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床,上完辅导课,何丽雅便背着书包走过慢慢开始熟悉的路,经过一号号门牌,停在310号。阳光洒在花体“L’heure bleue”上,单面玻璃映出黄昏的淡金色光晕,像雨后的湖面,静谧而优雅。
白天没有侍者,她推门而入。大厅恢复初次来时的空旷,静悄悄的空无一人。精致的桌椅摆放整齐,只是水晶吊灯开着,琉璃镜闪烁着璀璨光芒洒在钢琴上。
她刚放下书包,就听到楼梯上传来“嗒嗒”的声音,少女穿着薄薄的蕾丝吊带裙,海藻般的长发随意披散在雪白的肩颈,她没有化妆,脸上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让她看起来比夜晚更不真实,像一件暂时栖息于此的,易碎的艺术品。
她从一种仰视的角度望去,望不清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她白皙精巧的下巴,和小小的脸。
一道狭长的,强烈的阳光恰好从楼梯间的缝隙射入,如同一道舞台追光,将她笼罩其中,却也将她与楼下的空间无形地隔开。少女手里拿着一张乐谱纸,眼神里带着一种刚刚从深度思考中抽离出来的,略带恍惚的专注。
“上来吧。”她说,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细微的回响。
何丽雅依言走上楼梯,在她下面几级台阶停下,仰头看着她。
她没有寒暄,直接将手中的乐谱递给她。纸张很新,是手抄的谱子,笔迹清晰却带着一种学生气的青涩感。谱面没有名字,也没有作者署名。
“能视奏吗?”她的语气不是命令,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研究者般好奇的邀请。“我想听听看,它被弹出来…是什么样子。”
何丽雅接过乐谱。纸上的音符是手抄的,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地方还有细微的修改痕迹。旋律线看起来简单而优美,但左手的和声进行却透着一股现代流行的敏感与忧伤。
她抬头,对上张子园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考验,没有评判,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期待。
何丽雅坐下,活动一下手腕,夹好琴谱,对着谱子弹起来。
灵巧的指尖落下,前两个音符一出她就惊讶起来。这段旋律瞬间触动她的心弦,她从没听过这首无名的曲子,不是古典乐,却一样饱含动人肺腑的情感。
第一遍完成,她顿了顿,想重新开始梳理第二遍,却被少女打断:“听过这首吗?”
“没有。”女孩摇摇头,“很动人,是哪里的曲子?”
“是前几个月前一位台湾的学生写的。你听出来什么感情?”
“……遗憾。”何丽雅缓缓说出这两个字,发现胸口有点闷堵。
“曲名叫《Fleeting》,很直白吧。”少女微笑盯着她,“再熟悉熟悉,演奏时不能看谱的,嗯?我有事先走了,五点会有人来给你化妆。”
不知道弹了多少遍,直到手指酸痛无力,形成肌肉记忆,但为了追求完美,她还是不满意。
短暂休息,她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在空荡的大厅踱着步,细看着四周。
洁白的桌布柔顺垂在红木桌角,大理石桌面中央摆着玻璃花,釉色精巧小碟中摆着叠好的纸花,完全就是奢华的宴会厅。只可惜空荡荡的,没有严肃庄重的公爵,或精致优雅的小姐,悠闲坐在窗边喝着下午茶。
她又走上二楼,相比起一楼大厅,走廊上的私人空间感更强烈,摆放了更多艺术品。
她被红木壁橱前摆放的一枚流光溢彩的装饰品吸引了目光。望着造型如同绽放花瓣的琉璃制品,质地厚重而油润,她不由得想起小说中描述的中世纪欧洲的庄园。
《傲慢与偏见》里达西先生的庄园,可能正有一件相同模样的摆在胡桃木桌上。
而如此精美的艺术品只是这间房子中璀璨的一角。何丽雅暗忖老板的身份绝非一般人,大概开店只是图个乐趣,只是大方地摆放这些物件供人欣赏而已。
穿过挂满油画的走廊后来到露天花园,角落石板缝里叶片斑斑点点的秋海棠,蓝粉的绣球花都开得热烈,真是漂亮的海棠花。
当旋律一遍遍流畅盘旋在空中,叫人疑惑天使模样的浮雕是不是也要听厌了后,水滴风铃又“叮当”响起,潺潺流淌的音符戛然而止。
一个酷酷的金发少年踩着阳光推开门走进来,腿长得像漫画里的人物,染着浅浅的眉毛,手上拎着黑色的手提箱,耳朵和眉头上穿着银色金属棒,一看就是和艺术相关的角色。
少年笑着朝她走来,挑眉饶有趣味看着她:“你就是新来的钢琴师吗?”
