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凛对着秒回的信息，歪了歪脑袋。宋祁似乎是她见过的人里面说话最简言意赅的一个，瞧着和自己有点像又不完全一样。
十五曾经说她情感冷漠，完全丧失与正常人沟通的能力，但他又安慰七岁的林凛“那些人没你聪明，所以你说真话，他们会受不了”。
接受不了真相，林凛到今天也不是很明白。不过她愿意学习，等她交到好朋友，或许她能更理解大家，没准也能像十五一样时不时说出漂亮可爱的话来。
这个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大都是有趣的。她喜欢他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感，喜欢他们笨拙地掩饰，更喜欢他们不管怎么隐藏都能从眼睛以及肢体中窥探到真相的可爱瞬间。
“所以宋祁为什么不喜欢人类呢？”
不过几个小时的相处，这人就充满了谜团。林凛想，这和解题是一样的，令人兴奋。
手机朝上放在被子上，“不辛苦”三字从亮到暗，没了下文。有人等着等着，就被时间推到了第二天。
“林凛？”
医院里人来人往，护士郭芹见宋医生保持一个姿势很久了，有些好奇就走了过去，走近才发现人捧着手机发呆，而暗下去又亮起的屏幕上显示“林凛”的对话框。
郭芹暧昧地笑了声：“谁啊？”
宋祁视线挪到了同事身上：“十五的妹妹。”停顿了下，他又补充，“才二十岁，昨天一个人住酒店。”
郭芹打量了一番宋祁，心想她二十岁的时候可是给病人插过导尿管，抹过屁股上的屎，还吸过他们嘴巴里的呕吐物。这小姑娘不过是一个人住酒店而已……
“这么担心人家，是你的小女朋友吗？”郭芹突然明白过来，笑意更加明显。
宋祁一愣：“不是。”
“还不是？那你要加油。”郭芹打趣，“这是三床的病历。”掉头去忙的时候，还不忘调侃，“加油工作。”
宋祁看了眼离开的郭芹，却咀嚼着这人留下的玩笑话，忽而低头一笑。
“宋医生。”
听到声音的瞬间，他有些诧异，误以为林凛从手机那头发了语音过来，而他误触点开了外放，可手机安安静静。
于是，他抬起头，看见来到现实中的林凛。这会儿她走向自己，背后的日光衬得她整个人都恬静无比。
“小女朋友来了。”应景的玩笑话再次蹦出脑海。宋祁看着她从远至近，站到跟前时，甚至能看清她的长而密的睫毛。
那睫毛轻轻颤了颤，就听见她说：“你吃早饭了吗？我体检完领的鸡蛋你吃吗？”
“不用了。”目光从眼睛来到一张一合的嘴巴，宋祁突然反应过来，“体检？是昨晚睡得不舒服，还是身体不舒服？”
“不是的。我自己想做个体检。”林凛再次提了提手中的鸡蛋，“我吃过一个了，这个不想浪费。而且我连着吃两个鸡蛋会吐。”
宋祁听后自然地接过鸡蛋：“为什么？”
林凛摇摇头：“从小就这样，连着吃两个鸡蛋的话，我会把第一个吃下去的也一起吐出来。可能是贪心不足会吃不了兜着走。”
“什么鬼？”宋祁笑出了声。再看时发现林凛盯着自己，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看得人不太好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很幽默。”他清清嗓子解释。
林凛也笑了：“谢谢。从小大家只夸十五有趣，没人这么夸过我。你是第一个。”
第一个？宋祁感觉有股莫名其妙的暖流从心间溢出来。第一，无论是什么第一，都让人超级有满足感。
“去找过十五了吗？”他低下头翻着手中的病历，一页一页却看不进一个字。
林凛点头：“他陪我去选的体检套餐。”
可惜这没得到第一。宋祁合上病历，暖洋洋的心口似乎有冷风吹了进来。
这时，救护车到了急诊门口，从上面推下来一位从楼上跌落导致性命垂危的伤者。行走的人，坐着的人，窗口付钱的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起。
因为不管怎么无视，都会被伤者头部汩汩而出的鲜血所吸引。血液是如此浓烈，甚至多到发黑。
林凛也吃了一惊，在这第一时间宋祁将她拽往身后，而握住她手腕的掌心紧且发烫。
“宋医生？”她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手术推车进入了抢救室，宋祁立刻松开她，边移动脚步边说：“中午一起吃饭。”
“嗯。”林凛目送着进入工作状态的宋祁，那个奇怪的直觉又占领了她的逻辑高地。
刚刚，宋祁好像很不自在。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那个流着血，奄奄一息的伤者。他盯着那血从头部淌到地上，往前走时，他也毫不犹豫地踩在了那滴血上。
就如，无视自己的小伤口一般。
