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青说:“其实,我们素不相识。”
甘融笑起来:“我知道的。”
她说:“我叫王青青。”
其实甘融也知道,夸赞道:“苕之华,其叶青青。好名字!”
王青青说:“我小妹叫红红。”
这还怎么聊。
王青青说:“您有空可以来我家坐一会。”
甘融拒绝:“不了吧,家里有两张嘴等着。”
王青青一甩湿漉漉的手:“您看见通缉令了吗?”
“啊?”甘融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王青青从布包里掏出一块揉皱的手帕,手帕里掏出一张草纸。
那是一份捉拿榜文,上面惟妙惟肖地刻画着一条大蛇。
“我们有着相同的秘密,您不妨就上我家去看看。”
王青青轻声细语道,“我感恩于您,万万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空心人!”
甘融摇头,见她难掩失望,还是转身将盆和衣物都收了,黯淡离去,在令人目眩的阳光下,能看见她大腹便便地挎着一只盆。
头上包的粗麻头巾已经被汗浸湿。
她怀孕了。
甘融在原地等了大概十分钟,估摸着她大概到家了,失望也是一种强烈的情绪,她的丝线有作用,她顺着王青青身上的丝线跟了上去。
这路越走越熟悉,她不由得暗暗心惊。
“你怎么才回!还不快去做饭!”
“饿死老子了,娶你回来真是亏本生意!”
“你出去偷人了?”
“不是的。”王青青细声细气地对着眼前凶神恶煞的汉子说,“我把夫君的衣物拿去浣洗了。”
那一头疖子的大汉疲惫不堪地直起腰来,甘融看清了他。
——那是毒瘤。
刹那间甘融思绪回转,从大蛇的通缉令想到文舒的身份想到王青青死而复生的鸡又想到很多很多东西,她一时间想不明白,连连退后几步,要去找能说得上话的同事商议!
她知道谁不是人了!
王青青一直都在故事线的节点里,谁会留意一个每日守在菜市与自己点头之交的磨坊摊主呢?
她一直跟着她们,先是跟上了回来扫墓的王荟,后来又是和甘融数次巧遇,怎么会那么巧。
甘融找固定点位的万凭栏都要费功夫!
那场雨越来越大了,雨点打在磨坊里,发出石头的脆响,涟漪,淡淡的涟漪,绽开在屋檐的砖瓦上。
甘融艰难地踩上他们院子里的矮墙逃跑,看见王青青在纸窗里秀美的剪影,她的头上依然包着那块头巾,走动时身体因为盆的重量出现了明显的倾斜。
毒瘤看到蹒跚走来的王青青,似乎也感到她的模样有哪里不对,但他还是冲着摇晃的王青青吼叫起来:“去做饭!”
王青青轻声道:“我要生了。”
“搞什么啊?”
这也太突然了!她这就要生了!毒瘤愣了下,出门去找稳婆了,却只站在门头怒气冲冲地喊爹骂娘。
甘融肩膀没劲不方便跑路,垫脚几次未成,听见王青青在里面呼唤她。
“恩人,恩人。”
甘融没说话。
“恩人……”
甘融还是没说话。
“您进来看看我。”
凄厉的王青青的哭喊,哀嚎,翻涌着的痛苦,在稳婆进去喊着“用力、用力!”的怒喝中,就如同放默剧般逐次推进,纸窗就是画满小人的连环屏风,青草上的渔船里飘来一条雪白的小蛇,被屠户家的大女儿用一口小小的猪油吊着命,猪油就如同雪喂大了蛇。
雪楚楚可怜地融化时,有着两个小揪揪的王青青第一次上街看花灯,与美名远扬的胡姬正对上眼,对方赠了她一盏全天下最大的一盏琉璃灯,但是次年,这灯被屠夫拿去卖了钱喝酒,王青青要找胡姬,在花楼门口怯怯地垫着脚尖,却看见被裹了破布的麻袋里一只带伤的绿眼睛。
她的小妹,王红红得了肺痨,咳得要死,王青青坐在床前对着妹妹掉眼泪,她们一直睡的一张床,如今被迫分离,心如刀割,她把自己草草嫁了,是城中顶顶有厚名的文将军的副将,银钱,治病,妹妹。
次年她怀孕了,孩子是个畸胎,能哭,没有嘴巴,王青青急得要命,夫君说扔掉,但那怎么行?她抱着孩子一家一家地求,磕头呀,流血呀,最后竹林那个书生把所有的钱都掏给她,因为“圣贤者不忍生民泣血泪”,孩子还是没活。
丈夫搂着她说就好好过日子,别折腾来折腾去,很快有了第二个孩子,如今就是在生养第二个!一个母亲她是否生来就是悲剧?被子下凹陷的眼睛,是否被剧痛彻底击溃?
黑暗如大雨,大雨如黑暗,雨点就是无数枚尖利的牙齿,天空是黑血的颜色,一股好大的血腥味,枯干的手无力垂下,那么是否是哭干的?
