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很不好。
轻微低沉的话音飘落在这深秋寂寥的墓园,像是一片落叶突然坠下,惊飞斜对面树梢上停留的一只麻雀。
鸟飞了,树影微晃,人还在。
层层林立的墓碑做极致的掩护,为两人腾出隐秘的空间。他们面朝着面,不顾形象地席地坐着,目光触碰在一起,均是分出一手抚摸在彼此的脸颊。
一时无声。
尤袤许久没能出声,他彻底喑哑了,目光闪烁两下,无光了,漆黑的瞳仁不动声色地转了转,避开路翎的目光。
可耳廓处隐隐浮现一层薄薄的红晕,略微下压的唇瓣绷出一条直愣愣的横线,以及腰腹错落有致的肌肉都绷直僵硬了。
不言而喻,天不怕地不怕、满口胡话,惯于信口开河的尤袤,此时羞涩了,且是羞涩难当。
他抿着唇,不想迎上路翎的目光,也不想察看路翎什么反应。
他在内心暗自苦恼,自己怎么就示弱了呢?说什么我【今天不开心】,这种认输坦诚的话能说出来吗?这不得一辈子憋死在腹中,说出来是要怎样?要人去哄吗?他是傻逼吗?!怎么好意思的?
他可不会撒娇,还是对着路翎!尤袤真想钻进地缝,恰好这里是墓园,直接把他埋进土里算了。
可恶呐,言多必失,他的面子给丢光丢尽了。
路翎没动,怕搅扰了安静的此刻,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率先抚摸尤袤的脸颊,他的指腹此刻还按压在薄薄的肌肤上,很软,微凉,像冰冰凉凉的糕点。
看到尤袤垂着脑袋,一脸孤寂落寞的样子,那恹恹的神色,无光的眸子,再不像往常清亮,他觉得心揪气不顺,思绪如乱麻,无法排解,手就这么伸过去了,令他诧异难解的是,尤袤一没剧烈反抗,二没破口大骂,居然还顺势地摸他的脸......
他不仅看不透自己的心思,也望不穿尤袤的内心。
视线下垂,入眼就是尤袤羞赧的模样,路翎自得其乐,看得认真,又心里暗想,这人偶尔示弱一下,竟然是这样的绝景,实在是美不胜收。
路翎不会哄人,从来没哄过,他今天想试试。
他的手动了,轻柔地抚摸在尤袤的脸颊,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束小白花——花店里多买了一束,轻声慢语:“生日快乐。”
这轻柔的气声唤起尤袤的心神,他蓦地眨眨眼,盯着白花,没伸手去接,硬邦邦道:“我不过生日的。”
路翎快速瞥一眼墓碑,收回目光,了然地眨眨眼,立即改口:“那.....谢谢你的口琴独奏。”
闻言,尤袤腾出一只手接下了。
把花束放在一侧,他的手骤然僵住,目光一眨不眨地顺着自己的手臂望去,因为互相抚摸彼此的脸,他们的手臂交错盘绕,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尤袤这才后知后觉,他觉出不对劲了。咂摸着嘴,暗自惊吓,他不会是个弯的吧?
这个念头从脑中蹦出来,悍然不动了,就盘亘在他的神经末梢。
大冷天的,尤袤被这念头吓出一身冷汗来,浑身剧烈地哆嗦一下。
他不知道路翎为什么要摸他的脸,或许是看他神情萎靡,通过肢体抚摸来安慰他,这情有可原,理由完全站得住脚。
可他自己呢?又干嘛摸路翎的脸呢?
路翎是男的,他也是男的,他记得当时他的心绪,很模糊,似乎只是一腔热血,他想也没想,不假思索地、情不自禁地摸了路翎的脸。
为什么会情不自禁?
这么一路想起来,尤袤神色大变,骇人的表情显露在脸上,扪心自问,他难道,真的是弯的?