“你好,请问你找谁?”何丽雅起身关掉节拍器,好奇望着他。
“zoe没跟你说吗?”少年笑笑朝她摇晃手中的皮箱,“去那边的房间吧,帮你化妆。”
何丽雅看向手腕,果然已经五点了。居然是化妆师?她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样貌,越发感觉到这里的神奇。
在光线充足的镜前坐下后,少年用洁面湿巾擦拭着她的脸,仔细打量了一番后“哒”地一声打开皮箱金属扣:“按理说应该先换衣服后化妆,但是她没告诉我服装在哪里,那就先化妆吧。”
女孩安静点点头,闭上眼睛任凭他作画一样在脸上扫来扫去,宁静的风声,轻柔的触感,让连日来紧绷的何丽雅不知不觉沉入了睡眠的边缘。
梦境来得迅速而无声。
她站在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昏暗的长廊里,空气冰冷。远处,一个她思念入骨,却模糊了面容的背影正在远去,她拼命想喊,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奋力向前跑,但那背影却越来越淡,仿佛要融化在走廊尽头的光晕里。
忽然一双温暖细腻的手刮着她的脸颊,温柔地笑着说:“宝贝,妈妈帮你化妆好不好?”然后女人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我们小雅长得这么漂亮,长大后更是不得了呀。”
“…可惜妈妈…看不到你长大的样子…”梦中的女人突然开始哽咽,温暖的手也抽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滴冰冷的泪滑落。
少年刚取完粉,正准备定妆,却看见她眼角的那滴泪。他愣了一下,一时有些无措。
就在这时,一只白皙的手从他旁边轻轻伸了过来。手指纤细,指尖却有着弹钢琴才有的,柔中带韧的力度。
是张子园。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像一抹安静的影子。她对Eason做了一个极轻的,噤声的手势。
她微微俯身,目光落在何丽雅轻蹙的眉和那滴泪痕上。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怜悯,用指腹,轻柔地像拂去花瓣上的露珠一样拭去了那滴泪。
或许是她指尖微凉的触感,或许是那动作里蕴含的安抚,何丽雅的眼睫颤动了几下,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她茫然地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然后缓缓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子园近在咫尺的脸。她海藻般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带来一丝若有似无,冷冽而缠绵的香气。她的眼神很深,目光仿佛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又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东西。
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只有化妆物品碰撞的声响。
何丽雅的心脏还在为梦中的悲伤而剧烈跳动,但对方平静而不带任何追问的注视,像一条堤坝,瞬间镇住了那份即将决堤的情绪。她甚至不确定那滴泪是否真的存在过,或者拭泪的动作是否只是梦的延续。
少女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她的脸,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就穿我那套裙子吧。我们身材差不多,应该没问题。”
“黑色的?”少年在一旁探出头,“我去拿。”
“不用。”少女拍拍她的肩膀,“跟我来。”走上二楼,她拧开一扇木门,扑面而来一股冷静而清雅的木质的香气,一面巨大的等身镜摆在面前。
张子园打开繁花木雕的衣橱,拿出一件熨得整整齐齐的黑色丝绸长裙,“需要我帮忙吗?”
何丽雅摇摇头,等她关上门后换好衣服,对着全身镜细细整理了起来。
“换好了吗?”把握着时间,少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好了。”于是她打开门,看见一个漂亮到过分的女孩,苍白的肌肤裹着高雅的黑缎裙,眼角是一颗隐隐的泪痣,唇边噙着淡淡的微笑。
望见少女愣神的那一秒,女孩本就该毫不意外,于是面上笑了笑。站在镜子前,张子园弯腰为她整理起裙摆微小的细节,惹得门外张望的虞皓雨一副意外的神情。
少女在她雪白的脖颈上系上一条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再补补妆,就没问题了。”她打个响指,“去弹一遍吧,看看效果。”
将裙摆稍稍拢一下,何丽雅调整坐姿,指尖轻舞行云流水地弹奏出悠扬的乐曲,当她落下最后一个音符,两人纷纷鼓起掌。
“怎么样?”她微笑着看向少女。
“挺好的。”张子园眼睛弯起,“等会表演时别紧张。灯会熄灭,看不到观众的,弹完你就可以下台。”
“好。”她终于松了口气,才注意到外面天已接近黄昏。
“饿不饿?我去做杯咖啡,想喝点什么?”少女转身走向吧台区域,“我没有吃晚餐的习惯,不知道…”
“没事的,我不饿。”女孩赶紧说。
少年伸出手:“我也要,dirty多一份shot谢谢。”却挨了张子园一记白眼:“你怎么还不走,活不是干完了吗?”
