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云母窗片,斜斜照亮木屋一角。
凌战的目光落在玄尘子包扎好的腿上,片刻后缓缓上移,定在他那张写满市井油滑的老脸上。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山岩般的重量:
“腿好了。下山。教书。”
“教…教书?”玄尘子嘴里的肉脯“咔”地一声卡在喉咙口,他猛地瞪大浑浊的老眼,干瘦的手指戳着自己鼻尖,“我?贫道?教…教书?”
他像是听到了三清祖师爷下凡卖炊饼般的荒谬奇闻,嘴角抽搐着,“女…女侠,您…您莫拿老道消遣!贫道就…就一个云游野鹤,坑…呃…是参悟天道、偶尔济世…还…还凑合,教…教书育人?那…那是误人子弟,要遭天谴的啊!”
凌战没接话。
她只是拿起手中削到一半、尖锐如獠牙的箭杆,指节微屈,坚韧的木杆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她掌中断裂。
玄尘子脖子一缩,寒气“嗖”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根仿佛随时会爆裂的木刺,和凌战那双毫无波澜、却比深潭更冷的眼睛,让他所有的油滑狡辩都冻僵在喉咙里。他毫不怀疑,再吐出一个“不”字,这根箭杆就会精准地钉进他另一条好腿。
“教!贫道教!”
老道瞬间变脸,枯瘦的胸脯拍得山响,随即疼得龇牙咧嘴,脸上挤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忠肝义胆”,“女…女侠放心!贫道这点微末道行…教…教几个蒙童开蒙认字…那…那是手到擒来!包…包在贫道身上!定…定不负女侠活命大恩与…与提携之德!”
他嘴上慷慨激昂,眼珠却在凌战背后的门和窗之间滴溜溜乱转,显然在盘算下山后的遁逃路线。
凌战将他这点老鼠般的心思洞若观火。
她放下那根危险的箭杆,拿起旁边一块厚实木板和一截烧焦的细枝,自制的炭笔,走到玄尘子面前。
“啪!”木板拍在桌面,震得肉脯一跳,“写。”
“写…写啥?”玄尘子看着光滑木板和黑乎乎的炭笔,一脸茫然。
“名。识的字。懂的草药。”凌战言简意赅,“写满。”
玄尘子认命地叹了口气。
嘀咕着“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唉…”,
还是认命地抓起炭笔,在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划拉起来。
“玄…尘…子…”
他一边写,一边口中念念叨叨,仿佛在给自己壮胆,“道…可…道…非…常…道…嗯…人…参…三…七…当…归…黄…芪…”写到黄芪,他甚至下意识地在一旁画了个歪扭的草叶图形。
凌战静立一旁,目光如扫描般扫过木板。字迹虽如鸡扒,结构却清晰可辨,确为识字。草药名准确无误,甚至还带图示。够了。是个需要修理的滚刀肉,但肚子里有货,能用。
她不再看老道,转身走向角落的工具堆,开始利落地整理背囊。
下山,带上这个新捡的“麻烦”。
玄尘子写着字,眼角余光却一直没离开凌战背影,更没离开桌上剩下的肉脯。
他眼珠骨碌一转,趁着凌战转身整理的空档,枯爪闪电般探出,飞快抓起一块最大的肉脯,“滋溜”一下塞进自己油腻腻的破道袍袖袋里。动作自以为神鬼不觉。
“吱!”
一声尖锐的猴叫响起。金宝不知何时蹲在了窗台上,两只小爪子抱着胳膊,毛茸茸的小脑袋歪着,一双黑亮如墨玉的眼睛死死盯着玄尘子的袖口,小脸上满是“本猴盯着你呢”的严肃表情。
玄尘子被抓了个现行!