咕咚一声紧张地咽下口水,尤袤瞬间回神,摇走混乱的思绪,强装镇定地缩回手。
感受到尤袤往回伸的动作,路翎眉间攒动,跨着脸,看他一眼,不太高兴地质问:“你突然抽走干什么?我的脸不好摸?手感很差劲?”
尤袤骇然一惊,他的心怦怦跳,震动不仅响彻在耳膜,还在他的血肉筋骨里响来响去,他怕死这响声了,直觉不太妙。
于是,慢吞吞道:“不是,你的脸......很好摸,就是互相摸脸,实在是太奇怪了!”
路翎瞬间会意,意思是摸脸逾距了,但他面上丝毫不显,只睁着迷惑的眉眼,懵懂地问:“怎么奇怪了?”
尤袤恶狠狠地咬了咬下唇,瞪着他,拼着耐心解释:“你是男的,我是男的,我们摸彼此的脸,这难道不奇怪吗?”
“哦,”路翎拖着尾音,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漫不经心道,“你觉得这行为不是直男的行为,所以恐惧啊?”
这是说到点子上了。尤袤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回答:“对,如果这超越了直男的范畴,那我们岂不是在......”
他垂下目光,压住里面混乱的想法,艰难地继续说道:“岂不是在做离经叛道的事吗?”
“不是这样的,这可不是离经叛道,这多正常啊。”路翎及时拨乱反正。
嗯?有转机?
尤袤倾身向前,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路翎看他一眼,嗓音低沉,胸有成竹地解释:“这并没有超过直男的范畴,只要不接吻上床,没有这样的欲/望,拉手拥抱摸脸就都是正常的,你在庸人自扰而已。”
真的是这样吗?
尤袤眉头皱的很深,似乎还是没能接受这种说辞,路翎突然向他靠近,巨大的阴影落下来,尤袤眼皮一跳,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怦,怦,怦......没完没了,每分每秒都是一种折磨,他觉得自己绝对不正常。
不应该啊,我是直男,怎么会跳这么快!
路翎伸直手臂,手掌不客气地贴在尤袤的心口,感受里面心脏的跳动,又拉住尤袤的一只手,强迫地让它贴在自己的心口。
薄唇轻启,他悠悠道:“感受一下,我们心脏的跳动频率是不是如出一辙?”
怦,怦,怦,尤袤的手心贴在路翎的胸膛,隔着衣服感受那颗心的跳动,它跳得很快,像是隔着肌肤砸向他的掌心。
而他自己的心也跳动得飞快。
路翎安慰他:“没事,咱都是直男,心脏都这么跳动。”
尤袤恍然大悟,自信心又回来了,原来不过是虚惊一场,他登时松口气,手抚在心口顺气,而后咧嘴笑了:“吓死我了,我以为我弯了呢。”
路翎看他一眼,没说话,他面色凝重地静静聆听心脏不同寻常的跳动,他这次清楚了,也彻底顿悟了。
既清楚自己的心跳也清楚内心,更能领悟先前的自己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摸尤袤的脸,再往前追溯,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只教尤袤一人的功课了。
他这恐怕是,弯了,还很彻底。
不是,路翎都愕然发愣了,他居然喜欢这个吊儿郎当的人?他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可过往的一件件一桩桩,历历在目,在心中划过,不都是情不自禁所为吗?
他本来只是对传闻中的“少年杀人犯”感兴趣,所以情不自禁地接近,进而又对蝴蝶纹身感兴趣,所以情不自禁地靠近,还对尤袤与何贤岷的关系感兴趣......
情不自禁,情难自禁。
正想的出神,尤袤突然凑近他,冰凉的指尖捏了捏他的指头。
路翎诧异地抬眸,又开始心慌意乱,他的手指一阵酥麻过阵,无声吞咽了下口水,他话都说不顺畅了,竟有些卡顿地发问:“怎......怎么了?”