“这就赶我走了?”少年不恼,反而邪邪地弯了弯嘴角,“用完就丢,不愧是你啊。”
“那你想做什么。”张子园冷冷地看着他。“至少…把演出看完吧。上次没看到你最后一场表演,还挺可惜的。”
“少来。”张子园皱起眉,没再搭理他。
“小雅,也可以等晚上厨师上班,那时候你想吃什么都行。拿铁可以吗?”
咖啡机启动,刚萃取出浓缩液何丽雅就远远闻到了香气,对远处的她说:“好的,多谢。”接过指尖递来的温度,她浅浅地饮啜一口,“很好喝。”
“你喜欢就好。”张子园坐到她的对面,刚开口就被一直望着她的少年打断:“你以后还来吗?”
“也许吧。”她捧着杯子,目光落到圆桌后面的墙壁上,“别装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你该打听的不都打听完了?”
“哪有。”少年被戳穿了也不脸红,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要不是你我才不会天天跑过来。”
何丽雅夹在他们中间尴尬极了,感觉自己像个发光的电灯泡。
“得了吧,殷栩然还等着你帮忙呢。”张子园动了动手指,还是朝他绽放一个微笑:“不过我的确该谢谢你,Eason。”
看着少女盈盈笑语,唇角像月牙般弯弯翘起,好像天使往心弦上撩拨,少年一下红了脸,失了声。然而下一秒,电话铃声猝不及防从他口袋里响起,他皱眉接过后瞬间变了脸色,留下一句不好意思就匆匆离开了,连皮箱都没有拿走。
粗心大意,张子园暗地里对他翻个白眼,嘴角还是保持着微笑,对她说:“别误会了。”
何丽雅连忙摇摇头:“没有没有。”
空气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何丽雅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裙摆,她能感觉到张子园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依旧是温柔的,甚至可以说是亲切的,但在这份温柔之下,她敏锐地感知到一种冷静的审视,像在评估一件艺术品,评估着它的每一处细节与可能存在的瑕疵。
“演出什么时候开始?”她转移话题。
“还有一小时。怎么了,有点无聊吗?我带你转转这里。”何丽雅勉强点点头,步入俱乐部的主厅。
“认识这些画吗?”不等回答,少女自顾自地说,“嘘…你听。”
“先别用眼睛看,先用耳朵听。殷栩然把这个地方叫做蓝色时辰,真是天才。不是日出,不是夜晚,就是日落之后,天黑之前那短短的十几分钟,整个世界都沉入一种普鲁斯特式的,带着哀愁的蓝调里。这里的每一幅画,都不是用来看的,它们是凝固的音乐。”
“你看那边,Hammershoi那幅《空房间里的阳光》。对,就是那幅全是灰调子的。别人看到的是寂寞,但我每次弹前奏曲第一册《沉没的教堂》时,脑子里就是它。那几个沉重的,像从水底传来的低音和弦,就是画里地板的颜色;右手漂浮的,朦胧的琶音,就是那扇窗格里斜射进来的,冰冷的光尘。你能听到那寂静里的轰鸣吗?”
“还有Jansson的《斯德哥尔摩蓝夜》。殷栩然为了它,特意调整了这排射灯的角度,让画里的蓝能流淌出来,滴进你的酒杯里。弹拉威尔《夜之幽灵》里的《绞刑架》时,那种持续的,阴郁的降B低音持续音,就是这片蓝。它包裹一切,吞噬一切,让你觉得美丽又窒息。弹到最强音时,就像是画远方那盏微弱的煤气灯,猛地亮了一下,又迅速被蓝色吞没。”
“至于那幅修拉的《点彩》小品…呵。你觉得它和钢琴有什么关系?每一个色点,就像是钢琴88个琴键上一个独立的音符。单独看,它什么也不是。但当你退后,当你的眼睛(耳朵)把它们融合起来,一种全新的,颤动的,超越物理规则的光(声音)就诞生了。这就是印象派最叛逆的地方,不是吗?用绝对的理性,制造出最感性的幻觉。就像用最精准的指法,去触碰最飘忽的梦境。”
“所以,在这里表演,你弹的从来不只是琴键。”她压低声音,手指轻轻敲击着水晶台面。“你是在用声音,为这些画作解封。你在为Hammershoi的房间注入温度,在为Jansson的夜空点燃星辰,你在让修拉的色点真正地振动起来。”
“这里收集的不是画,是无数个等待被奏响的,蓝色的瞬间。而我们,就是那个解封者。”
“可惜,本来趁他们还没来,我们可以去弹一曲…算了,下次吧,就弹福雷的《夜曲》,第4首。”她遗憾地摊开手,“它的中段,有几个和弦的转位,像极了光线在画框上破碎的样子…你来弹,我来指给你看。”
刚才少女高昂梦幻的表述,和所散发出一种近乎蛊惑人心的魅力,让何丽雅被由衷地打动了:“能感觉到,你们和这些艺术品的深刻的联结,真不可思议…对你来说,好像不只是欣赏,更像是…呼吸一样自然的一部分。”
“是的,很自然,其实我的前半生都在和它们打交道。”少女点头又摇头,“可惜,我的很多宝贝都放在家里,有很久没见到它们了。但没有永远的分离,不是吗?”
