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激起千层浪,滔天的怨气自下而上,汩汩流动在空气中。
举座瞬间哗然,家长们纷纷竖起食指,恶狠狠地冲向韩甫清。
“呸!”
“吐死你个神经病,还诅咒我们死呢?你要死啊。”
“你他妈的,为人师表,就是这么个德行?就是这种素质?你有什么资格当老师?跟你的学生玩不伦不类,恶心不恶心?”
有些家长甚至过于激动,将横幅和喇叭甩在地上,扒开人群,气咻咻地冲向主席台,堂而皇之地朝韩甫清白皙的脸吐了口吐沫。
昨天的韩甫清被批驳得不成样,洁白西装晕染鲜血,身上有多处被磕碰的淤青和伤痕。
今天的韩甫清仍旧是一副寡淡冷矜的模样,伤痕没完全消散,他鼻青脸肿的,腰杆却尺子般挺直,目光也浮现出犀利的神色。
抬手抹掉脸上恶臭的污渍,他绷紧声线,静静俯视下面乌压压的人群,好似毫无脾气和戾气,他平静质问:“闹够了没?”
韩甫清缓缓撩起眼皮,手臂上的衬衫被挽起,一截伤痕累累的手腕裸露出来。
“问我什么素质,你们呢?”
台上的人被问的脸上一虚,撇撇嘴低声骂了句,又转身悻悻立场。
韩甫清拿起话筒,脸上无悲也无喜,有的只是沉痛的无奈,他嘴唇干裂发白,静了半晌,在某一刻突然拔高音量问:
“真是活人地狱,死人天堂。难道只是喜欢一个人,只是一心一意爱上一个人,就这么罪无可赦吗?我就这么不可饶恕吗?比那些穷凶恶极的罪犯还罪该万死吗?”
下面人一愣,目露诧异,没料到韩甫清性情大变,竟学会反击了。
韩甫清低沉冷静的声音通过话筒,被传到学校的四面八方,保洁人员纷纷勾着头,驻足聆听。
“以为制止我们的行为,威胁、恐吓、威逼我们,我们就会束手就擒吗?那你们想错了,我们的感情还不至于脆弱至此。”
下面又是一阵裹着怒骂的喧嚣。
被千夫所指的韩甫清却笑了,寒风刮过他的面颊,吹起他的衣摆,他站立如松,嘶吼道:“去说啊!”
“尽管去散播,向全世界宣告,让全世界的人都知晓,我韩甫清是一个怎样死不悔改的恶心同性恋,我一个带把的喜欢了另一个带几把的,又怎样?碍着你们的事了?”
他近乎是浑身发抖,咬着牙拖出最后一句话,目光渐趋阴冷,可腰杆,笔直如定海神针,一动不动的。
有人上台狠狠扯着他的衣领,衣领凌乱,脖子上被长指甲划上几道痕迹,洇出血珠,他的眼镜也被一拳打碎在地,可他口中的话仍旧没停止。
“你们就是一群,蠕动着的,喧哗的蛆,令人作呕,你们在粪坑里循规蹈矩,又蛮横地不允许别人爬出去。恶心。”
他被击倒了,整个身体向后仰,天旋地转,他仰躺在地,没了眼镜的助力,他浑浊的眼眸看不清周遭。
只是手还紧紧握着麦克风,极力怒吼,像是压抑许久的火山,终于在这一刻迸发,震声远扬。
“你们这种雕虫小技有够愚蠢的,言语伤害不了我,也审判不了我,你们只不过在无聊地泄莫名其妙的愤怒罢了。”
“傻逼们。”
......
站在台下的尤袤,由于个子高挑,略微抬起眼就能看清主席台的全貌,他的脸色和这寒冷的冬天一样,惨白无色。
韩甫清振聋发聩的发言并没有扭转时局,反倒是一把火,将在座家长和学生的怒火烧得更旺,在一片巨浪般的骂声中,韩甫清以失去自尊的方式,被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架起来抬走了。
韩甫清如一只卑微弱小的蚂蚁,被人们拨弄戏耍,他极力挣扎也毫无作用,鞋子掉了,衣衫撕破了,头发凌乱了,声音沙哑了,明眸的眼神空洞无光了。
他嘴里噙着一抹苦笑,又像是玩味的笑,这炼狱人间,人人是鬼。
韩甫清渐渐淡出尤袤的视野,胜利的笑声和掌声如雷贯耳,尤袤却暂时耳鸣了,木头似的愣在原地,他感到浑身僵硬,又冰冷,手里发热的暖宝宝也不顶用。
垂下脑袋,目光紧紧盯上鞋尖,他的眼中浮现出茫然和恍惚,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间,他努力积攒的勇气也在一毫一厘的消散。
原来他即将迈入的是这么一条艰难困苦,又血腥暴力的道路,他在韩甫清身上预知到自己的未来,竟如此晦暗,求路无门。
他不怕成为众矢之的,水来土掩罢了,可是,路翎呢?倘或是路翎成为众矢之的呢?谁胆敢保证,下一个被批驳的不是他和路翎呢?
