑派下一个目标一定是白露谷。
这位以消极避世著称的白露谷大师兄,选择单刀赴会来到皇宫,不可能只是单纯想透露给自己一个关于先皇的轶事传闻讨自己欢心,更有可能,是想得到一个来自皇宫对白露谷的庇佑和承诺。
他承认他低估了四大仙门中深居简出的白露谷,也承认曲晏清这步棋下得非常妙。可惜,这目的还是太容易猜了——来自深宫的荣熹这样想。
“我不想得到什么。我只想要陛下……给我一个补足情报的机会。”
“……?”
这回答,有点出乎荣熹的预料。
“补足……情报?”
曲晏清:“我知道您在忧心什么,飞星把路都铺平了,陛下您没有理由不顺势而为。可是在那之前,您也有必要知道这些人的真面目。比如,作为‘切片’被皇宫交换给幻海盟的摩琅君,并不是被幻海盟的同门所杀,而可能是……被他人陷害而死。”
“……你说什么?”
“我没有足够的证据,所以不能在陛下的面前乱说。但我可以肯定,一年多前的元京会武是一场引诱朔风门的陷阱,而那个诱饵就是摩琅君。在危机面前,摩琅君选择完成自己作为‘切片’的使命,但无法接受自己看到的未来才……”
“他们不是这样说的……”荣熹打断道,“他们说……他是自杀。”
曲晏清:“在那之后,仙门的格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幻海盟没落,飞星剑派取得了新的仙器‘天问’。那么,谁是最大的赢家?”
半晌,荣熹才缓缓道:“……我早该预料到的。”
荣熹心想:我早该预料到,要警醒每一个伺机接近、甚至要为自己铺平前路的人。
相比比起容音寺那个以“游戏”入局、作风显得有些中立派的郝珍珠,他更不喜欢项真。
荣熹自小的经历导致他近乎厌恶每一个如他皇祖母般有野心的女人,他觉得那样的女人就是昏聩和瘟疫本身——和他皇祖母同期为人称道的月凉太后和黎渊太后都是强势能干的女人,可她们都利用操纵了自己的宗名家族祸乱朝纲,企图从给她们地位的男人们身上攫取江山和权势。
可在荣熹看来,她们只学会了政治斗争,并没有自己的理念和布局……这简直是愚不可及、罪不容诛。
可是他还是接受了飞星的橄榄枝。幻海盟深陷泥潭后,荣熹需要利用飞星剑派的的力量解决泾西路的前线调度。在曲晏清没来之前,他就已经在犹豫了……犹豫要不要给项真这个“名分”。
曲晏清:“可即使您预料到了,恐怕也不会做什么。因为,您应该看得比我明白。”
荣熹:“呵,看来……你功课做得很足。可惜,我没太懂你的动机。”
“陛下,我知道您与我都是靠事实说话的人,正因如此,在下今日才会主动请缨。有时候,人要完成野心,不能太信任他人的计划和谋略,因为只要是计划就有遗漏,大周现在需要更切实的情报,比如月凉、比如黎渊。”
说话的人一袭白衣,近乎和月光一样雪亮,“我愿亲自前往远方补足这些情报——这便是我的动机和诚意。”
那是荣熹第一次见到,有人主动请缨去凶险的地方,只为了当个清醒的人。
“当清醒的人可太累了,”欢宴中,荣熹任由自己的杯盏摇晃倾洒,“不如像那个人一样……死了的好……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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