“为什么…你很久没有回家乡了吗?”少女轻轻摇头,“当然不是…只是距离有些远,还有很多事要在这里处理。”
她知道对方的年龄,就大自己一岁,忍不住好奇:“你…是在哪里读书?专业学琴吗?”
“我在哪里,我的学校就在哪里。”少女的回答有点糊弄人的感觉,“你呢?”
“我在东湖中学。”何丽雅说。“唔…是满花路上的学校?”张子园想了想,“我似乎去过那边。”
“哦…”瞧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真诚眼神,张子园轻轻开口,“s市…”这个词从她唇间吐出,带着一种复杂而难以言喻的语调,像是说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人。
“我虽然在国外长大,但算半个s市的人吧…”她微微停顿,像是在挑选合适的词语:“这和我的家庭有关…我的父亲在s市。至于专业…当然不止钢琴或艺术。就像调音师,当然要学会辨认每一个音准。否则不和谐的音符就会把曲子变难听。”
她把话题转向何丽雅,“对了,你是在哪里学的钢琴?”何丽雅不好意思地说:“除了上过一学期的课,基本是自己自学练习的。”
“那你很有天赋啊。”少女毫不吝啬赞美,“兴趣就是最好的老师。有空的话可以来这里练琴,平时白天没什么人。”
她递给女孩一把钥匙,“钢琴太久不用也会生锈的。”
“谢谢。”何丽雅惊喜地接过,“真的可以吗?”
“工作日,周末晚上八点前,随便你用。”少女挑挑眉:“多练练德彪西,好吗?下次弹一首给我听。”
简直像做梦一样,相当于可以随便弹价值百万的三角钢琴,她笑着点点头,平静的眼底透出纯粹的感激。
“别紧张,随便弹。”演出前张子园拍拍她的肩膀,嘴角微微勾起嘲弄的弧度:“反正弹错一个音他们也听不出来。”
今晚宾客寥寥,约莫十余人,大厅静谧如月光下的湖面。她提着白色丝绸裙摆,在黑暗中走上台。灯光洒落,水晶钢琴泛着琉璃光泽当灯光打在钢琴上,凭着肌肉记忆和脑中的音乐奏响旋律,她全心沉醉在情绪中。
音符流泻而出,却不像往常那样带着探索的暖意。今夜,它们裹着一层冰冷的薄雾。她的技巧无可指摘,旋律优美,但每一个音符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透明的距离感。
与少女演出时的冷艳梦幻感不同,她的演奏更像是若即若离的一声叹息,在空中盘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让听者屏息敛声去感受这段情绪。
灯光如烟似雾,令人隔了层纱似的看不清她的脸庞,女孩鸦羽般的睫毛淡淡垂下,仿佛诉说着无尽忧伤。她浅灰色的眼眸宛如薄薄的玻璃片,颤抖着追随着流淌的音符。
她完美地融入了俱乐部的氛围,甚至超越了它。她没有看观众,目光偶尔抬起,也是虚焦地落在远处的某幅画上,仿佛在与画中的灵魂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音乐在她手下,成了隔绝世界的最佳屏障。
当她沉浸在其中,意犹未尽地落下最后一个音符,灯光突然亮起来。她猝不及防抬起头,刚好与张子园对视,望见少女面上挂着微笑,高傲淡漠的眼珠懒洋洋的,仿佛吝惜于抬眸看世上的一切,和她对视时勾唇一笑,又变得温柔可亲起来。
曲终。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她起身,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欣喜或激动,只有一种完成了某种仪式的平静和淡淡的疲惫。她像一抹黑色的幽影,迅速而安静地离开了光晕,将身后的赞誉与议论统统隔绝。
退到更衣室,厚重的门将外面的世界瞬间静音。何丽雅长长地,几乎是无声地吁了一口气,肩线微微放松下来。
她对着镜子,看着镜中那个穿着华服,妆容精致却眼神疏离的女孩,有一瞬间的陌生。
何丽雅正犹豫着要不要换回自己的衣服,就在这时,镜子里多了一个人。
张子园悄无声息地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臂,海藻般的长发有几缕垂落在肩头。她脸上带着一种何丽雅从未见过的表情,玩味的戏谑,嘴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眼神亮得惊人。
“哇哦。”她轻轻地,用一种近乎气声的音量说道,带着夸张的赞叹。
何丽雅从镜子里看向她,有些茫然。
“刚才那首:我很难接近,我很忧郁,你们都只配远远看着我的美的协奏曲,”她故意顿了顿,用了很戏剧化的语气,“弹得真是…精彩绝伦。”
