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果然如一道惊雷,炸开静默的空气,一整桌的同班同学都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尤袤。
尤袤交往女朋友?真是稀罕。
杜傲凑近尤袤,腆着脸不怀好意的笑:“卧槽,你有女朋友啦?什么时候的事?”
王青重新启开一瓶啤酒给尤袤倒满,推过盈满的酒杯,搓着手说:“恭喜恭喜,来,干一杯,这不是双喜临门么。”
“是谁啊?”有人问。
“漂亮吗?哪个班的?”
“我真是好奇,尤袤这种漠然的人会喜欢哪样的女生?”
“又野又辣?”
“……”
秦桦兴致勃勃,饶有兴趣地听周围人摸不着头脑地讨论。
已经喝下几杯啤酒,此时的尤袤已经醉态盎然,还残存的一点理智和清明告诫他,一句多余的话也别说,说了就要完蛋。
他没有谈女朋友,他谈的是男朋友,男朋友就与他相隔几米之远,就在现场。
深怕酒后吐真言,他把自己当成一个纯粹的哑巴,任同学怎么贼眉鼠眼地瞟,任他们上天入地地胡乱猜忌,他装糊涂,趴在桌面上,紧闭双唇,不明就里,一句话也不说。
既不承认自己谈女朋友,也不反驳。
秦桦诧异:“啊?醉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操,还想听八卦呢。”
“所以到底谈了没有?”
尤袤攥紧酒杯的手指发白,关节红了一片,他闷着头,睫毛下垂,呼吸间都是辛辣的酒气,只能在心里无声回复。
在心里给路翎一个所谓的名分,我谈了,我谈的是男朋友,是要交往一辈子的男朋友,约定好的一辈子。
而舞台上容光焕发的程暮拿起麦克风,朗声郑重宣誓:“没错,我的女朋友就是林夕,高三27班的林夕,我俩青梅竹马……”
那些急于求索答案的人见尤袤醉得不省人事,话都说不囫囵,便移开视线。
沸反盈天的气氛里,全是馥郁的鲜花、如擂鼓般掌声和诚挚的祝福。
尤袤的耳膜快被音响震破,他不适地稍微动了下,把头从臂弯里缓缓抽出来,微眯着眼感受周围的一切。
他的感受是这么清晰,清晰到令他难过和惘然,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染上妒忌。
原来一段“正常”的恋爱是这么令四海艳羡,众星捧月。
那份独属于他自己的恋爱,从来不能平放在任何台面上,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苟且之事,永永远远的,要藏匿在人群之后,游离于视线之外。
这是他的少年心事,他千回百转地想,无从宣之于口。
是的,他嫉妒,又无可奈何。
没有人不希望将自己喜欢的人宣之于众,然后幼稚地握着那人的手,高高举起来,举过头顶,恨不得向全天下的人宣示:这个人,是我的,谁都别肖想。
多骄傲,多豪橫,多霸道。
程暮可以,他尤袤就不可以,他其实比程暮更有种,但他就是不可以,因为不能。
聚会进行到后半场,已经接近尾声,天色昏黑,有不少同学嚷嚷着回去,路翎走过来。
王青急切说:“哎,班长你可算是来了,瞧这俩醉鬼,你不来我一人顶不住。”
尤袤和杜傲都喝醉了,两人趴伏在桌。
路翎不动声色地瞥向一侧,与秦桦对视,没来由的,秦桦心里直发怵,他悻悻地僵笑。
“王青,杜傲就交给你了,你扶他回去。”
路翎边吩咐边一把捞走尤袤的手臂,将人往怀里带,人成功在怀里后,他的手于黑暗中,悄然蹭过腰侧,轻轻扶着。
“我扶尤袤回去。”他说。
王青没多想,欣然同意:“行嘞,帮大忙了班长,我这就把杜傲弄回去。”
扶着尤袤走时,秦桦冷不丁问:“班长,你这么关照同班同学啊?”
