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袭应始终带着微笑,但不及眼底:“你如今的血功以及识海道,无一样是本尊授予,且本尊现在只是个形近殒落的虚魂,实在不好以为师自居。”
聂诚略显讶异之色:“怎会,师尊救我性命,授我诗书,教我修炼,没有师尊便无我今时,怎可如此说。”
袭应微哂:“你如今这样,本尊可不敢恭维。不过倒是奇了,你非幽山部族出生,没有修习血功的先天体质,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人怀疑你这血功出自何处?还有这识海道,满片黑压压的森罗花海,说白了就是变黑的长离神卉。不论怎么说,本尊都在你之前,这只是跟本尊神魂颜色不同的识海,又是怎么来的,就没有一人想过吗?”
但凡在场的,不论台阶之下暂时止战的修士魔兵,还是躲在假山石后角落里的城民百姓,都能清晰听到袭应与聂诚之间的对话。
阙云麒就在袭应身后不远处,闻言心中似有疑惑彻底解开,喃喃自语着:“看来阙少尊所言属实,聂诚神位来源果有隐情。”
聂诚倒是不慌不忙:“众人皆知阙湘乐是本尊妻子,夫妻之间共享功法并不奇怪,至于本尊神魂识海,自是师父您将衣钵传给徒儿的表现啊。”
袭应抓住聂诚话语里一丝破绽:“不是都说,本尊嫉妒你天资卓越走火入魔,想杀你未果后屠了天极?本尊既妒你想害你命,怎会传衣钵给你。”
聂诚:“师尊的心思,徒儿岂敢胡乱揣测。”
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是相互盯着对方,眼神凌锐如剑或暗沉似渊,看似礼貌的笑意之间蕴藏一触即发的杀意。
腥气一直弥漫在空气,周遭沙尘砾粉没有那么快沉落地面,灰蒙蒙乌泱泱,暗示这场争斗还要延续。没有命令,双方都不敢擅自妄动,置身灾厄席卷前的死寂里。
假山石后传来窸窸窣窣响动,一四五岁孩童探出脑袋,睁着水汪无邪的大眼睛,奶声奶气问道:“娘,那个火红色衣服的人,就是袭应邪神吗,为什么跟画像长得不一样,那邪神的故事,是不是也跟讲的不一样?”
二十出头的年轻妇女第一次当娘,难免粗心,一个没注意,孩子就差点跑到假山石外,纵使自己也很怕,还是咬牙跑过去抱起孩子。
可是晚了,窸窣声想起的一刹那,聂辰就注意到这边,孩童所言,显然已经对其抱有怀疑,即便只有四五岁,也是必须得除的隐患。他随即只是动动指头,黑爪自空气显现,兜头抓向妇女怀里的孩子,眼看就要把那颗小小头颅捏碎。
袭应先他一步,长离花形状的火焰在孩童头顶撑开,挡住来势汹汹的黑爪。
女子本就不弱,为母则更刚,何况方才其丈夫为保护妻孩,死在刀光剑影中。聂诚身为神尊,对信徒百姓的性命不管不顾,悠然静坐宫中迟不露面,还是阙云麒好不容易抽开身,将他们带到相对安全的地方躲避。
而那会儿不知为何,明明应当有的愤恨和对阙云麒的感激都在片瞬归于平静,心中反倒不断滋生起亡夫生前做的些琐碎杂事,小到弄坏了她幸苦编织的竹篓,大也只大到偶尔一次喝醉酒,放跑了家里一两只鸡...竟升起对其的死感到庆幸的可怕念头。
直至祝央不顾众人极力反对用玄器搅碎人手一支的森罗花,又喝了离无音调配的一记汤药后,这种念头才逐渐平息,本该有的情绪回升。
她没有玄力但有脑子,回想方才发生但一切,心里隐隐有了细思极恐的猜想:
“聂诚!我的孩子做错什么,你要这么迫不及待杀他灭口,还是说,她不小心说破真相,你心虚了!”
