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停在掌心，不再震颤。我盯着村道尽头那串脚印，直到晨光爬上土墙，影子缩成一圈焦黄的轮廓。脚印没有继续延伸，也没被风吹散——它们就那样钉在干燥的地面上，像是被人用刻刀一笔一笔凿出来的。
我没有动，也不敢让妻儿靠近窗边。孩子坐在屋角，陶片贴着大腿外侧，表面热度已退，但边缘仍泛着微红。妻子靠在门后，右腿关节的裂口渗出青灰液体，顺着木板流到地面，凝成一小块硬斑。她闭着眼，呼吸极轻，我知道她在强撑意识，不让引魂丝彻底断裂的声音惊醒我们。
半个时辰后，雾气渐薄，村中传来鸡鸣与开门声。生活如常。
我起身，将最后两枚镇魂钉埋入屋后死角，用断剑削开地表，把妻子断裂的韧丝残端缠绕其上，布下感应杀阵。一旦有人踏入十步之内，剑尖会因能量共振而自行翻转刺出。做完这些，我回到屋内，取下腰间铁链盘于膝前，对妻儿说：“轮值守夜。”
她点头，孩子也站起身，走向角落的柴堆。我们三人不能再同时耗力，必须轮流维持警戒。我扶她坐下，触到她手腕时察觉温度下降了半分——傀体核心正在缓慢失温。
天亮后，村庄恢复平静。村民照常挑水、喂猪、吆喝孩童上学堂。没有人提起昨夜的打斗，也没有人问起院中的血迹。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但这平静更令人不安。
我决定出门。不是逃，而是走。
推开院门时，阳光刺眼。我扶着妻子走出去，孩子紧跟在后。她的步伐滞涩，每迈一步，右腿都会发出细微的崩裂声。我放慢脚步，沿着村道往集市走去。我们需要铜片修补机关，需要麻绳加固陷阱，也需要看看——这村里的人，是否还把我们当人看。
杂货铺前摆着几捆干柴和粗盐。店主见我们走近，手顿了一下，随即低头整理货物。我没说话，拿起一卷麻绳放在柜台上。他称重、报数，收银锭时指尖微微发抖，却没多看一眼。
就在这时，一个背着长剑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洗旧的靛蓝布衣，腰束皮带，脸上有风沙留下的痕迹，眼神却清亮。他站在货架前，拿了两块干饼和一包盐巴，付钱时抬头看了我们一眼。
目光落在妻子僵直的手臂上，又扫过孩子紧贴身侧的左手。
他没退，也没问，只是侧身让路，低声说：“昨夜山风甚烈，诸位安眠否？”
声音不高，也不低，像溪水淌过石缝。
我只点头，牵着妻儿离开。走出几步，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停在我们背上，很久才移开。
回程时，我故意绕道村东废弃祠堂。那里曾是猎傀人藏身之处。我在墙根停下，让孩子蹲下系“鞋带”——他趁机撒出微量傀液于地面。若那人真有恶意，必会追踪而来，届时液体遇活物气息便会发烫变色。
两个时辰后，我正在屋内检查蛊核封印，忽听院外有脚步声。
抬头望去，正是那个背剑男子。
他独自站在篱笆外，手中提着一包草药与几尺厚布。没有敲门，也没有靠近，只是将东西放在石阶上，转身欲走。
我跨出门槛。
“为何相助？”
他停下，回首。
“贵眷关节受损，行动受限，昨夜激战未伤村民一人，反而护住了村口粮仓。”他说，“我从山外带来些护具材料，顺手而已。”
我盯着他腰间的剑柄，纹路清晰，无符无咒，剑穗干净，未沾血污。
“你不惧我们？”
“我见过真正的怪物。”他看着我，目光坦然，“不是你们这样的人。”
我没有接话。
他又说：“人心若腐，肉身再完整也是行尸；皮相纵异，守得住本心便是活人。”
我沉默片刻，抬手示意他进院。
他在屋前石墩坐下，我不入座，站在门边。孩子站在屋檐下，妻子靠在柱旁，三人形成三角之势，将他围在视野中央。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陈砚。”他说，“游历江湖，无门无派。”
“知道我们是什么？”
“活傀。”他直言不讳，“苏家庄的事，已有传言传至三郡之外。有人说你们是邪术产物，该诛；也有人说你们是悲母慈父，不该绝。”
“你信哪个？”
“我信自己看见的。”他看向孩子，“那孩子掌心有地脉共鸣之痕，昨夜他用陶片扬灰扰敌时，震动波及整片山坡。若为恶，早可借地气反噬全村。但他没有。”
我手指微动。
“你不怕被牵连？”
“怕。”他点头，“但我更怕袖手旁观。”
风穿过院子，吹动屋梁上残留的铁链。它轻轻晃了一下，没有响。
我终于在他对面坐下。
“你懂巫蛊之术？”
“略知一二。”他说，“我师曾研究古傀文明，言及‘引魂丝’者，以情执为引，以命格为线，非大爱之人不能承，非至痛之魂不能结。你妻尚存一线灵识，已是奇迹。”
妻子抬起眼，第一次正视他。
他继续道：“蛊核黑线蔓延，是自炼躯体的反噬。你强行续命，代价是每日都在崩解。若不想一家三口最终化为失控傀潮，需寻‘归源阵’或‘逆命炉’，否则撑不过百日。”
我说不出话。
他知道的太多，却又不像敌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他笑了笑，“只想问问，若你愿同行一段，我不拒友。”
我盯着他伸出的手。
片刻后，伸手握住。
不是握手，而是拳背相碰。
一诺如山。
太阳偏西时，他起身告辞，说已在村西老屋租下暂居之所，若有动静，随时可至。临走前，他留下一句话：
“明日清晨，我会去后山采药，若你信我，可让令眷同去，晒晒太阳。”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
他走后，孩子走到我身边，低声说：“他身上……没有杀意波动。”
妻子也开口，声音沙哑：“他说的……归源阵，我听说过。”
我望着门外渐暗的天光，将铁链接回腕部，扣紧机关锁环。
夜再度降临。
我坐在门槛上，听着屋内两人调息的声音。蛊核在胸口缓缓跳动，黑线止于肋骨上方，暂时未再蔓延。
远处村道上，那串诡异脚印已被新落的尘土覆盖。
我看了一眼村西方向。
那里有一盏灯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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