路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透亮镜面折射出一道晦暗的光彩,令他整个人的气场陡升。
他勾起唇,浅浅地笑了声,笑意不抵眼底。
“我是班长,团结、关照同学是我的责任,你醉了我也会扶,但你没醉,自己回去吧。”路翎的语气波澜不惊,立得住他温以待人的班长人设。
秦桦哑口无言,盯着灯光明暗的门口,两道身影交叠,徐徐走远,几秒后,那颇为熟稔的搀扶动作终于隐去。
尤袤本是醉醺醺的,脚步不稳,在路翎的搀扶下才艰难行走,走出场外后,料峭寒风照着他的脑门一吹,也把醉意吹散,他清醒不少。
晚上十点钟,天彻底黑下来,广平街道仍旧车水马龙,华灯不息,明明艳艳的光芒落在眼底。
不习惯被人群簇拥,他们慢悠悠走入一条无人的街道。
这条街光秃秃的,周边没有店铺,只有一望无际的田野,沥青石板向无边黑暗延伸,没有尽头似的,也无光芒,悬空的破旧路灯坏得修无可修。
大风刮的脸生疼,又毫不客气地掀起衣摆。
感受到腰间明晰的触感,尤袤低头看着路翎伸过来的手臂,伸手扶住,往后退一步:“我想坐一会儿。”
路翎瞥他一眼,喝酒的缘故,此刻尤袤的眼尾飘着一点红,这红甚至蔓延到他的脖颈。
他皮肤白,一点红就显而易见。
“坐下吧。”路翎把他扶到路边。
尤袤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双手向后撑地,腿自然而然伸直,他仰着头一声不吭。
心中的妒忌久久不散,舞台上,舞台下,一张张笑靥在他脑海中横冲直撞,一遍遍告诉他一个事实:
“这就是正常的恋爱。”
“正常的恋爱赢得无边祝福,在光明下,胆大、张扬,且炽热。”
他不是生气,也知道不应该为此烦恼,但他心中确实颇有微词。
他不舒服,闷得慌,觉得压抑。
这闷气莫名其妙的,可又无所不在,无法忽视。
他觉得自己是个多事儿的傻逼,简直就是事儿逼。
路翎站在他面前,正好站在他岔开的双腿中间,占据那一小片空地。
“玩得不开心么?”他问。
“不是。”
“那是什么?你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
心中一跳,尤袤惊异,路翎看出来了?
仰起头,顺着路翎的方向看去,漆黑中,只能听到烈烈风声,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看不到路翎此刻的神色和表情。
尤袤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好像光与影。”
路翎怔在原地,双手下垂,按在他的双肩上,跟着低声重复:“光与影?”
尤袤点点头。
正常的恋爱是一道光,而他们的恋爱是一场盛大无比的偷情,明明是正儿八经的情侣关系,却辅以偷偷摸摸的行径,像沉于清水之下的睡莲,不见天日,窥不到天光。
不用尤袤一字一句地解释,路翎何其聪明,何其敏锐,将尤袤恹恹颓落的状态看在眼里,已经猜得**不离十。
但他没办法,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捏着尤袤肩头的手紧了些许力道。
这条路就是这样的,没有鲜花,没有掌声,也不会有祝福。
他们身处于暗潮之中,周边是无息的风浪。
每当想到此,他的心田会油然而生一种深深的自责和愧疚。
自责是自己先表白的,是自己让人和自己谈恋爱的,也是自己让这人推进这条道路的。
又时常想,只为了一己之私,而把喜欢的人逼到这种田地,战战兢兢,遮遮掩掩,这样自私么?
路翎垂在一侧的另一只手蜷了蜷。
一缕风吹来,尤袤彻底清醒,他眨了眨眼,心惊肉跳:“操,我这是在说什么。傻逼吗他。”
“对不起。”他立即说。
他明知道这条路本该如此,还说出口,好像是一种埋怨,不是给路翎心理负担吗?徒增烦恼吗?路翎能怎么办?他自己又能怎么办?
真是祸从口出。
自己那闷气也是生的莫名其妙,他们和程暮的恋爱是一回事吗?