见状,聂诚眼眶微撑,略带难以置信地看向阶下袭应,后者神情淡然地回望他。
只见聂诚脸上狠戾愈盛,咬牙切齿:“你...方才是故意那么说的。”
“若只是单纯叙旧,本尊一个字都不想跟你废话。”
聂诚气笑了:“好,好啊,你们不可能知道森罗嗜心的解药,唯有你...”他说着又转向一旁齐森,后者早已被阙幽带离高台:“你是本尊座下最忠实的狗,有一天竟还是反咬一口,啧,咬的还挺疼的。”
他闭目似乎平复了会情绪,继而十指间催动腥红玄流,同时天穹上的血光黑云旋转愈发加快,如同倒过来的深海漩涡,继而,周遭氛围微妙地诡异起来,耳后阴风恻恻,有刀刃利器颤动声,有玄流蠢蠢欲动声,还有迈开步子,摩擦地面的脚步声。
蓦然,身后一阵劲风暴起,一道身影跃得极高,手中裹满玄流的玄器直劈袭应头顶。他只是回身一甩袖,那偷袭之人就瘫倒在地,定睛一看,竟是名幽山部族修士。
怎么回事?
袭应扭头看向一边阙云麒,刚要开口问,就见后者一动不动杵在原地,神情怔怔睫毛颤动,双唇紧抿牙槽微凸,明显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他最后抬头望天,黑云翻腾血光熠熠,就大致明白了。
阙幽惊愕:“不对,我分明早已解了他们的森罗种,怎么还会受血云天所控?!”
聂诚柔声道:“幽儿,恐怕是你粗心大意,没解干净吧。”
话音刚落,阙幽瞳孔骤缩,源是心脏猛然一阵剧烈抽搐,像要生生震地七零八碎般,紧接着无端痛楚不住袭来,猛烈霸道的要倾吞意识。
他不可能给别人解了忘记给自己解,但森罗种作祟的痛苦是实打实的,令他无法思考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他也来不及思考,理智就将要崩塌,一掌玄流袭向身侧齐森。
只是火焰长龙快于阙幽攻势,先一步卷离齐森,把他往离无音所在的假山石后送。阙幽一击击空,红着眼朝袭应再度攻来,谁知身后也传来长枪破空声,阙云麒也失了意识。
两人的出手就像给其他所有玄修魔兵一声令下,全军黑压压朝袭应奔来,放眼望去,神志犹在的除了沙漠的旧部民,只剩袭应、祁樾、齐森和血瞳。
袭应本欲直奔高台,谁知这些人与一般傀儡不同,失了神志却没失去智力,直奔最容易杀灭的假山石后去,眼看就要剿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他正欲放弃聂诚跃向假山石,好在祝蒙祝央父女及时挡住这些人,是魔兵直接斩杀,若是友方部族修士,则想办法击晕。
血瞳拦下阙云麒,而旧部修士则和祁樾一起迎战阙幽,以及寒影二刹。而此三人皆是仙修修为,很快就有些力不能敌,祁樾抹抹嘴角血迹,趁来之不易的片瞬空隙摊开掌心,上面躺着粒流火仙石。
仙石感受到他掌心释放的玄流,开始火光烁烁,没出片刻,宫门底燃起烈火,不住上蹿,直至把整座门吞噬其间。
这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是仙火。
炎刹踏琰为仙,同景绰、依缈一样,仙先天体魄强于人,仙力自然也和人类的玄力有所不同。
宫门很快燃烧殆尽,踏琰带着数年如一日严苛操练的百号玄修涌入,很快就融入激战当中,他则从祁樾手中分走寒刹,一瞬间为其减轻不少负担。
这是肖长悦的安排,聂诚此人诡计多端,警惕敏锐,不可能感受不到一点风吹草动,兴许早就有所预料,安排了不少后手。因此不能为了速战速决,急于一时,一开始就把全部实力毫无保留铺在他面前,总要有所留存变数,不至于全部兜入聂诚算计之内。
而踏琰等人,就是其中之一。
