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入的是极北某丘门，也就是妖界啦。
某丘这个地方真的蛮妙的，门前有座‘山’名为云青山，但实则只是一片矮土堆。
内有妖宫，但其实是棵老死的树精。
白行熙拜的师呢，是只红毛狐狸。同修十载，连声“师尊”“徒儿”也未曾互叫过。白行熙喊她红姨，红姨管他叫小白。看似亲热，实则没见过几次面。红姨经年闭关，白行熙自个儿看了房间里的阵法结界一类书籍，不知不觉半人半妖择人去了。师父归纳吐息，徒弟生灵运炁，半点关系也没有啊。于是白行熙除念书外，只跟着红姨学了点掐算诡术。红姨三两下讲了要领就算了事，表情却很认真，说这是狐族秘术。
白行熙对着她闭关的石门日算夜算，琢磨出来一件事，他这个‘拜师学艺’应当是四不像的。
于是他伸伸懒腰，“我要下山去了。”
石门前风卷残叶，连只送别的花妖都没有。正是十五月圆夜，众妖都心浮气躁，四处寻欢作乐呢。
出于礼节，白行熙提着他那柄素剑在地上刻了一遍刚自言自语的话，便潇洒借月乘风而去。
不消片刻，他就原形毕露——
“喂！你这是抓什么的？我是人呐！”白行熙不知被什么家伙的什么法宝网捕得结结实实，他那把素剑是没炼制过，但不是没开过刃啊，这网……到底是什么啊？
设下陷阱的家伙戴着一张狰狞面具，但白行熙已经通过识海看到了面具后的清秀面孔。
白行熙这些年看那些美艳的妖已经看习惯了，觉得这种长相实在下乘，还生出些许怜悯出来。掐指算了算，灵根也下乘。更怜爱了。“哎，这位同修，有话好好说，不管你是想抓谁，你肯定抓错人啦，真的！小弟！小弟不才，但有什么用得上的，你尽管吩咐。我是能办到的啊。”
面具人躲在面具之后，表情有些疑惑，蹲下来仔细看了看他的剑，然后大惊失色。从外看来，就是狰狞的鬼面坐在那里无声地打量着自己的猎物。在这月下幽深的森林里，渲染出些恐怖，空气都停滞了。
“你！”面具人的气势还是很足的。
白行熙在网子里抱剑胡乱挣扎着连连点头，没注意到面具人收了慌乱的神色。
“你说到做到，帮我抓人。”
“啊！啊？”
不该是假装烦躁，然后痛快地骂两句，就把他丢出去吗？怎么还顺杆下了？
“呃……”被放出来的白行熙蹲在树根，看面具人一点点把网升上去。
面具人茫然问，“怎么了？”
“没事。”
面具人实在法术不精，只是一个简单的**阵加一张捕灵网而已。这么简陋的陷阱，谁中了？哈哈，是他自己啊，白行熙抱剑的手紧了紧，他居然会被这么简单的玩意儿困住？
陪练时还好好的呢，白行熙想想那些成百上千岁的妖整日学小孩子哭闹的模样，没绷住表情，是他们故意哄他玩的吧？
……为老不尊！为老不尊！
白行熙于事无补地托着下巴问，“所以，我们要抓谁？”
“西风清尘。”
“哦，这位西风兄……”
面具人往树身上系绳索的动作猛然一紧，似乎无语至极，“西风是说他为人温和！清尘是剑名！你是哪里来的野人，竟然连顾言川也不认识！”
“是啦，是啦。小弟刚下山，见识短浅，万望面具兄海涵。”白行熙连连应下‘野人’的身份，“不过你说顾言川为人温和，剑行清尘，听起来人不错呐，你为啥抓他？”
面具人闷声闷气道，“我有我的道理。”
白行熙眨巴两下眼，“既然面具兄已布置妥当，小弟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武之……”
话音未落，一柄寒剑就抵在颈间，“你想走？”
这一招式出来，他才发现面具兄是担得起这个‘兄’字的。白行熙摸了一下剑刃，炼制过的！有名儿的！“不走，不走，英雄饶命。”
面具人嘴角一抽，收了剑跟他藏在同一棵树后。
白行熙安安静静数了会儿星星，捉了蚂蚁丢出去又捡回来，极尽无聊之事。识海里还是半点波动也没有，不由地问，“面具兄，咱就这样干等吗？你要不搞点什么动静把他引过来？”
“不用……他会来的。”面具人一个要做坏事的人，张口叹气，闭口皱眉，生生把自己逼成小苦瓜。
怎么看也不是个凶神恶煞的坏人。
白行熙做作地吐口气把人视线引过来，趁对视堆笑道，“面具兄，你担心我跟西风大侠报信是不是？你放心，我根本不认识他，而且我嘴可严了，山上有面具人什么的，我完全不知情。你就让我走吧。”
小苦瓜一言不发地拿出绳子，白行熙立刻道，“你一个人在这儿等确实怪无聊的，我陪你说说话吧。”
小苦瓜顿了片刻，还是收了绳子。
