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医院,病房外的走廊。
最近几天长椅上总有一个执拗的身影,每当一个医务人员从病房进出,杨雨生都会站起来上前询问。
如果是C国的医师,他会立即脱口一句:“怎么样了?”
C国医师会耐心和他说明伤者现在的情况,“晚来十分钟人就没了。”
如果是当地V国的医师,他会用笨拙的英语询问状况,V国医师不搭理他,他就揪住对方的白大褂,再问一遍,直至对方回答。
中途听见病房里传出医疗器械的声音,又松开手。
冰冷的机械发出的声音,死板,规整,听久了让人心烦,杨雨生却感到些许慰藉,这意味着他挂念的人还活着。
C国医师的眼神躲闪着杨雨生,他知道这个年轻警官只希望听到“好”或者“没那么糟糕”。现实是,那位线人经过了三天抢救,仍然不见苏醒。
那个身影又回到长椅上,仿佛融入了走廊的环境,若有陌生的人意图打探这间病房,一道凌厉危险的目光就会冷不丁投来,凶猛恐怖的野兽一样,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意牢牢锁定。
即使没配枪,手也本能地按向腰间,直到他认为的威胁解除,目光会在眨眼之间收敛,他又进行新一轮的等待。
走廊转角来了一个人,朝着他的身影慢慢走过去,走起来不是很灵活,一跛一跛的。
孟佑亭坐到他身边,调侃道,“哥们你都快被消毒水腌入味了。先回住的地方休息一下吧,哪怕打理打理,洗一把脸也好啊,秦清教授醒来肯定不想看到你灰头土脸的。”
杨雨生沉默不语,孟佑亭和他汇报,“你守病房期间那头出了点事,说来话长,我就不说了,”
孟佑亭晃悠着腿,他习惯在整理语言的时候抖腿,刚一开抖就扯到腿部的伤,他倒吸一口冷气,老老实实坐好,接着道:
“涉及到我们国家案件的罪犯正在办理手续,赃物赃款数额巨大,清点得花些时间……这DF坏事做尽,贩毒、枪支、人口买卖、器官市场、金融犯罪、诈骗……端了个分部就挖出了一堆恶心的,总部得多脏,我的意见是就地枪毙!”
“诶,老杨你对他们很有研究,你是从哪里得到DF还有教会的信息?很难整到吧?”
“就算关好门窗,消息也会随风从门缝里飘进来的,”青年稍微偏了偏头,“抓的其他罪犯审了吗?”
“蛮多人呢,全部审完需要时间,还有一些要带回国内审。”
“领导什么反应?”
“嗯……表情很复杂。”孟佑亭努力回忆。
“哼,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杨雨生打了一记响指:“这次行动策划得非常完美,滴水不漏,敌人浑然不知,而我方了如指掌,那张地图功不可没。恰恰是什么都算计到了,不是用巧合就能掩埋过去的——”
罪犯们充满违和感的模糊面容,V国警官手臂上洗了一半的纹身,河岸边的血脚印……
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心中浮现的推理就像海面上冰山的一角。
现在的他还没有能力洞悉真相,支撑想法的证据几乎没有,他也从不把充满怀疑和空想的推理说出口。
杨雨生把话囫囵咽了下去,“对,我,我该去休息一下了。”
重要的话说一半,孟佑亭坐不住了,“诶哟我最烦你这种说话不说全,留个悬念吊着人的!”
“去看看新闻,查查行动前几个月这附近发生了什么大事。”
孟佑亭单手叉腰,喃喃着,“和行动有什么关系?”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手机开始搜索。
搜索第一条,“恶魔孵化地——金三角地区附近的家族究竟有多有钱?海外小岛豪宅,超模泳池派对……没钱限制了你的想象力!”
手指往下滑。
“万字解析:非常规对比!张、白、曾三大家族,到底谁更有钱有势?”
孟佑亭心里吐槽:这也能万字解析吗?家里请谁都没用了。
“顶着死亡威胁的采访是什么体验?V国警察贪污受贿严重,办事效率还没□□的人情管用?”
“金三角的生存之道:僵局?平衡?前方高能预警!你绝对不知道的几件事!”
