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查尔斯河被夕阳镀成一条熔金的缎带。
哈佛医学院旁那栋红砖小楼，顶层窗户亮着暖橘灯。门口的木牌写着：Sleep & Mind Lab——夜间志愿者项目。
沈砚推门进来时，腕表的指针正指向 19:30。
他穿了件深灰卫衣，帽绳收得很紧，像把整个人都束进壳里。
“我以为你会迟到。”林煦站在走廊尽头，白大褂里露出鹅黄色毛衣，像一盏悄悄升起的月亮。
“怕错过叫号。”沈砚声音低哑，眼底有淡淡青色——72 小时未合眼的证据。
林煦把他带进最里侧的单间。房间不足十平米，却布置得反常温馨：
墙是鼠尾草绿，顶灯做成一轮磨砂月亮；床头摆着真正的向日葵，花瓣边缘微微卷曲，像刚醒来的孩子。
沈砚环顾四周，目光在墙角那台老式唱片机上停了停：“放黑胶？”
“嗯，白噪音太冷，我一般用《Clair de Lune》。”
8
林煦把窗帘放下，遮光布落下，世界瞬间沉入柔软的暗。
治疗开始前，例行问诊。
林煦盘腿坐在软垫上，膝盖上摊着一本棕色皮面笔记本——不是电子病历，而是手写。
“先确认三件事，”她拧开钢笔，“第一，你昨晚几点上床？”
“三点四十。”
“几点放下手机？”
“一直没放。”
林煦在纸上画了个小骷髅头。
沈砚失笑：“要判刑？”
“只是标记。”她抬眼，“第二，闭眼后脑子里最先蹦出的画面？”
沈砚的喉结动了动：“车祸。”
他声音太轻，林煦几乎以为是错觉。
笔尖停在纸上，洇出一小团蓝。
“第三，”她继续，“有没有试过药物？”
“唑吡坦、右佐匹克隆、褪黑素、甚至低剂量喹硫平。”沈砚报菜名似的，“耐药了。”
林煦合上本子：“今晚不用药，我们用 CBT-I（认知行为疗法）的第一阶段：睡眠限制 刺激控制。”
她递给他一张薄薄的表格，像小学生作息表——
上床时间：00:30
起床时间：06:30
白天补觉：禁止
“半夜如果醒来？”沈砚问。
“离开床，去隔壁暗室，读纸质书。困了再回来。”
沈砚挑眉：“万一我读《资本论》，越读越精神？”
林煦笑出声：“那我给你《小熊□□》彩绘版。”
22:00，第一次放松训练。
林煦让沈砚躺在治疗床上，自己坐在床尾，掌心向上：“跟我节奏，4-7-8 呼吸法。”
“吸气——1、2、3、4……
憋住——1、2、3、4、5、6、7……
呼气——1、2、3、4、5、6、7、8。”
第三遍时，沈砚的肩膀明显松了。
林煦的声音像一条安全绳，慢慢放他下坠。
“现在想象你站在一条很长的走廊，尽头是一扇门。推开门——是你最想回去的场景。”
沈砚睫毛颤了颤。
“看见什么了？”
“……灶台。”他哑声道，“奶奶在烤红薯，皮裂开了，糖汁往外冒。”
“闻到味道了吗？”
“嗯，焦糖混柴火。”
“走进去，坐在她身边。”
沈砚的呼吸逐渐拉长。
林煦低头记录：心率 68→58，肌电下降 15%。
就在她以为他快睡着时，沈砚忽然开口——
“如果我走进去，她抬头问‘你是谁’，怎么办？”
林煦笔尖一顿。
“那就告诉她，”她轻声说，“你是她未来的孙子，跑回来看看她。”
沈砚没再说话，眼角却渗出一点湿意，在月光灯下像流星。
00:30，熄灯。
林煦退出房间，把门留一道缝。
监控屏幕里，沈砚平躺，双手交叠在腹前，姿势拘谨得像中世纪雕像。
半小时后，他开始翻身。
01:27，他猛地坐起，大口喘气。
林煦按亮走廊的小夜灯，端着一杯温牛奶进去。
“做噩梦？”
沈砚抬手盖住眼睛：“听见玻璃碎的声音。”
林煦没开顶灯，只把牛奶递到他掌心：“温度 40℃，可以喝。”
沈砚握着杯子，指骨发白：“我小时候，车祸现场，车窗碎的声音一模一样。”
林煦盘腿坐在床边地毯，仰头看他：“沈砚，那不是现在。这里很安全。”
“安全值多少钱？”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林煦却没生气，只是把杯子轻轻放回托盘：“如果一定要标价，今晚的安全值你一分钟的真诚。”
沈砚垂眸，看见她毛衣袖口起了一点毛球。
“一分钟……用来干什么？”
“用来告诉我，你最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沈砚喉结滚动，半晌：“想睡个好觉。”
“还有呢？”
他别开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想……靠近你。”
空气突然变得黏滞。
林煦眨了眨眼，像被月光烫到。
“靠近”两个字，像意外掉落的火种。
沈砚很快把情绪收回壳里，补上一句：“我可以加钱。”
林煦失笑，却也第一次没有反驳。
她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靠近不是交易，是导航。我会给你方向，但路得你自己走。”
说罢，她关掉小夜灯，退出房间。
门阖上的瞬间，沈砚在黑暗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把压在胸口的冰碴子全吐出来。
凌晨四点，监控显示他再次醒来。
但这次，他没有坐起，只是侧过身，鼻尖对着床头那朵向日葵。
心率曲线从 88 缓缓降到 62，然后，第一次——
出现了一条平稳的、长达 43 分钟的深睡波段。
隔壁监控室里，林煦撑着下巴，笔尖在纸上无意识画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她在备注栏写下：
【第 1 次深睡：43′17″。
突破点：烤红薯。
风险提示：患者开始产生情感投射。】
写完最后一行，她关掉台灯，玻璃上映出她自己的脸——
嘴角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上扬。
清晨 6:30，闹钟响起。
沈砚睁眼，天花板是陌生的鼠尾草绿，空气里混着向日葵与牛奶的余温。
他起身，发现床头贴着一张浅黄色便签：
“早上好，沈先生。
恭喜获得第一次深睡 43 分钟。
今日任务：
1. 不赖床；
2. 晒太阳 20 分钟；
3. 给我发一条不含钱的早安。
——你的临时船长林煦”
沈砚捏着便签，走到窗前。
波士顿的冬阳稀薄，却真的落在他的睫毛上。
他低头掏出手机，在对话框里输入：
【早。红薯味儿的梦，很甜。】
手指停在发送键上方，耳尖微红。
最终，他还是按下发送。
然后把手机揣进口袋，像揣着一枚偷偷点燃的火柴。
——那是沈砚三十二年来，第一条没有附带转账记录的“早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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