尤袤的血液不能再流通,他兀自痛苦起来,眼角抽搐,脸色愈加苍白。
他站在一道门口,要试探着进去时,脚步先颤抖着退缩了。
发现尤袤的异样,路翎心沉了下,他抬脚走过去,肩膀被重重拍了下。
面前缓缓落上一道人影,中年男子站在他的身侧,国字脸,鹰钩鼻,两道粗眉下的目光矍铄,他的语气硬邦邦的,带着微不可察的质问:“你就是三十班的班长?叫路翎是么?”
“是。”
被这么一阻拦,路翎面色平静,心里烦躁,他轻微地蹙眉,看向中年男子。
李向强不露微笑,公事公办道:“我是三十班的新班主任,你是班长的话就跟我去一趟办公室,我需要了解你们班级的具体情况。”
临走前路翎刻意绕过尤袤的身后,自然下垂的小拇指轻微地蹭过尤袤的拇指。
温热一晃而过。
在这样的环境中,他连握紧、抚摸尤袤的一根指头都要思忖,都要顾虑万千,都要小心翼翼地防备。
尤袤偏过头,微抬眼,佯装看向国旗台上飘飘扬扬的五星红旗,如惊鸿一瞥,视线掠过路翎一开一合的唇瓣——
等我回来,我们聊聊。
他又快速移开视线,轻微地点点头。
真乖啊。
路翎瞥他一眼,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被老师叫走,余下的同学也自觉回到班级,主席台的人群散了。
杜傲瞪着眼,唏嘘不已:“我靠,韩老师真可怜,都那么硬刚了,还是这样悲惨的结局,啧啧。”
王青接嘴:“我们还能见到他吗?”
杜傲摇摇头,表情凝重:“这么大的事,应该不能了吧。”
班内无人学习,全在叽叽喳喳讨论韩甫清的事,有悲伤有惋惜的,也有愤愤不平的。
尤袤单手托着下颌,脑中思绪万千,他捋不清,只静静侧耳听周围同学的商谈,不置一词。
万鸣抱着手机,拧眉说:“哎,你们看咱校园贴吧,这个最新发布的帖子。”
“怎么了?”
“是说郑文薄的。”
郑文薄,即韩甫清的对象,尤袤有过一面之缘,印象里是一个清秀的青年。
校园贴吧里,一个匿名博主横空出世,将郑文薄的背景和近况大大咧咧地贴出来。
郑文薄,男,28岁,家境优越,top3王牌毕业的高材生,留学美国又归国,目前在国内一家大型企业上班。
基本情况寥寥几句就能概括出来,但近况就骇人惊悚了。
匿名博主说,郑文薄拒绝家里安排的相亲,反而出国和同样为男的韩甫清结婚,这事彻底惹怒传统观念深重的郑父,归国后的郑文薄被郑父关在房间抽打,打断了一条腿。
一直阖眼假寐的尤袤猛然睁开眼睛,眼皮陡然轻跳,他心中大骇,满目惊愕。
打断一条腿?
操,他的心倏忽一沉,迷蒙困顿的眼眸清晰了,也黯淡下去。
他要走的这条路,真是重山障碍,崎岖坎坷。
说是下课聊聊,实际上,尤袤根本无暇和路翎细谈。路翎回来后,新任班主任李向强新官上任三把火,势必要浇灭三十班满满的“基情”。
他开始大刀阔斧地实施一系列举措。
“你们班主任的事,你们也听说了,为了不让你们深受其毒害,以后不许男生和男生做同桌,一男一女才行。”
李向强站在讲台上,冷漠地说话,他冰冷的语气不像是在商量,而是在告知、通知。
在投影仪上放下一张座位表,李向强缓缓道:“以后按照成绩排位,依据我排的来坐,现在你们开始换座位。”
“怎么都一动不动的?大家快点,别磨蹭,不然,浪费的还是你们自己的复习时间,都高三了,还不知道时间紧迫?”
他站在讲台上,冷冷地注视下面的学生,随后低头看了眼时间,催促道:“三分钟内完成,快点!”