老脸“腾”地一红,像被火燎了胡子,慌忙低头,假装在木板上“奋笔疾书”,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小…小猴精…跟…跟你主人一样…贼…贼精…”
山巅清冽的晨光流淌在屋内。
凌战有条不紊地清点工具,玄尘子趴在桌上“刻苦”书写,金宝蹲在窗台“恪尽职守”,雪影和岩爪好奇地凑近,湿漉漉的鼻子翕动着,仔细嗅探老道身上那股混合了草药、尘土、汗酸和……新偷肉脯的复杂气味。
一种奇异的、带着鸡飞狗跳预兆的“和谐”,在这片云巅净土悄然滋生。
山巅的风裹挟着清冽草木香。凌战立于平台边缘,目光最后一次扫过亲手梳理的溪流、郁郁荆棘围栏,以及岩壁深处那微弱而坚韧的脉动。金宝蹲在她肩头,黑亮的眼眸盛满依恋。雪影和岩爪似有所感,不安地蹭着她脚踝,发出幼兽低低的呜咽。
“守好。”
凌战声沉,目光依次掠过三个小家伙,“药园,水脉,牧场。”指尖在金宝毛茸茸的脑袋上极短暂地停留,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传递,“狼崽,看好。猴群,狼群,莫生事。”
言简意赅,责任尽托。
金宝小爪轻拍凌战耳廓,“吱吱”两声,如作承诺。
它跃下肩头,用脑袋顶了顶雪影和岩爪,随即仰头望向凌战,小眼神异常认真。
凌战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那个正拄着粗糙木棍、探头探脑往云雾缭绕的崖下张望、嘴里不住嘀咕“无量天尊…这么高…老命休矣”的玄尘子。
“走了。”两字吐出。
玄尘子一哆嗦,苦脸如瓜:“女…女侠,真…真要从这儿下?贫…贫道这腿…这老胳膊老腿…”
凌战未容他啰嗦。
将结实棕绳一端牢牢系于平台虬劲树根,另一端抛下深渊。
单手拎起玄尘子那点分量,如提包袱,将绳头塞进他紧攥的手心,声音不容置疑:“抓紧。闭眼。”
“哎哎哎!抓…抓!”
玄尘子魂飞魄散,双手死死箍住绳索,眼闭得死紧,口中各路神佛名号如爆豆般倾泻。
凌战一手控绳,一手稳着玄尘子,纵身跃下!
风声尖啸,云雾瞬间吞没二人。
玄尘子杀猪般的惨叫在峭壁间撕扯回荡。
依靠零烙印的地形信息与自身强悍的力量控制,凌战如灵猿般在陡峭岩壁间快速下降,精准借力凸岩与古藤。玄尘子全程如受惊鹌鹑,死闭双眼,尖叫念佛。
双脚终踏谷底河滩碎石,玄尘子腿一软,瘫软如泥,大口喘粗气,面白如纸,道袍后背冷汗浸透一大片。
“起。”
凌战声无波澜,将他拽起。
顺湍急却平缓的溪流下行,速度大增。
两岸春意正浓,新绿柳枝拂水,野花星点河岸。
玄尘子缓过劲,话痨本性复苏,拄棍深一脚浅一脚跟随,沿途指指点点:
“哎呦!女侠快看!那丛紫花!紫云英!牲口吃了长膘的宝贝!”
“水边石缝…墨旱莲!清热凉血止血的!”
“啧啧…靠山村地界…山灵水秀…好药材遍地啊…”
凌战偶尔瞥去,步伐未缓。
零灌输的信息让她对这些早已了然,玄尘子的絮叨更像一种背景音,印证并强化她的认知。
熟悉靠山村轮廓映入眼帘时,已过午后。空气湿润,泥土与草木新生的气息弥漫。
村口景象与凌战上次离开时焕然一新。
新翻整的田地整齐如棋盘,秧苗嫩叶在春风中舒展,绿意盎然,生机勃发。
田埂笔直洁净,杂草尽除。
远处山坡,新垦梯田如绿色阶梯,层叠而上。
几个扛锄汉子沿田埂巡视,见凌战,远远驻足,目光敬畏感激,局促点头,低声交谈:
“是…凌娘子回来了!”
“瞧见没?李里正带大伙儿弄的水渠,秧苗长势多旺!”
“往年这时候,哪有这般齐整…”
“多亏了李里正和凌娘子…”
议论声不高,那份发自内心的满足与对新任里正李青山的认可,清晰可闻。
凌战面无表情,目光掠过田野,径直走向村西自家小院。
离院门尚远,便听得里面鸡飞狗跳般的喧闹,夹杂沈厌那熟悉的、气急败坏又无奈的吼声:
“二狗!放下锄头!那是我新编的筐!不是挖蚯蚓的!”
“三丫!别往菜畦泼水!苗刚冒头!”
“哎呦小祖宗们!消停会儿!沈哥哥求你们了!”
推开半掩柴扉,院内景象扑面。
原本凌乱的开荒坡地,竟被划成几块歪扭却疏松的菜畦。
几行嫩绿菜苗稀拉拉立着,显是撒种不均。碎石杂草堆在一旁。
沈厌被一群孩子围在核心。绸缎衣裳袖口高挽,衣襟泥点斑驳,耀眼金发凌乱,几缕汗湿贴额。他一手叉腰,一手徒劳阻拦七八岁男孩二狗用锄头刨墙角一个新编的、形状奇特的竹筐,脸上心疼抓狂交织。
“爹!看!我的苗苗喝水了!”