宫门一毁,百姓也不必再畏畏缩缩躲在假山石后,等待随时可能降临的死神。在祝蒙和祝央的掩护下,离无音带着这数十城民逃出宫外,一路奔离厄邪宫,耳边兵戈玄流渐退,硝烟渐淡,战火渐远,早已麻木地充斥鼻间的血腥气终于叫新鲜空气取代。
人们为劫后余生欢呼。
这种激动来之不易,离无音没有立马打断他们,而是待了一会才正声道:
“不,还没有结束。”
众人激动已过,视线陆续集中到离无音身上,后者继续道:“城中尚有千万百姓还深陷森罗嗜心中。”
“离大夫,森罗嗜心可是能控制情绪,就是您方才给我们喝的药,替我们解除的东西?”问话的是那位孩童的母亲。
她或许是这些人当中,最直观体会到森罗嗜心可怕的存在,每每听到或提及这四字,就惊心发怵。
离无音点首:“没错,源头就是你们人手一支的森罗花,此物只需以血相祭就可实现心愿,实则远不止如此简单,也绝非血神森罗给予信徒的恩惠。”
毕竟此物对人的诱惑实在太大,未免有人心存不甘:“空口无凭,你如何证明所言?”
离无音稳然回答:“你们就没想过,每载总有几名因以血祭出血森罗的信徒被选入厄邪宫成为修士,几年之后,那些人就再无音讯,是什么原因?”
数十人几乎同时神情一怔,显然都是此刻才发觉当中蹊跷。
离无音接着解释:“正常玄修需要数年方可走到大修这一步,天赋极高者至少都需三年,而那些人以平凡之躯在短短一周内就到了大修巅峰,因为有一种邪魔外道,是根据人心中贪欲执念程度来精进修为,程度极高者,只需外力稍点,就能突飞猛进。但物极必反,走此道者往往活不过三年,就会反噬而亡,死时极为痛苦,死相格外惨不忍睹。”
那妇女脑袋尤其灵光:“所以,我们每向森罗花祭一次血,贪欲就会上涨一分,离深渊漩涡就更近一步。”
“那聂诚的修为也会更上一分。”离无音补充道:“他本就是一介人类出身,命格八字不好,伴随灾厄,自小就被抛弃,后得焰神尊所救,收为徒弟留在身边,所幸天赋极高,焰神尊一直有意传其衣钵。奈何此人天生就易受戾心所累,焰神尊为帮他四处奔走百年,他却遭心魔蛊惑深陷其中,误会焰神尊并将他拉下深渊,才有了天极被屠及之后的事。”
那孩童或许遗传母亲,自小聪慧:“娘,所以邪神的事真是假的,离大夫人这么好,肯定不会说谎的。”
边上一男子却嗤笑一声:“小屁孩,啥也不懂,人家说啥信啥。”
离无音只是一笑而过:“聂诚这人很聪明,知道自己凭借人类之躯,再怎么修炼,也达不到自己师父那般力量,于是夺走焰神尊一部分入魔的神魂,又从阙湘乐手中抢到幽山部族独有的血功。他知晓走贪欲的路子会反噬自身,就借助和心魔的交易,从别人身上汲取为己所用,三者结合,足以跟一位神明匹敌。”
一人反驳:“就算你这么说,反正森罗花一年一换,只要我们在一年之内不养成血森罗,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们想要都东西,照样拿得到。”
“别做梦啦,”一旁齐森突然开口:“只要你开始血祭森罗,就逃不开森罗嗜心,轻到控制情绪思想,大到剥夺神智,就跟刚才宫前突然暴起那帮人一样。你心中贪欲还会愈发旺盛,很快浑身的血都不够献祭一朵森罗花,有钱人可以花重金买血奴,像你这般衣衫褴褛的,要么血干而亡,要么精神奔溃郁郁而终。”
“你!”那人气的语塞,脸涨通红。
此时厄邪宫前高阶之上,火海与漆黑藤木交织,植物畏火是本性,血森罗花藤在长离神火面前,显然没有之前那般狂妄嚣张,但没有丝毫退缩之意,茎藤表面也好似裹了一层金刚盔壳,神火无法轻易穿透。
火光中,藤蔓蜿蜒袅娜,仿佛鬼影绰绰,欲频频戳向袭应,燎原般的长离神火好似穿不透的楚河汉界,燃得空气扭曲,次次逼退茎尖,无懈可击。