尤袤目前的成绩已经不是班级吊车尾,他没有被安排在最后排的位置,而是向前移一排。
路翎移动的幅度就大很多,他是年级第一名,班级第一名,得从最后一排移到第一排的中间位置。
台上的李向强在分秒必争地数时间,尤袤和路翎慌忙收拾东西,连一句话都没空说,周围全是移动桌椅的刺耳声音。
尘埃落定,尤袤的新同桌是个女生,叫熊静依,她的书桌干净整洁,衣服一尘不染,话不多,对新座位也没什么怨言,坐下后就开始写试卷。
有所预感似的,尤袤单手撑着头,扬起下巴,隔空与第一排中间的路翎对望,四目交接。
他看不清路翎对他说了什么,只见到一开一合的嘴巴,待要看清时,前面的高个儿男生身形一晃,后脑勺阻碍了他的视线。
尤袤索性收起目光,不往前排看了。手机震了震,路翎给他发消息。
【下课去厕所】
尤袤开始期待,又开始忐忑。
下课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见路翎离开座位,隔了有足足四分钟,尤袤才慢腾腾地抬脚跟过去。
这间厕所离高三教学楼远,没多少学生会来,即便里面空荡荡的,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选了一个隔间。
咔哒,门关上了,静悄悄的。
路翎撩起眼皮,单刀直入,毫不拖泥带水,轻声问:“你想说什么?”
他看出国旗台下尤袤的异样。
他要知道尤袤是怎么想的。
尤袤也不虚与委蛇,他垂下眼睛,没有直视路翎的目光,嗓音发涩道:“我觉得......”
他顿了下,闭上眼睛,几不可闻地磨了磨牙,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说:“我觉得同性恋这条路不能走,走不通。”
路翎比尤袤高几厘米,他看到面前垂着的脑袋,是无力的,柔软的头发形成一个小而圆润的发旋。他想伸手摸,但止住了。
静了半晌,幽沉的眼底飘来一股执拗,他神色庄重:“走得通,只是不好走,不是不能走。”
尤袤想起韩甫清和郑文薄的事,心惊肉跳,他摇摇头,低声吐出几个字:
“就是不能走。”
路翎眯起眼,浓墨点过的眼眸浮现出危险的神色,紧绷着脸,他凑近尤袤,拉进两人的一拳距离,直到一指距离下才停。
而后冷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路翎不忍了,他忽而抬起手,捏住尤袤的下颌,指腹用力捻过温热的肌肤。
不会疼痛,但很有威逼的气势,尤袤会从心里萌生出一种被拿捏、被擒住咽喉重地的感觉。
“还没开始,你就要临阵脱逃吗?”
他咬着牙,目光如铁钉,紧紧钉在尤袤脸上。
“不然呢。”尤袤说,他心里泛起酸涩和苦味,他感到痛苦,又品尝着憋屈。
被单手擒住的滋味不好受,他高仰着脸,与路翎那双冰冷的视线对个正着。
路翎的眼眸此刻是可怕的,像要在顷刻间将他吞吃入肚的野兽,脱去平日里的温柔和矜持,反而残暴且嗜血。
可尤袤今天一犟到底,勇气可嘉:“韩甫清和郑文薄那样优秀的人,都走不到尽头,初出茅庐的我们......我们这种小虾米,未来一望可知。”
没有未来。
路翎的眉头紧拧,像解不开的死结。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能走很远。”他克制自己要爆裂的脾气,轻声说。
尤袤抿着唇,没说话,一分钟过去,他摇摇头,否定路翎的话。
见状,路翎眉梢一挑,直接垮下脸,每一根汗毛都在诉说着不高兴。
空气静默,他说出平生自己最后悔的话:“你是懦夫吗?”
尤袤静了,他仰起头,眼里布满血丝:“对,我是,怎样,你后悔了吗?”
后悔喜欢我吗?
他喘着气,及时刹住车,把后面的话直接隐去。
“后悔个屁,”路翎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伸手抱过去,手顺着尤袤紧绷而平直的肩头滑过,而后顺势捋在尤袤僵硬的脊背上,安抚性的轻拍两下。
很轻柔、细微,又小心谨慎的动作。
却又蛮横地将人裹入自己怀里,呼吸间都是彼此身上的气息。
“你要相信我啊。”他叹口气,偏过头望向尤袤的侧脸。
被抱着的尤袤浑身僵硬,目光忽闪两下,他像泄了气的气球那样,吸吸鼻子,语气软趴趴的,无力道:
“我也很想相信你,可是,我信你一秒,下一秒,现实又把我拉入深潭,吸走我全部的勇气。”
我可真是个懦夫,他想。
小吵小闹,问题不大[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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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我是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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