白行熙尽职尽责地陪聊，“顾言川是个坏人吧？就是那种表面上很好，实际上使阴招的人。”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顾师兄不是那样的……”
“那他是碍了你的事吧？有些人就是这样，只顾自己，虽然挑不出什么错处，但也没给别人留活路。”
“顾师兄应该也不是那样的。”
白行熙快速吸了两口气，委婉地表示了不满，然后闭上眼，耷拉着脑袋，准备休息。忽然又想起来另一个话本子，“哦！”
小苦瓜被他吓了一大跳。
白行熙笑笑，“你是不是喜欢顾师兄？”
小苦瓜面具都要裂了。
“不是吗？你不是要把他绑回去单独相处吗？”
“不是！你不要瞎说。”
“人那么好，你还不喜欢哦。他长得很丑哈？”
“他……”小苦瓜霎时失声，白行熙也察觉到识海里涌进一股浩然正气。
天地间吹起湿润得恰到好处的风，白行熙处变不惊地掐手指算命。
可怜的障眼法瞬间被堪破，露出明晃晃的网罩。小苦瓜连剑带人地飞出去迎战。
白行熙偷瞄了一眼，只见林风乍作，来人衣袂飘飘正腾空而起，恰似天上清秋月，朗然独出映。美妖们各有各的美法，难说这人比得过他们去。但此刻万物幽深，他漂亮的剑气穿插其中，与人打斗都显得潇洒有余，周围一切仿佛都沦为这人的衬托。白行熙正呆呆地“哇”出声，手上命格也算出来了，有成神兆。
那一刻，白行熙对顾言川的兴趣达到了顶峰。
他就没见过这么好的命格。
顾言川已剑指小苦瓜脖颈，朝他看过来，白行熙抱着剑颠颠跑过去，“顾师兄！我中了这面具人的陷阱，他还要绑我，多亏你帮忙救我。”
顾言川和善问他，“你就是苍护派的宋师弟吧？”
“是啊是啊。”白行熙忙不迭地冒领身份，手脚麻利地往顾言川身后躲。
小苦瓜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从容等死。
顾言川把小苦瓜的面具一挑，“阁下为何对同修出手？”
小苦瓜生无可恋，“不用废话，没打过就是没打过，我虽然是个无名小卒，但有自己的傲气，既然输了，把这口气丢了，我也不想活了，随你怎么样杀，务必给我一个痛快。”
怪不得他愁眉苦脸呢，原来是存了死志。
“此处离舟山不远，同修若是隐瞒实情，我只好带你过去请罚。”顾言川说着动炁，不知道要施什么法术。
小苦瓜闻言，往清尘剑上一撞，好在顾言川及时避开了，不然真得血溅云青山。
“哇……”白行熙一声惊叹，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不要性命，还这么的决绝。
小苦瓜没死成，鼻尖动了动，居然要哭了。
清尘入鞘。顾言川好脾气地问，“你为何一心求死？是否有什么苦衷？”
小苦瓜听了，眼眶更红了，大颗大颗地滑泪。
别说，哭得还挺好看。
白行熙上前扶一把，“面具兄，有话好好说嘛，这儿就我们三个人，你要是把我们说服了，不就可以躲罚了？再说了，顾师兄这么厉害，你有苦衷不跟他说，跟谁说？可千万别浪费机会啊。”
小苦瓜哭唧唧地接过他的挤眉弄眼，看向一旁的顾言川，“顾师兄，你能别去参加逐野吗？”
那是什么玩意儿。
顾言川略愣神问，“你是为我而来？”
小苦瓜没出声，满脸凄怆，似乎是默认了。
不知怎么的，顾言川往他这里飘了一眼。白行熙也低头把自己看看，什么都没还看清楚，旁边的小苦瓜突然开口，“只有一位同门走散，我师兄他们应该是这么说的吧？我才是宋师照，这位同修不是苍护派的人，不关他的事。他只是一个倒霉鬼。”
倒霉鬼白行熙笑笑，“到底什么意思哦？”
顾言川解释，“我刚以为你们是同门。”白行熙茫然道，“啊？然后呢？”
宋师照绷着脸道，“……是这样的，最近灵修界有个比试大会，优胜者会获得一些稀有的灵药，或者法器。我们想要奖品，但又打不过顾师兄，只好设计让顾师兄去不了。我在这里搭陷阱，由我师兄把顾师兄骗上来——反正就是恶劣极了！受罚也好，我还没去过舟山呢。”
听到后面，白行熙又生起敬意了，怎么会有人喜欢受罚啊？“哎噫，知错了不就好了。”
宋师照诡异地坚持，摇摇头。
顾言川开口道，“你剑术不俗，或许愿意到临渊精进一下？”
宋师照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呆愣在哪里，脸上还挂着泪痕呢。白行熙推了推，他才喃喃说，“愿意。”
他俩聊一块去了，收拾收拾要结伴走了，白行熙自顾自的跟着他们，“顾师兄。”
“嗯？”
“你还去参加那个大会吗？”
“我们临渊一般只寻清，不逐野的。”
白行熙听不懂，只问，“不去了？”