一时双方谁都奈何不了谁,聂诚点地而起,借助藤蔓,几乎只有一息,就逼至袭应眼前。后者早有准备,脚底因着迅步阵蓦然在聂诚视线消失,趁聂诚片瞬不备,火焰则凝聚万千凰鸟唳鸣着冲向较近的血森罗藤。金色神火触木愈发旺盛,聂诚奋起反击,不料肖长悦的不暇接早就埋伏一旁,神火包着刃片,如天空骤降金雨,威力不容小觑。
聂诚躲避功夫,火凰鸟已经烧灭几根血森罗藤,不暇接的神火刃片亦有插在藤蔓上的。要知道聂诚修的是识海道,所有招式显现都来自识海,袭应这样一烧,对其识海打击不小,聂诚嘴角现出微红,精神恍惚片瞬。
袭应趁机一展长离羽翼,炽火迸发,金羽随风向阳,比周身雀跃的火焰还要热烈耀目几分,神火一柱冲破厚厚黑云,开出一道天光,圆日恰在那处,久违的光芒洒在高台上。
聂诚抹掉嘴角血渍,双臂一展一抬,粗壮血森罗藤聚集于他身前,拔地突起直戳云霄。说心里没有畏惧是假的,袭应不是只剩一部分残魂么,怎么还有如此可怖的力量,还是说,是他的力量在步步流失!
他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可怕猜想,却一时不明原因,此时此刻,数道藤蔓高墙之隔后,炽烈火光和扭曲空气愈渐靠近,层层击破,荡开的气劲,将高台四周的栏杆饰物通通轰为齑粉。
“哗啦!”
最后一层藤墙也不堪神火轰击灼烧,分崩离析。
胸前好似陨石撞击,肋骨咔然作响,心肺扭曲绞痛,像要被生生砸碎,满口鲜血喷洒而出,袭应稍稍偏头躲过,嫌恶地不想沾染上聂诚一星半点血。
聂诚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飞去,最后重重砸在厄邪宫的坚硬宫门上。
“袭应...你怎么就这么不识趣,数千年前你幸而未殒,好好做一缕残魂呆在那小子识海里不好么?非要继续淌这趟水,上赶着跑本尊这来送命...”
聂诚强撑痛到几乎散架的身体,神火似乎灼烧到了骨髓里,还要勉强挤着阴邪的笑。
袭应眸中明明蕴含火光,却冰冷刺骨,居高临下盯着聂诚:“长悦被你当作血皿,本尊寄宿在他识海,就算不想跟你做对,也别无选择。”
聂诚不但不回话,还森森笑起来。
袭应:“本尊当初就应该听取超然和穹川的劝告,早日送你归西,就不会有这数千年来,你造下的孽。”
此言就像深深扎在肉里的刺被蓦然搅动,聂诚笑声戛止,骤然暴起,目眦欲裂,眼白的血丝都清晰可见:
“你在本尊面前装什么高尚!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难道不是源于你对本尊动的杀心吗!!”
“执迷不悟,”只听“啪”一声脆响,聂诚脸上留下一道红手印:“心魔乃天地恶念所化,你当真以为他是真心助你获得这些力量的?你该好好看看。”
袭应手一招,金色火焰聚为锁链,把聂诚死死固在原地,继而转身跃至阶下,绝对威慑的神火使失控的修士不敢靠近,他双手几结印法,先前就布置好的万向净尽大阵缓缓显现,聂诚所在位置,也在这整片大阵范围之内。
[墨镜][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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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森罗间(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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