“您……看……”
“您来呀。”
“我、咳咳、我不害您。”
她还是在唤甘融,她持续地希望书生为她擦去一滴滴流淌的黑血,痛苦是可以具现化的,因为她滚圆饱满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连同雪白的乳/水,一齐从院子里流过。
不知什么时候,王青青的脸已经从门口探出来,艰难地微笑着的脸,定定地看着正在翻墙的、颇为滑稽的甘融。
雨落下就湿冷,袍子沾水就沉重,甘融拽着外衫一把撕裂,就着这个东西盖住她不着片缕的身体,也堵住王青青喋喋不休的悲吟。
“——我看见你了,蛇妖。”
在她不被污染的双目里,这座小小的,被雨笼罩着的院子,全然被衔在一张血盆大口里。
抬头。
那是蛇的影子。
吞天的巨蟒拔地而起,甘融清晰地看见它的全貌
“想吃了我。”
甘融目如闪电,两指伸出。
一根具象化的钢丝勒住它的三寸,她被一股巨力拽着往天上飞,吃力道:
“青青不会答应吧。”
甘融自知完全打不过,巨蟒和尔伏那样的大蛇不是一个级别,她主动放手,摔在地上吃了好几口泥巴。
巨蟒漫无边际的声音响起,那是个非常清脆的声音,大概化形的精怪都是这样,不用读心,它自己就藏不住话了。
带着几分天真感:
“你认识青青么你就套近乎。”
“你认识她吗?!”甘融怒吼,“你怎么这么无耻!把恩人的痛苦就这么放出来当成诱饵,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
“我当然认识呀,而且我有好多好多牙齿,怎么就无齿呢!这可一点也不痛。”
巨蟒吐出蛇信,那上面还滴着血。
“人呀人,你知不知道,最亲近之人的背叛才痛呀!”
“第一胎孽子不是青青的,是她那个死鬼丈夫跟她婆婆生的呀!母子敦伦,才会有这个怪种,这才是痛苦!她的孩子早就在溪里了,生产完第二天,她就在洗衣服,水下就是她的孩子哦,她不知道呀。”
人,坏。
这个也是。
甘融一愣,巨蛇这下逮到机会了,尾巴比风城的浮空隧道还坚硬,就那么当空一甩,院子被砸毁大半。
——这还打个屁啊!
有没有外援?
甘融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救命,有路边的农户被她的叫声惊醒,大门哐啷一声响,被游走的尾巴掀了个稀巴烂。
农户摸着手中空空的门环:“咦?我门呢?”
甘融面露惊骇,这条蛇本体竟然如此之大,地球上最大的蛇类跟它对比起来不过是虫子,她实在撑不住了,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雨还在下,丰都的雨和蛇有关,尔伏化形的时候就是这样,这条大蛇也是这样。
甘融跑不动了,她不停忍住自己干呕的**,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呼吸,脸色吓人的苍白,和溅起的水花一个色,透明的。
好吧,看来必死无疑了。
甘融站在原地,转头看向它。
这时她才发现这条大蛇的身体究竟有多吓人,几乎被砍作无数段,却被纳鞋底的粗线细密地缝合起来。
和那只鸡一样,和白衣怪物的脖子一样,像是有什么人耐心地为它们缝补。
眼前的青石路被雨淋软了,看来像一匹无限延伸的青绢,大蛇缓缓靠近,齿尖风起云涌,含着腥热的臭气。
它要吃了自己。
杀意……杀意的情绪够极端!
甘融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咳声,她反手一抽,五指叩紧,死死抓住粗丝线,她的线——只要把握好时机,足够快的时候,也可以锋利如刀。
看准。
甘融屏气。
整个人向后一倾,她用全身的劲把这只大蛇的线尽数切断了!
霎那间大蛇的肉块血淋淋地铺了一地,染红了青绢,逐渐向甘融蠕动,全都聚拢上来。
甘融半跪在地细细地呼,她眼里眯成一线,能看见有个向她而来的影子。
远处纵马过来的阿芙乐尔一把抓住她的臂膀,用力一提,将她接走。
溅起一地的蛇血。
“……你来的好慢,我这、这,算不算过了一阶段?”甘融快力竭了。
阿芙乐尔没说话,她定定地盯着甘融,给甘融盯得浑身不对劲了。
“你干嘛?”
“你认得我。”
刚刚放松下来的甘融就像被从天泼了一盆冷水。
她本就淋雨了,浑身上下不停打颤:“你、你不认识我了?那你救我……”
“城内有妖异现世,我作为青坊坊主,自然要探查请报,救你,举手之劳。”
甘融真是要晕倒了。
天哪,这都什么事啊!
阿芙乐尔眯起眼睛,一股狂气。
“不过,你很面熟。”
甘融无语凝噎。
她淡淡道:“坊主,你把我放将军府,我住那的。”
就当好心司机顺路载人。
“没有什么将军府了,今夜文将军副将从府中搜出谋逆之物,现下已被关押,也不是你我能靠近的。”
居然是用这种方式被屠满门的。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一起全来了!
阿芙乐尔说:“你现在什么感想?”
甘融觉得她就算被污染了说话还是很气人,也确实被气笑了。
阿芙乐尔把甘融带去青坊。
原先这里是销金帐,现在也还是,只不过被整顿过,一条情报价值万金,更是镀上出鞘的锋芒。
甘融被安置在天字房,因为她榜上有名,是探花,显然阿芙乐尔比她自己更早知道。
拉拢、示好、展现实力,信息流通远超本人,如果甘融真的是书生,现在已经对这个青坊坊主死心塌地了——阿芙乐尔,你果然不出大家所料,一头栽进污染里并且马上就出不来了。
甘融注视着她。
等阿芙乐尔再沉醉下去,多长的针也扎不醒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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