抢救室的双开门紧闭着，林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解谜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它几乎是件长线作业。
“嗯？”她皱起眉，对自己也有点不解。
林凛走过急诊科通往门诊部的走廊，没走几步就又看见了白十五，依然很忙的样子。
“你怎么还在这？”白十五快步走向她，本来要拐到二楼输液室的硬是先来到了亲人身边，“去找宋祁了？”
“嗯。”林凛看着他，“你不吃的鸡蛋我给他了。”
白十五胡乱地摸了下林凛的头：“真聪明。不过这家伙不吃水煮蛋，八成也会把你给的鸡蛋‘过继’给别人。”
“这样。”林凛又了解了对方一点，“十五哥哥，宋医生他是不是不喜欢当医生？”
“没人喜欢工作就对啦！宋祁他……”白十五突然闭紧嘴巴，心虚地瞧了眼好奇的林凛，“少打听别人家的事！他和你年纪差太多了，你不要动歪心思。”
“我没有。”这些一听就不是好话的内容，林凛也懒得记在心里，“你是要去哪？”
白十五立刻发起牢骚：“输液室的瓶签打印又出问题了！还有，刚刚是谁打电话来说PACS不能传图像了？”
“那你快去忙吧。”林凛担心他待在这里越久越记不清工作细节，于是催他离开。
白十五看了看她，倒还有点不放心：“你来也没时间带你去玩。我最近都没有休息日……你等会中饭哪里吃？不然就在附近逛逛，到点我带你去食堂吃。”
“好，宋医生也说一起吃午饭。”
白十五唰地扭头，神情古怪，可没从林凛坦然的脸上窥探到有用的信息。欲言又止半天后，交代了一句“别乱跑”就急匆匆地赶去工作了。
“我是不是不该选这个时间段过来。”林凛觉得自己的计划出了纰漏，她没把白十五等人已经是为生活奔波的成年人考虑进去。
不过，来都来了。她摇摇头走出门诊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三个人中她独独没有见到沈初一。
早些时候，听十五说了一嘴，说是沈医生的手术一直持续到了今天凌晨。
熬夜这个事，林凛极少参与，所以她坚信自己的体检报告会非常漂亮。
阳光下，有人脚步轻松地走出医院。那马尾在后面一扫一扫的，看得出心情不错。
“林凛？”沈初一端着枸杞茶到窗边，从五楼的位置往下看竟一眼就看到了她。
人群中那么多人，就她可可爱爱，不染尘埃的。尤其是那颗头颅，长得特别圆特别好。
“怎么会有人舍得扔掉这么好看的孩子，真是没品。”沈初一再次批判了遗弃孩子的父母，低头就拨通了白十五的电话，“你妹的……”
“你妹！”
骂声很快接上了他的问候，沈初一也不恼，嗤笑了声：“你妹妹的脑袋真好看。我刚刚看见她离开医院，怎么大早上在这？”
“哦。”白十五的声音有点尴尬，“来体检了，这姑娘很爱惜自己的身体。别看她弱不禁风的，跑步、爬山、掰玉米、砸核桃、扭断人的胳膊都不在话下。”
“呵，扭断人的……”沈初一笑容僵住，“斗胆猜一下，良山爷爷是不是因为赔不起人家的胳膊，还债累死的？”
“呸呸呸！是那小孩玩游戏把手玩脱臼了，林凛说她看过村里的中医治脱臼，她说她也会，结果嘎嘣一下给人把好好的胳膊卸下来了。她治错手了。”
沈初一笑到水杯拿不住：“她几岁啊当时？”
“七岁，正好村里狗都嫌烦的年纪。”白十五也跟着笑，回忆小时候是他为数不多能感到轻松的事，“我们家赔的钱，分期赔的，那小孩父母人也挺好，对林凛也挺宽容的。”
沈初一点头：“哦对了，中午……”
“中午一起吃，宋祁对林凛这么说的。”话被白十五抢先打断，沈初一挑了挑眉。
“听说上午急诊送来一个摔下楼的伤者，浑身都是血。”白十五隐隐翻担心，“你说宋祁会不会……”
“不会。”
“嗯。那我去忙了。”
通话结束，沈初一对着水杯吹了吹，小心地喝了口。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相信宋祁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我不想救死扶伤。”
“我不是个好人，我在装好人。”
“我不应该出生，我只有畜生的思维。”
作为朋友，他从来不知道宋祁的内心，今天也无法彻底明白。他除了阻止，除了小心翼翼陪在左右，根本想不出妥善解决的办法。
而现在看来，宋祁似乎又好了，他居然会主动让林凛留下来一起吃饭。
“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象。”沈初一放下水杯，视线追着那抹雀跃的身影，一路来到医院大门，然后一颗红红的苹果滚到了她的脚下。
林凛先是看了一会儿苹果，再抬头看不远处揪着破洞的塑料袋弯腰叹气的阿姨，想了想替她捡起四处滚落的苹果以及橙子，还有几颗熟烂的葡萄。