扎冲天辫的三丫端破陶碗,兴奋指着被她泼得湿漉漉、东倒西歪的菜畦,小脸满是“求表扬”。
沈厌嘴角抽搐,看看可怜菜苗,再看看三丫亮晶晶的眼,最终无力抹脸,挤出比哭难看的笑:“…好…好…三丫真棒…下次…少浇点…”
眼角余光瞥见门口身影。
“凌战?!”沈厌如见救星,眼瞬间亮了,声调拔高,“你可算回来了!”他扒拉开孩子,几步窜来,指着身后惨状和精力旺盛的小萝卜头,桃花眼控诉满溢,“你看看!这群小魔王!再不管,家都要拆了!我……”
抱怨戛止。
目光落在凌战身后,那个拄破木棍、一身狼狈道袍、正探头探脑往院里瞅、脸上带着“找到组织”般庆幸的玄尘子。
沈厌上下打量:破道袍,乱糟糟白发,泥污草屑,未擦净血迹,一条腿裹简陋布条…活脱脱逃荒老叫花。
“这…”
沈厌桃花眼眯起,市井混子的精明促狭浮现,拖长调子,夸张惊讶,“哟!凌大娘子,您这是…打哪座仙山拐回来一位…呃…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啊?”
“仙风道骨”几字咬得极重,戏谑满眼。
玄尘子一听,非但不恼,反眼一亮,如遇知音!
他挺挺干瘪胸脯,牵动伤口疼得龇牙。
努力摆出高人架子,捋捋乱糟糟山羊胡,清清破锣嗓子,学戏文腔调:
“无量——天尊!贫道玄尘子,云游四海,参悟玄机!今日蒙女侠搭救,幸会幸会!”
他转向沈厌,目光贼溜扫过好奇围拢的孩子,“这位小哥,观你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骨骼清奇,人中龙凤啊!就是这…印堂稍暗,怕是近日…呃…操劳过度,被小友闹得心力交瘁吧?嘿嘿…”
末了那声“嘿嘿”,同病相怜之意溢于言表。
沈厌先被江湖切口弄愣,听到“操劳过度”、“心力交瘁”,再看玄尘子“我懂你”的表情。
瞬间如遇知音!
被孩折腾的憋屈和对凌战“甩手掌柜”的怨气,找到了宣泄口!
“哎呀呀!道长!高人!您真是慧眼如炬!”
沈厌脸上戏谑秒变“相见恨晚”激动,一把抓住玄尘子没受伤的手用力摇晃,玄尘子疼得抽气也顾不上,“可不是操劳过度嘛!道长您不知,这群小祖宗,比镇上的黑虎帮还难缠!又当爹又当妈还当苦力…您看我手!”
他把沾泥带细小划痕的手伸到玄尘子面前,一脸悲愤,“编筐磨的!锄头砸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玄尘子感同身受,连连点头,痛心疾首:“理解!理解!贫道虽方外,也知教导蒙童之艰!劳心劳力,伤神耗气!小哥你…不易!真不易!”
他拍着沈厌手背,英雄惜英雄。
两人瞬间热络。
沈厌大倒苦水,玄尘子频频附和,不时插几句“想当年贫道云游如何如何”的江湖轶事,逗得沈厌哈哈大笑。刚才鸡飞狗跳的院子,气氛诡异地“融洽”起来。孩子们围着两个“惺惺相惜”的大人,好奇听他们互吹互怨。
凌战面无表情看着眼前这“一见如故”的二人:一油嘴滑舌老骗子,一好吃懒做金孔雀。
她径直走到院中石磨旁,拿起水瓢舀满清水,仰头灌下。
冰凉滑过喉咙,冲淡奔尘土气。
放下水瓢,目光扫过勾肩搭背、唾沫横飞的沈厌玄尘子,扫过暂时被吸引注意力的孩子,最后落在菜畦里那些歪扭却顽强生长的嫩绿菜苗上。
新里正李青山治下的村庄,生机流淌。
捡回的老道,与沈厌“臭味相投”。
孩子吵闹依旧,却似…更添活力?
她走到开荒出的菜地边,蹲身,指尖拂过一株被三丫浇蔫的菜苗。
动作极其自然地,将那株菜苗根部被水冲开的泥土,轻轻拢了拢,压实。
------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