“操!”
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尤袤打算站起来好好给路翎道歉,肩头的手按紧了他。
“没必要说对不起。”
时间像是暂停了,沉默和无可奈何掩埋了他们。
这样的关系没什么可说的,就是这样见不得人啊,他们都心知肚明。
良久后,尤袤咧开嘴,轻声问:“你家人如果知道你是同性恋,后果会很严重吗?”
这个迟迟藏匿在心尖的问题,终于说出口了。
之前他想问,想知道,又多想一步,路翎迟迟不开口提起,想必他的家人一定十分反感,他一直压抑着好奇。
现在不得不问。
路翎的鸦睫轻颤,拳头在一侧握紧,指尖抠挖着手掌心,和着风吹,刺刺地疼。
“换个问题。”他拒绝回答。
而后眉心重重拧起,心想,可能会有点严重,可能不止要断一条腿。
他妈的脾气,他向来知道。
但他觉得没必要明说出来。
他怕尤袤会多想,会退缩,他既不想给尤袤施压,也不想让他担忧。
尤袤抿了抿唇,垂下的眼眸看不出情绪,他点点头。
懂了,后果很严重。
懂了,路翎很勇敢。
随即他伸出手,破空向前,于漆黑中一把捞住近在咫尺的路翎,单手绕过路翎的侧脸,往后,扣着他的后脑勺,将人往前带。
漆黑中的两只眼睛相望,看出彼此眼底的一点光,不亮,却摄人心魂。
像夜空中微亮的星星。
呼吸交织,带着浓郁的酒气,路翎诧异地凝视面前的人。
尤袤的眼底像是滚过炽热的烈火,那样让人移不开眼。
他大腿一拍,语气颇为豪迈。
“你真牛逼,不对,我也很牛逼。”
转变来的太快,路翎:“?”
尤袤持续感慨,洋洋自得:“我觉得我牛逼坏了!”
“好像坚决地站在世界的对立面,背叛整个世界,这真他妈的酷!”
路翎愣神许久,慢慢回味他话语的意思,绷直的肩头塌下去。
他倏地噗嗤笑了,笑的声音那样大,打破寂静的夜晚。
“你他妈的……”笑的浑身直颤,抑制不住兴奋与欣慰,路翎破天荒的滚出几句脏话,“好中二,好傻逼。”
“莫名其妙就燃起来了,你是白磷啊?”
尤袤操了声,心说我就是怎么滴,易燃易爆炸呢。
五指压着路翎的后脑勺,他自己倾身向前,凑近后,以别别扭扭的姿势,笨拙而青涩地吻了过去。
他是鱼的记忆,路翎教会他的一切,例如伸舌、呼吸、吞咽、喘气,他全都丢在一边,忘得一干二净。
他是一个不称职的学生,老师再好,技艺再高超,耐不住他忘性大。
这是尤袤第一次主动吻路翎,路翎久久沉浸在这喜悦与惊愕当中,回过神来后发现自己的唇瓣被啃的疼了一瞬。
“嘶…”
化被动为主动,路翎扣住尤袤的后脑勺,凶猛地进击,撬开唇门,攻进贝齿,柔软伸进去搅弄,他做的炉火纯青。
尤袤只有呜呜咽咽的份儿,手推搡着路翎结实的胸膛,又被带过去。
慢慢的,路翎的身体压过来,尤袤双腿一软,撑不住的往后倒,双手揽着面前的人,两人渐渐滚在结冰的沥青石板上。
沥青石板上裹着一层冬夜的寒潮,冷硬而冰冻,厚厚的棉袄擦地,莎莎的布料摩挲入耳,两人在这个静寂无声的夜晚,紧紧拥在一起。
拥得那样紧,料峭寒风挤不进去。
不被世人认可的恋爱,是苦涩的,可其中的甜蜜,只有他们知道,他们在品味。
许久后,尤袤松开了拥抱,他单手撑地,喘着气想,这年这月,我懵懂且茫然,惶惶于不可知的未来,惴惴于他人质疑的神采,我近乎一无所有,却不空虚,也毫无惧意,像是拥抱整个世界,我的心盈满了,溢出来的,是与戒律清规负隅抵抗的勇气。
满腔一往无前的孤勇。
我是多么牛逼!