她俯下身,下巴几乎要搁在何丽雅的肩上,声音压得更低,像在分享一个秘密:“我敢打赌,下面至少有一打人的心,现在就像被你的高跟鞋踩碎的水晶玻璃一样,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少女一边模仿了一个玻璃碎裂的轻声音效,下一秒像是漫不经心般轻声说:“我都有点嫉妒了。”
何丽雅在镜中对她无奈笑笑,方才那种高冷的疏离感被彻底打破。
“嘘,”张子园伸出食指,轻轻按在自己的嘴唇上,止住了她的话。她的笑容更深了,那笑容里有一种洞悉一切却又乐在其中的趣味。
“保持住。就是这种感觉。”
“距离感是最顶级的奢侈品,亲爱的。你天生就拥有它。”
她说完,直起身,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略带慵懒的神秘感,仿佛刚才那个瞬间露出小恶魔尾巴的不是她。她冲何丽雅眨了下眼,转身轻盈地离开了更衣室。
何丽雅对刚刚少女玩笑戏谑的话,只是淡淡一笑。她跟着张子园离开,顺着通道走到后门,“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滑入s市的夜色,窗外的流光溢彩被车窗过滤成一片朦胧而流动的光晕。车内弥漫着一种舒适的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空调细微的风声。
何丽雅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面容平静地望着窗外。方才演出的悸动和更衣室的插曲,似乎已被她沉入内心的水底,表面看不出丝毫涟漪。
忽然,她听到身旁的张子园轻轻开口,“对了,谢谢你。”她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褪去了之前在俱乐部里的些许戏谑,多了一份沉静的真诚。
何丽雅转过头。张子园并没有看她,而是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森林,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谢我什么?”何丽雅轻声问,“我只是…完成了该做的事。”
“不是的。”张子园微微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谢谢你…喂饱了那些画。也谢谢你,听到了那首无名的曲子…并且,读懂了它。还有,谢谢你…愿意走进L'heure bleue,并且…没有把它仅仅当作一个华丽的背景板。”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最准确的表达。
“你知道,很多时候,人们看到的只是水晶钢琴的光泽,是画作的标价,是殷栩然的笑脸,是我的…”她在这里微妙地顿了一下,省略了某个可能不太愉快的词。
“…表演。但你好像…一眼就看到了那些东西。这很难得。”
这时,车子遇到一个红灯,缓缓停下。斑斓的霓虹灯光瞬间涌入车内,将两人的身影照得清晰了一瞬,又迅速暗下去。
张子园终于转过头,看向何丽雅。她的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那里面的锐利被一种温和的欣赏所取代。
“所以,真的谢谢你。今晚因为你在那里,弹奏出那样的声音,那个地方才真正像它应该成为的样子。”
何丽雅静静地听着,她的目光在张子园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衡量这些话的重量,然后轻点了一下头。
“那是我应该做的。”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绒布上,听不出任何味道,只是一种纯粹的陈述。“而且,是它们…先选择了我。”
这个“它们”,指代模糊,是钢琴?是画?还是那份无名乐谱所承载的情感?她不去定义,也不必定义。她的逻辑简单而纯粹:感受到了,便回应了,如此而已。
张子园笑了笑,那笑容在夜色中很柔和。她转回头,轻声说:“快到了。”
车子再次无声地启动,汇入车的河流。两人不再说话,但车厢内的寂静不再空旷,而是充满了一种无需言说的,温暖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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