“细思极恐!影子政府——织就罪恶与钱权的神秘蛛网……”
孟佑亭无语凝噎,心里不知从何吐槽,浮夸标题和阴谋论的流量就是高啊。
手指在一则上个月的新闻上方停下,标题标红加粗,十分惹眼。
“全网官方独家:黑吃黑!张家终是沦为了白家称霸的垫脚石!事件起始的详细梳理……”
杨雨生从长椅上起身,回头望了一眼病房,站在病房门前,闭上眼睛静静听了一会儿医疗器械的嘀嘀声,他深呼吸,鼓起勇气往门上的窗户里看。
洁白的大床,昏迷不醒的人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满了维生的管子,他深深陷在柔软的床褥间,像躺在丝绸礼盒的瓷器。
杨雨生害怕这尊瓷器会渐渐陷下去,他布满裂痕,似乎碰一下就要碎裂,无声无息,飘落下去,落进床褥的缝隙里,再无踪影。
心痛欲裂,杨雨生不敢多看一眼,暗暗嘲笑自己怎么还跟个大学生似的,担心解决不了问题——他能做的只有相信现代医学,相信……
走廊里,其他病人的家属在虔诚祈祷家人的平安。
“我相信事在人为,但是在不可捉摸的逆境里,祈祷更能带给人们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往日的话语在耳边回响,他眨了眨疲劳的眼睛,移动的脚步虚浮,等待的过程度日如年,可他绝不能失去希望。
杨雨生面朝窗口,望向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青年抬起双臂,双手交握,虔诚地低下头,额头触及指节。
他不清楚是他的头在发颤还是手在发抖,“求求你,醒来吧。”
他满怀期许,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发生。
孟佑亭叹了口气,“知道你和他师生情谊深厚。走,兄弟请你吃饭,再买束鲜花回来给他。唉,线人怎么会是他呢。”
对啊,怎么会是他呢?
杨雨生百思不得其解,麻木地转身离开,嘴里嚷嚷着,“怎么会是他呢?”他魂不守舍,躯壳里只剩下驱使四肢的本能,“怎么会是他呢……”
“滴滴!滴滴!滴滴!!”
尖锐刺耳的医疗器械警报声,来自那人的病房,一下子把杨雨生的心提到嗓子眼,他飞速转身,一个箭步赶在医护人员就位前就闯进病房!
不要有事!绝对不要有事!
杨雨生在心中默念,求求老天爷上帝神明佛祖一切能管用的神了!你千万不要出事!
多个仪器发出警报,短短几秒钟,心电图也变为一条直线。
赶来的医护人员将杨雨生挤出门外,“……伤者多器官衰竭,心跳骤停!……”
孟佑亭把杨雨生从门口拉开,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哥们别看了,走吧,走吧——”
杨雨生甩开孟佑亭的手,猛地退后几步,撞到急匆匆赶来的医生,医生戴着口罩和手术帽,双手插兜,肩膀猝不及防和杨雨生撞上,吃痛地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
医生认出挡路的是谁后,瞳孔瞬间收缩,十分震惊,但仪器的警报声告诉他刻不容缓,医生立即转身走进病房,有条不紊指挥抢救。
杨雨生对这医生很眼熟,不过他三天都待在医院,告诉自己眼熟一个医生很正常,打消了疑虑。
/
医院病房内,医生短暂喘了口气,他一路踉跄,走到床边,床中人的惨状令他恨不得把门口那警察砍了剁了。
医生滔天的怒意压在他握紧的拳头里,“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医护人员不发一言,各司其职,医生拿出一个装着红色药剂的注射器,给床中人注射。
忐忑的几分钟后,灰色双眼像猫一样扫过恢复正常的仪器,和重新起伏的心电图。
“我向你发誓,我一定会成功带你回去的,”
他抽出口袋里绑着绷带的右手,覆盖在床中人残缺的右手上,“我、发、誓。”
/
走廊里,杨雨生的后背贴在墙上,身体无力滑下,手心冷汗津津,双手盖在脸上,却闭不上眼睛,似乎在掌心里才能呼吸。
他分不清是手冷还是心凉,不停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假的。
无论过了多久,他总感觉自己还是那个胆小的学生,他从没想过,六年后与老师的重逢会以死别告终。
就连苦苦等待的那六年,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无助过,杨雨生连病房内医疗器械重新恢复运作的声音也没听见。
一件白大褂停在他面前,语气里藏着高傲和怒意,医生冷冷撂下一句话,“照顾好他。”
杨雨生条件反射抬起头,捧着满手湿润的泪,“什么?”
白大褂走进来来往往的白色中,戴着手术帽的后脑勺边缘露出一缕金发,走廊的玻璃窗上倒映出他的身影。
医院外树木绿得刺眼,玻璃窗的光沾了幻影般的绿意婆娑。
他像一片叶子落入一片丛林,消失在走廊尽头。
病床上的男人平稳地呼吸着。
医院不远处的小餐馆,菜上齐了,孟佑亭试图转移话题,“这边的菜好有特色哦,你看烤鱼上撒的香料……春卷闻起来也好特别,哥们你吃,吃点吧。”
杨雨生眼角发红,吸吸鼻子,轻咳一声后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烤鱼。孟佑亭心里也憋着难受:
“六年前,我们还和秦教授一起吃过饭。他那么厉害,肯定能挺过去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他的声音越说越弱,扯了一张纸巾抹了把脸,“看见认识的人被折磨成那样,真的,谁能不难受啊……”
杨雨生埋头吃饭,等两人心情平复得差不多了,问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你腿咋了?”
