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良辰，帝都长安全城沸腾。
昭月公主下嫁新科状元，堪称本朝最引人瞩目的盛事。
从皇城到坐落在崇仁坊的御赐驸马府，十里御道尽铺红毡，两侧旌旗招展，禁军肃立。
百姓摩肩接踵，翘首以盼，争睹这旷世殊荣。
锣鼓喧天，喜乐悠扬。
迎亲的队伍庞大而奢华，仪仗煊赫，扈从如云。
康文静骑着通体雪白、鞍鞯华丽的御马，身着繁复精致的大红婚服，头戴双翅乌纱帽，帽侧簪着金花。
她面庞清俊，被红衣映衬得愈发白皙，然而那双本该盛满春风得意的眼眸，却空洞地望着前方，唇线紧抿，不见丝毫喜色。
她像一个被精心装扮后的傀儡，机械地按照礼官的唱喏完成每一个步骤：叩拜、迎请、奠雁……
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却毫无生气。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鞭炮声传入耳中，只让她觉得更加恍惚和窒息。
每一声“恭喜驸马爷”都像是一道催命符。
公主凤舆至，华盖巍峨，璎珞垂珠。康文静下马，依礼迎驾。
当那只覆着龙凤呈祥喜帕、纤纤如玉的手轻轻搭上她手臂时，她浑身猛地一僵。
触电般的感觉从接触点蔓延开来，几乎让她当场失态。
她极力稳住呼吸，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虚扶着，仿佛触碰的是什么一碰即碎的琉璃，又或是灼烫的烙铁。
驸马府中，婚礼仪式更为繁琐隆重。
天地君亲师，三跪九叩，每一项礼仪都漫长如同酷刑。
康文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幸有厚重的脂粉遮掩。
她不敢去看身旁凤冠霞帔的身影，只能死死盯着脚下的金砖。
她将所有心神用于维持身体的平衡和动作的规范，生怕一个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
终于，在漫天撒落的金色合欢花瓣和众人的祝福声中，礼官高唱：“礼成——送入洞房！”
喧嚣被稍稍隔绝于身后。
康文静依礼，需以红绸牵引公主，步入精心布置的婚房。
洞房之内，红烛高烧，暖融的光线将满室映照得一片秾丽喜庆。
百子帐、鸳鸯被、随处可见的“囍”字，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合香气息。
一切都极尽奢华浪漫，却压得康文静喘不过气。
公主端坐于铺着大红锦被的婚床之上，喜帕低垂，静默无声。
康文静僵立在房中，手足无措。
按照礼仪，她该用一柄玉如意挑起喜帕，该与公主饮下合卺酒。
可她不敢。
那喜帕之下，是决定她生死的人。
每靠近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驸马爷，”一旁侍立的嬷嬷笑着提醒，“该挑盖头了，莫让公主殿下久等。”
康文静深吸一口气，仿佛奔赴刑场般，缓缓拿起托盘中的玉如意。
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稳那温润的玉器。
她一步步挪到床前，屏住呼吸，用如意的一端，极其缓慢地、轻轻挑起了那方鲜红的盖头。
珠翠轻响，盖头滑落。
烛光下，何昭月的容颜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
凤冠璀璨，流苏轻晃，妆容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娥，眉间一点花钿更添妩媚。
她微微抬眸，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目光清亮，带着一丝新嫁娘的娇羞，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直直看向康文静。
康文静呼吸一滞，瞬间撞入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无数情绪翻涌而上，让她下意识地猛地后退一步，慌忙低下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碎裂。
“臣……臣……”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何昭月看着她这副惊惶失措、面白如纸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却并未言语，只是依着规矩，微微垂下眼帘。
合卺酒被端了上来。
金杯以红绳相连。
康文静手指颤抖地端起属于自己的那一杯，酒液在杯中晃荡，几乎要洒出来。
她不敢看公主，机械地完成交杯的动作。
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苦涩，全然尝不出丝毫喜意。
繁琐的礼仪终于全部结束。
宫人嬷嬷们行礼告退，脸上带着暧昧又恭敬的笑容，轻轻掩上了房门。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闭合。
最后一道屏障消失了。
偌大的喜房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红烛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反而更衬得满室寂静，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一个是极力压抑的急促，一个是平稳中带着些许玩味的轻缓。
康文静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仿佛被钉在了地毯上。
她能感觉到公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实质，让她无所遁形。
完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过屋内唯一的那张宽大婚床，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额上的冷汗终于汇聚成珠，滑落下来。
“驸马，”何昭月终于开口，声音清越柔和，在这极静的氛围里格外清晰，“时辰不早了。”
康文静浑身一颤，如同惊弓之鸟。
她猛地后退两步，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急声道：“殿下……殿下今日劳顿，请……请尽早安歇！
臣……臣忽想起还有几份紧急公文未曾批阅，需……需即刻处理，恐……恐扰殿下清梦，臣……臣去书房！”
说完，她甚至不敢等公主回应，如同身后有厉鬼追赶般，几乎是踉跄着转身。
她一把拉开房门，仓皇地逃了出去，迅速消失在外间的黑暗里。
何昭月独自坐在铺满大红锦被的婚床上，看着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听着门外慌乱远去的脚步声，微微一怔。
随即，她抬手，轻轻抚过自己精致的下颌线条，望着那摇曳的烛火，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又带着几分狡黠的弧度。
她的声音极低，如同叹息，又如同愉悦的呢喃，消散在满室喜庆的红光之中：
“跑得倒快……罢了，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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