宋师照抬袖子蹭蹭脸，跟他解释了一句，“寻清只能用自己开创的法术比试，不为斗法，相当于给灵修界贡献一些新法术，临渊是灵修大派，自然是以此为己任。不过，顾师兄你竟然不去吗？说是有青荧草呢，我们还以为你一定会去的。”
白行熙问，“青荧草是什么？”
“青荧草可以助渡劫，顾师兄有神谕，迟早要渡劫的。”
哦？大家都知道他要成神？
顾言川道，“以我的修为来说，渡劫还早。”
他的眉眼确实有说不出来的青涩，白行熙品了会儿，不知所以然。
宋师照：“那顾师兄下山是？”
“不知你有没有听说常橐那一带出现了障雾。”
“惭愧，我都不知道障雾是什么。”宋师照想起后边犹如白纸一张的人。
顾言川一直感受到白行熙的目光，这会儿跟着看过去，“怎么了吗？”
白行熙迷茫道，“没事啊，什么是障雾？”
“是一种吸收灵力的法阵，也可以说是一种固定地点的灵器。因为结此阵时需要祭品，一旦阵成就不再需要施法者用灵力维持。它没有实体，所以只有一个破解的方法，利用灵器护主的特性，杀死施法者，迫使自毁。”
白行熙在书上看过这个阵法，是某人或者某妖手记下的，只有破阵法，没有结阵法。旁批：解寂，无念而起。
寂在灵修界，指的是灵识关闭。大概是说能用这个阵醒过来，且这个阵法是不需要自己设的，无念而起，自然而然，本能一般吸收外界灵力。
红姨那里的阵法一类书籍何止千万，旁批注解的甚少，白行熙才略微有点印象。不过书上的破阵法，他就记不清了。
顾言川说的结阵法和书上的明显不同。不过破阵的逻辑是通的，以生之法推亡其之道。一般不会错，若是错了，便是不够了解它的来路。
或许，本来就是两个功效雷同的阵，各有各有的解法。
宋师照一副长了见识的样子，立即要改道去常橐。白行熙跟他们挥手作别，往明火方向去。
常橐只有一个阵法，逐野可是斗法比拼。哪边儿更精彩，白行熙还是分得清的。
说不定一场里就有七八个阵法呢，白行熙一面想着美事，一面盯着山脚下的灵修士，还能抽空琢磨他佩剑的名字。
一定要个一念就欢喜的。
月明星稀，夜风稍凉。白行熙打了个哈欠，看着天上一颗很亮的星星发呆。
忽然想，那么大个月亮他不看，去看那星星。笑了几声，不知说与谁听，便想他爹了。
他原本是要直奔纵闲村的。
白无陵一年看他两回，颇是无情。好好的一只妖不在某丘逍遥自在呆着，天天在人间晃。不过也理解，人间确实好玩。他为炁法，白无陵为什么就不知道了。
总不会真为爱情吧？哈哈……
他是被识海里灵力潮涌弄醒的，甫一睁眼就看到灵修士们御剑的盛况。
“……”
竟是要御剑走吗？白行熙还没学会呢，这怎么跟？一个心急，从树上掉下来。
没等他轻纵，一个青影飞过来把他接住。
白行熙看到了昨天没参透的有深潭气息的纯真眼睛，“嘿，你没走啊？”
修为好的人真恐怖，在身边都察觉不到。
“嗯。”顾言川扶他站好，“你跟苍梧派的人做什么？”
“我去逐野。”那些人都走了，白行熙也跟不上了，顾言川在他眼里就是唯一引路人了，“顾师兄你怎么回来了？”
有空的话，就把他带去逐野呗。
“你一个人跑到这儿来有点奇怪。”顾言川的试探不加掩饰。
“……”白行熙正是警惕心最足的年纪，他听说有些灵修士是誓死铲除异类类型的，管是妖是魔，统统弄死。顾言川这种修为，随便挥一挥剑，他恐怕就得死了。他可不能拿自己的小命赌。
于是白行熙道，“我是来杀妖的。结果还没找到就被抓了，咦，宋师照呢？”
“我让人带他回临渊了。他要换师门，还是谨慎些好，免得被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顾言川顿一下，柔和问道，“不是想杀妖吗？怎么突然要跟他们去逐野？”
他不会用剑，拿什么杀？一腔热血吗？不劝着点儿，还顺着聊起来了！白行熙笑一下，“我感觉逐野比较好玩。”
顾言川抿唇，也有点笑意，“我带你去吧。”
白行熙客气道，“多谢。”
两人并肩下山，顾言川道，“我听宋师弟说，你才下山，不知是哪门哪派？”
还在试探。白行熙：“我师尊不让说。”
顾言川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远处叠岭层峦，太阳还没升起来，散云近黑地挂在天际。白行熙扫了眼，道，“山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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