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负手立于门廊阴影处,不知已站立了多久。
夜色沉沉裹着那道身影,玄色衣袍与阴影融在一起,只隐约辨出肩背挺直的轮廓。
暖黄的光忽明忽暗地扫过他的衣角,却始终照不透那片浓暗——仿佛他本就该是夜色的一部分,静默时便与黑暗共生,动时才带着迫人的气场。
室内的空气骤然凝住,抄书婢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握着笔的手紧了紧,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杂役们垂着头,视线钉在自己的鞋尖上,生怕那道目光扫到自己身上。
膝盖的寒意透过粗布襦裙渗进来,秦颜却顾不上冷,只觉那道未露面的身影自带一股压人的气势,让她刚平复些的心跳又快了几分。
玄色暗纹锦袍的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丝极轻的布料摩擦声,衣料上的暗纹在烛火下显了形,透出细碎的冷光,一看便知是内造局专供的料子,寻常官员连见都难得一见。
他抬眼时,众人才算看清他的面容。
眉骨高挺,眉峰微蹙,眼窝深邃,一双眸子黑沉如同黑夜本身,整张脸像用寒冰雕成,没有丝毫暖意。
可偏偏他肤色是冷白的,烛光落在他脸颊上,竟能看清细小的绒毛,又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细腻。
他身后跟着两名随从,穿着深灰劲装,领口与袖口都缝着暗银色的秘谍卫标识。
秘谍卫,那历史上是专司稽查百官、侦缉谋逆、掌管诏狱的天子亲军。看她们的反应,想必这褚珩就是秘谍卫的首领了。
这般人物今日现身,是单纯路过,还是……
赵嬷嬷一见来人,脸上的怒容尽数化作惶恐与敬畏:“褚…褚大人!您怎会来这儿?”说着,她膝盖一软,慌忙躬身行礼,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面。
褚珩的目光没在赵嬷嬷身上多停,先淡淡扫过赵嬷嬷攥得发皱的那页残卷,最后落在跪伏在地的秦颜身上。
秦颜的额角还沾着点灰尘,是方才被赵嬷嬷按在地上时磕的,鬓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膝盖处的裙摆被青石砖磨得发毛。
他的目光在那处停了一瞬,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像是想做什么,却又很快恢复如常,只留下一道冷沉的视线。
“禀褚大人。”赵嬷嬷眼神在帝系录残页与褚珩之间来回打转,像是在斟酌措辞。
她当然知道眼前这位大人的忌讳——褚典学,也就是褚大人的父亲,当年就是因为《帝系录》篡改案被先帝判了斩立决。这事是褚珩心里最不能碰的刺。去年有个小吏不小心在他面前提了句“褚典学旧案”,当天就被发往边地戍边,至今没回来。
赵嬷嬷用谄媚又惶恐的语气回话:“这贱婢胆大包天,竟敢擅自破坏库藏里的老典籍!您看这页纸,边缘被她用东西粘补过,还弄上了新墨,奴婢已经把人赃都扣下了,正要把她拖下去严惩,给其他奴婢们做个教训!”
她刻意避开了“《帝系录》”三个字,只含糊地说“老典籍”,说话时还偷偷抬眼瞟褚珩的脸色,见他没立刻动怒,才稍稍松了口气。
两个杂役在低声嘀咕道:
“库藏老典籍…该不会是那卷吧?”
“就是褚典学当年出事的那卷《帝系录》啊!”
“听说当年就是有褚典学篡改了里面的内容,才被定了罪……”
“嘘!你不要命了?”其中一个杂役被同伴狠狠掐了把胳膊,“褚大人最恨人提这事了……”
赵嬷嬷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那位大人把她安排到藏书阁,就是为了让她盯紧藏书阁中所有与《帝系录》相关的典籍。
褚珩的父亲因此案离世,绝不能让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此处。
“大人…奴婢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赵嬷嬷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当年…当年令尊褚典学,便是因那卷…那卷老典籍的篡改案含冤而逝。”
“如今这案子又牵涉到此典籍,您亲自查办,外头人难免会说闲话,怕…怕有损大人的公正名声啊!”
“真是个老糊涂。”秦颜悬着的心终是落定。
这赵嬷嬷竟敢当面指摘褚大人处事不公,言辞间满是暗示,这般僭越之举,怕是要性命不保。
“本大人查案,只看证据。”褚珩的声音没有起伏,“再敢妄议案情,按扰乱查案论处。”
赵嬷嬷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磕头:“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额头磕在青石砖上,发出“咚咚”的轻响。
褚珩没再理会她,走上前,从赵嬷嬷手中接过残页,转身走到案边,将残页摊在烛火下,细细观察。
时间一点点流逝,烛火的影子在褚珩脸上晃来晃去,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终于,他放下了手中之物,目光转向秦颜,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是你修补的?”
“是奴婢。”秦颜缓缓抬头迎上他的视线,“奴婢见书页虫蛀严重,再放着恐怕就要彻底碎了,一时情急,便用麻纸与米汤进行了加固。但边缘的墨迹绝非奴婢所为!”
“奴婢用的都是粗麻纸和冷米汤,哪来这般上好的松烟墨?还请大人明察!”
“大人休听她狡辩!这墨迹分明……”赵嬷嬷急了,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这墨迹就是她弄的!奴婢刚才亲眼看到她拿着墨锭……”
褚珩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他的动作很轻,只是指尖微微抬起,却让赵嬷嬷瞬间闭了嘴,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再次拿起那页纸,指尖轻轻摩挲过那条补纸的接缝处,以及那圈可疑的墨痕,语气平淡地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是赞是讽:“修补手法,倒是颇巧。”
随即,他话锋微转:“但这墨迹,确实可疑,你所言是实?”