孟佑亭气不打一处来,险些被春卷噎着,送了杯水咽下去,迫不及待说道:
“咱俩在地下室不是逮了个人回去吗,经V国警方判断他是DF的高层之一,关在V国的警局里。那天来找我茬的V国警察你还记得不?他和他的同伙把人给劫走了!”
孟佑亭说得绘声绘色:
“咱领导接到消息,说一不二带着弟兄们开车追上去!可惜不熟悉路况,出了车祸,我腿磕着了,咱领导从车里出来也伤着了,气得他保温杯甩出去砸了路边铁皮垃圾桶。啊对了,领导叮嘱说你有空去找他一趟,在医院三楼X号病房。”
“真是找你茬的那个?”
“我对冒犯过自己的人印象很深呢!”孟佑亭去夹最后一块春卷。
另一双筷子抢先夹起,杨雨生打量着半空中的春卷,翻来覆去地看,“下一个问题,那DF高层长啥样?”
“一头金发,头发颜色挺浅,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他衣服上有溅射型血迹,指不定就是他把秦教授弄成这样!可惜没来得及拍照他就被本地警方套上麻袋关起来了。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罪犯就是罪犯!知道自己作恶多端了还敢跑!”
孟佑亭皱起眉毛,“筷子上有你口水,那块春卷我不要了。”
杨雨生从善如流,耸一耸肩,纳入自己口中,“不作恶多端那他跑什么,”
老师血肉模糊的左腿浮现在杨雨生眼前,他一阵眩晕,揉了揉太阳穴,手掌的阴影遮住他阴沉恐怖的脸色,心中默念:我一定要亲自把那个人渣给毙了。
孟佑亭扯了张纸巾擦擦嘴,“你怎么对DF的事那么上心?”
杨雨生冷哼一声:
“他们本来就是恐怖分子,打击违法犯罪还需要什么理由?他们还把老师变成现在这样,如果他们还有什么阴谋,那些溜走的DF成员一定不会放过幸存的叛徒。每溜走一个,都给社会和老师的安全多了一份风险。”
两人打包了几份春卷和河粉,先去探望在追逐越狱犯的车祸中受伤的同事们。
兄弟几个本就是大学校友互相认识,充满朝气的年轻警官们边吃着饭边插科打诨,气氛很快炒热起来。
大家理解杨雨生身份的特殊性,杨雨生心里却不是滋味,笑了一声,“没什么,就大大方方承认我是个关系户嘛。你看老孟沾了我的光也去当缩头乌龟了,还有谁要当?”
杨雨生往众人里指了一圈,指到一个憋笑的哥们就问,“你当不当?”
哥们笑着摇摇头,杨雨生假装要把他的脑袋按进饭盒里,“不想当也得当!给我缩进去!”
彼此在周围的一片笑声里打闹起来。
医院三楼,杨雨生披着一身夕阳余晖,穿过走廊,推开一扇门,一张病床,还被一堆鲜花和果篮、保健品包围着。
一个床头柜,摆着一个朴实无华,有些旧磕痕的保温杯,印着是参加什么活动纪念品的LOGO,顶上凹下去一小块,象征性贴了一张创口贴。
仔细一点才能从这花团锦簇里看见躺着的领导,打着白色石膏的右腿垫着枕头,他时不时皱着脸抽抽鼻子,似乎很痒,抬手在鼻子前挥了挥。
平时直来直去“领导!”“咱领导!”的喊,是因为这位领导真的姓凌,名临岛,从军队转过来的。
脱下警服后,那股军人气质更加突出,凌临岛见他来了,单手撑起身子靠在床头,目光带着扑面黄沙般粗粝的威严。
杨雨生一瘸一拐走进去,凌临岛诧异问道,“你腿也伤了?”
他下一步又恢复了正常走姿,“我瘸是装的,您瘸可是真的,”
一个苹果朝杨雨生迎面飞过来,他稳稳接住,不易被察觉的笑容隐在苹果之后,“谢谢领导的投喂,我吃过饭了。伤筋动骨一百天,领导您辛苦了请好好休养,早日康复。”
“嘻嘻哈哈的!我真是管不动你们这帮新兵了!”
凌临岛笑得豪爽,壮臂一挥险些扯掉手上的针管,“你呀,脑子机灵,平时有什么事喊你就去做,但我看得出,你是把你真正锐利的一角藏了起来,明面上是圆的,一摸就扎手得很!”
杨雨生把苹果揣在兜里,“真奇怪,怎么一来到这地方大家的腿都多灾多难呢?”
凌临岛骂了一声,“他奶奶个腿的!要是没碰上堵车我就逮到了!”
气上心头,气息不稳,猛猛吸了几大口花粉,打了个喷嚏,怒气更盛,“当地那帮帽子关键时候摇不来人,事后送礼道歉拍马屁倒是拍得欢!把这些玩意儿都拿走!看着就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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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逢的枪口(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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