“给你。”她捧着还算好的水果递给阿姨。
阿姨轻轻拨开嘴边的头发丝，边说着谢谢边从林凛手中接过。塑料袋没法继续使用，她就统统抱在怀里。
“你快点！快过来拿着！”
林凛双手刚得到解放，就被阿姨同面容完全不相符的大嗓门给惊了一惊，见她紧皱着眉头，扭头喊一个瘦瘦高高，踩着一双沾满泥灰的黑色布鞋的中年男人。
男人不紧不慢地过来，用另一只皱巴巴的塑料袋替换了原先的：“儿子根本不爱吃苹果。”
“他姑姑买的。”说完这句，女人还白了男人一眼，“也不知道你那边人怎么想的，有工夫送水果到家里，就没时间来医院看看。不光是你妹妹，还有你的大姐大哥二哥。”
“行行行，上去吧。”男人懒得纠缠，上前搀了下女人的手臂，示意赶紧去住院部。而女人非常不满，一下就给甩开了，气鼓鼓的一个人往前走。
林凛注视着这对夫妻，听着熟悉的口音，若有所思。她还没来得及确定什么，跟上去喊住了他们。
“请问你们是大坎村的吗？”她问。
男人和女人互看了眼，打量了下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是啊，你也是吗？”
林凛盯着这对男女，以她学过的知识，以她从小就明白的道理来分析肉眼可见的相似点太简单了，更何况有些东西不需要仔细观察就能得出结论。
“我，本来是的。”她撒了个谎，又说了句真话。
“哦。”他们点点头，不知道对一个陌生女孩说什么，于是夫妻两个很自然地并肩往前。
林凛深吸一口气，对着他们的背影掷地有声地问道：“那你们姓李吗？”
他们诧异地回头，打量着横看竖看都不认识的女孩，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个唐突的问题，而女孩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们，却像是审问一般。
日头很高，晒得人睁不开眼。林凛站在下坡处，双腿绷得很直，额前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汗。
“你们不认识我，我只是短暂地来过大坎村。”林凛笑了下，“大坎村基本上都姓李，彼此间都是叫得来的亲戚。”
大坎村在修建了铁路的山里，很早以前通往村里的路都没有，还是后来驻村干部决定修建的。有了路，村里的人出来了，外面的人却没想过进去。
因为这个村里实在是没什么资源。
“是的，有空再来玩。”女人脸上有点点笑意，寒暄了之后和她的男人继续提着水果去看儿子了。
林凛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却苦涩着。她低头时，有一道身影笼罩过来，挡住了热烈的阳光。
“沈医生。”林凛抬头，接过他伸到眼前的纸巾，“谢谢。”
“刚刚是谁？”他还能看到那对夫妻的背影，没什么特别的，居然能让她搭话搭这么久。
林凛张了张嘴巴：“可能是我的亲生父母。”
“啊？”老沈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不该问，他抿了抿嘴巴，又蹭了蹭鼻尖，还左右环顾了一番。
“他们的儿子可能生了重病。”林凛看得出沈初一的尴尬，她不介意反而向他求助，“您能帮我问问他们儿子生什么病吗？应该姓李，年纪不会差我太多。”
沈初一都快答应了：“你怎么就认为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你自己推理出来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有猜的，有通过别人说的话分析出来的，也有来自血缘关系的直觉。”
沈初一不可思议地看着林凛，这小姑娘坦坦荡荡的模样，倒像是她把亲生父母给遗弃了。
“知道他们儿子生什么病，你要捐款吗？”
“不是的，我看看是不是遗传性疾病，我也好做个筛查。”
“……”沈初一无言，只是朝她竖起了大拇指，“你去见过宋祁了吧？他有什么反应？”
那漂亮聪明的眼睛直视着自己，惹得沈初一不得不心虚地补充说明：“我是问他工作时候的状态。”
林凛想了想说：“穿白大褂很帅。”她对着露出鄙夷神色的沈初一得意地笑了，“是很好看的。”
“好好好，也就你们小女生喜欢。”
“宋医生他厌恶血的同时是不是还很喜欢血？”
问题抛了回来，更加犀利直白。沈初一回答不上来，因为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矛盾存在于宋祁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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