“奴婢不敢欺骗大人。”秦颜心口微提,面上却未露怯色,只垂眸扫过案几周遭。
“奴婢不敢欺骗大人。”秦颜心口微提,面上却未露怯色,只垂眸扫过案几周遭。
指尖悄然攥紧了袖角,心底却已翻涌着不平。这老虔婆满口谎言,凭空捏造罪名陷她于不义,害她跪伏在冰冷青石砖上许久,膝盖早被磨得发疼,额角还添了磕碰的红肿,难道此事便要这般轻飘飘揭过?
她暗自咬牙,凭什么这老东西能站在“正义”的立场上指手画脚,将黑的说成白的?若不寻个由头让她露些破绽,倒显得自己真个理亏,往后这藏书阁里,怕还要被她拿捏欺辱。
得找个法子,拆穿她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叫她也尝尝被人质疑,难以自圆其说的滋味才好。
秦颜垂着眼,目光在案上器物间逡巡,心思飞速转动。
这赵嬷嬷在阁中当值多年,若说她半点手脚没沾过,断无可能。只要寻到她私动库中物件的痕迹,便能叫她那“公正”的假面碎一地,也叫褚珩看清,究竟是谁在睁眼说瞎话。
她虽初来乍到,不知这藏书阁器物摆放的常例,却凭修复古籍时对“原位”的敏锐感知,见案角一枚莹白清玉压纸扣,竟歪歪斜斜落在案心,与周遭规整的书卷格格不入,且玉面似沾着些微脂粉气。
此物本是压纸之用,理当固定于案角,怎会无故移位?还染了女儿家常用的脂粉?
心念电转间,秦颜趁身旁秘谍卫未及细察,故意脚下一踉跄,指尖“不慎”擦过玉扣。
【检测到宿主启动“触忆”系统,今日使用次数:2/3。】
刹那间,细碎画面涌入脑海。
昨夜暮色四合时,赵嬷嬷鬼祟折返,将玉扣从案角抠下,揣入宽袖。
夜里玉扣被压在枕下,蹭上廉价脂粉与棉絮,今早她又匆匆将玉扣放回,却慌乱间未归原位,指甲还在玉扣左下角划了道细痕。
秦颜心头一定,抬眸时声音清亮:“大人且慢!赵嬷嬷指证奴婢,可她自身言行,亦有可疑之处!”
褚珩眉峰微挑,目光落向她:“哦?你倒说说。”
秦颜侧身指向案心玉扣,字字清晰:“此玉扣应是压纸之物,理当稳置案角,如今却偏居案中,且玉面沾着脂粉香。
“玉性凉,若未被人贴身携带,怎会染此人气?再者,奴婢方才触到玉扣时,似觉左下角有细微划痕,想来是被人私藏时不慎所留。赵嬷嬷昨日是最后离阁、今早第一个到阁之人,除了她,谁还有机会动这玉扣?”
赵嬷嬷闻言,脸色骤然惨白:“你这贱婢胡言!玉扣本就在此处,划痕也是旧的!”
秦颜却不慌不忙,续道:“大人若不信,可细察玉扣划痕新旧,再传库管来问。”
“入库之物必登记样貌位置。”秦颜此刻发自内心感谢典册登记制度课没打瞌睡的自己,“一查便知这玉扣是否被动过手脚。赵嬷嬷连库中器物都敢私动,她口中所言‘亲眼所见’,又怎能作准?”
秦颜话音落时,藏书阁内的烛火恰被穿堂风拂得晃了晃,暖黄的光落在褚珩冷白的侧脸上,竟将他眉宇间的沉郁稍稍柔化了几分。
他未立刻言语,只垂眸看向案心那枚莹白玉扣,修长的手指缓缓探去,指尖刚触到玉面,便顿了顿。
正如秦颜所言,这玉扣虽质地冰凉,却隐隐透着一丝极淡的人气,绝非久置案上该有的温度。
他拇指轻轻摩挲过玉扣表面,待触到左下角那处时,指腹微顿,抬手将玉扣凑到烛火下。
昏暗中,一道浅细的划痕清晰显露,痕迹崭新,边缘还带着未磨平的玉屑,显然是近日才添上的。
褚珩又微侧首,鼻尖凑近玉扣,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蹙。那股脂粉味虽淡,却真切可闻。
“大人!这都是她胡诌的!”赵嬷嬷见褚珩神色微动,心下慌得如同揣了团乱麻,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却被身旁的秘谍卫制止,只能瘫在青石砖上,声音发颤地辩解。
“这玉扣自打入库起就摆在这儿,划痕是去年不小心蹭的,脂粉味定是哪个小蹄子路过时沾上的!这贱婢就是想转移视线,大人您可别被她骗了!”
她越说越急,唾沫星子溅在身前的地面上,鬓边的银钗也歪了,往日里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满眼的惶恐。
秦颜道:“赵嬷嬷既说划痕是去年所留,那库管的入库登记册上,想必该有记录吧?”
她抬眸看向褚珩,语气恭敬且笃定:“若划痕是旧伤,册上定会写明。若玉扣本就该在案角,册上也该画有位置图样。大人只需让人取来登记册一验,便知奴婢所言真假。”
褚珩指尖捏着玉扣,目光在秦颜与赵嬷嬷之间转了圈,黑眸深不见底,让人猜不透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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