“没事,”尤袤掀起眼皮看他,手没放松,手劲儿挺大,把路翎的手指攥得紧紧的,他自顾自地说,“我手太凉了,来你这儿暖暖手,你不是说拥抱握手摸脸都是正常范围吗?没事,咱直着呢,别怕,放一百个心吧!”
路翎叹口气,内心深深感慨,他自己已经不直了。
任由尤袤捏着自己的手取暖,他的手暖意不断,就像一只小火炉,他只是微微一笑,看着尤袤,揶揄道:“既摸脸,又捏手,你怎么既要又要的?”
尤袤故作深沉地掀唇否定:“我可不是既要又要的类型。”
“那你是什么类型?”
尤袤眉梢高挑,神经兮兮道:“我是既要又要、不要不行、非要不可、一直要要要!”
路翎被这一串字词噎了下,他神色玩味,悠悠道:“希望你以后在别的地方,你也能记得这句话。”
别的地方?什么地方?
尤袤先不管这个,他对自己的记忆力深信不疑,于是拍怕胸膛保证:“记着呢,刻骨铭心,绝不会忘。”
路翎无声冷笑,这很好。
他们直接逃了一天的课程。
从墓园离开,尤袤肚子饿了,拉着路翎去面馆吃饭,出来后听说路翎仍是对渊城知之甚少,尤袤就当个半吊子导游带他转东转西。渊城地方小,设施又匮乏,就是一灰扑扑的没落城市,一个下午就转完了。
回去时天都黑了,漆黑的天幕挂着一轮明亮的月牙儿,发出光芒照着两人颀长的身影,他们都筋疲力尽。
尤袤住寝,路翎走读,两人兜兜转转走到一中门口,门前的大门发着黄色的亮光,值班室的叔叔正坐着打盹儿,呼噜声震天价响。
“就到这儿吧。”尤袤说,他的一只脚已经迈入一中校园,脚下就是门口的红杠。
深秋的夜晚,冷风吹拂,碎发翻飞,路翎与尤袤一步之隔,他笔直站在风中,低声嗯了下,垂下眸子看尤袤。
张了张口,问道:“同桌,你现在好吗?”
“很好。”尤袤回答,他向前迈了一步,漆黑的眼珠子一转,他想,也得问问路翎吧?
不能只让路翎考虑他的感受,路翎什么感受呢?毕竟路翎可是做了逃课的牺牲来安慰他,这哥们够意思。
他也掀唇问,跟复读机似的,词都不换一下,硬邦邦道:“同桌,你现在好吗?”
“再没有这么好了。”
尤袤的心却因这句寻常的话突突跳动两下,手抚在心口,心脏鼓动得厉害。他又开始怀疑自己弯了。他觉得这简直是邪念的种子,要在心中开花,极其危险。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心里念叨,念给自己听的,“我不弯,我很直,我很直,我是直布罗陀海峡,我是直渎山,我不是弯弯的小河......”
*
坐在书桌前刷数学题,光晕下,尤袤一抬头就能看到窗台上的瓷白花瓶,里面有一束小白花,暖黄的柔光洒在小白花的花瓣上,给它纯洁的身姿镶上一层保护罩。
尤袤低头,他看不得这花,一见这花,他就想到路翎,路翎送花时目光灼灼的神色,路翎手指的暖意,以及他脸颊肌肤的触感。
全都清晰可闻。尤袤心烦意乱,没有心绪做题,索性放下笔杆,盯着自己的手沉思。
摸路翎的脸和手的都是他的右手,这只手还真是作恶多端,简直是万恶之源。
我到底弯不弯?
躺在床上,尤袤又问自己一遍,他摇摇头,对自己说不是弯的。
可只要眼神向窗台瞟,与小白花对个正着,他就发怵,小白花好像在嘲笑他的软弱,无声讥讽他不能直面内心。
莫非,我是弯的?
窗户没关严实,风顺着缝隙刮过来,小白花随风仰身,点了点头,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尤袤大惊失色,立即下床把窗户关上,怒瞪小白花,指着他破口大骂。
“你点什么头?不许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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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我在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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