路翎也直起身,先拍拍尤袤平直的肩头:“回去吧,地面凉,第二天会感冒的。”
“嗯,”尤袤点点头,伸出手,“拉我一把,我脚麻了。”
路翎伸手把他拉起来。
起来后尤袤勾着头锲而不舍地再问:“后果会很严重吗?”
路翎不语,下一秒他听到尤袤带着笑意的声音。
“那我们就偷偷的,一辈子都偷偷的。”
路翎抬眼,视线落在他的眼睛里,他在这如珠宝般透彻的眼睛里看到他自己。
“嗯。”
谢谢你陪我偷偷的…
尤袤又在路翎家里过夜,收拾好已经一点半,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盖同一张被子,温度互相传递。
这次没有胸膛贴着脊背,而是面对着面。
尤袤伸手,被子随之滑落,他不在意,而是双手捧起路翎的脸,像揉捏毛茸玩具那样用力捏一下,觑向路翎,小声问:“明天上午我可以不复习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任那只爪子在脸上胡作非为,路翎挑挑眉,嗓音压着笑意。
“你怎么这么乖了?”
乖你还不乐意?尤袤顿时变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完全没有丝毫的威慑,反倒平添几分可爱,但他自以为自己凶狠可恶极了。
“我没乖。”他横眉竖眼,脸上蔓起薄红。
“就是很乖啊,”路翎喟叹,抓住在脸上作乱的手,暂时放在一边,学着尤袤方才的动作,两指捏了捏他脸颊上的软肉。
“好萌啊。”他不知死活地夸赞。
啪嗒一声,尤袤臊的慌,把他的手拍走,下意识翻了个身,萌个屁,他一个男的,萌什么啊?不应该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吗?
“以后不许说我乖,也不许说我萌。”
路翎的胸膛帖过来,双手箍住面前的人,低声嗯了声,顺口答:“以后说你野,说你猛,可以吗?”
后背贴着一个人,安全感从相帖的地方袭遍四肢百骸,尤袤心里想,又野又猛,那敢情好,够帅气。
“可以,”他说,停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紧的事,“明天去我家。”
路翎静了,盯着他通红的脖颈,开玩笑道:“男朋友,要带我去见家长么?”
又在说胡话,尤袤给他一肘子,语气都变了调,“去拿我妈的戏服。”
这一肘子力道挺大,路翎被击到一侧,身体歪了下,他又拥过来,哑着嗓音在尤袤耳畔吹气。
“刚刚那一下,好野好猛啊,把我击痛了。”
这戏谑调侃的话语,不仅没有给尤袤带来想象中酷酷的感觉,反倒比又乖又萌更令他羞愧。
“你闭嘴吧。”
*
“你妈还有戏服?”
第二天起晚了,两人十一点打车到花雨巷,这条小巷幽长,路翎和尤袤并肩走,他勾着头向周围扫视,上次来得急,顾不得环视,今天他才全须全尾地看到尤袤生长的环境。
普通,破败,倾颓,头顶细长的电线杆纠缠一路。
“有啊,还挺多的,几十套。”尤袤回。
路翎诧异挑了挑眉梢。
尤袤边走边说:“我爸经常把我妈留下的东西送给别的女人,取悦她们,我气不过,想着把戏服拿走。”
刚推开门,入目就是尤天安抱头鼠窜的狼狈身影,尤天安瞥见门口的人,脸上一喜,伸手指向尤袤,对着院内一众人说:
“这就是我儿子,你们找他讨债去,我一个子儿也没有。”
尤袤:[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当年我多牛逼!!与全世界抗衡
路翎:[捂脸笑哭][捂脸笑哭]好沙雕,莫名其妙燃起来
[捂脸笑哭]中二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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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少年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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