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风清,我坐在林间的一方青石上,膝上搁着一架焦尾筝。
三哥将马儿拴在几步外一棵虬劲的老松树干上,拎了两坛酒至我身侧坐下。
“喏,知道你惦记着,所以我特地带了,今夜也不拘着你,只是别伤了身子。”
他将其中一坛打开递给我,一股熟悉清冽的醇香扑鼻而来,我亦不客气,就着酒坛浅饮了一口。
按着上京旧俗,大婚前夕,新嫁娘是不得出闺阁,亦是不能见任何男子的,便是父兄亦不行,是以我不由有些失笑。
“若是母亲知晓三哥带我这般胡闹,必然又要怪罪于你了。”
三哥寻了一处草地上躺下,双手撑着后脑,一脸的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再者说清儿你要是像其他人一样拒于礼法,我又怎会带你出来?”
我看着月色下他清朗的眉宇,微笑不语。
我最小的哥哥,早已长成谈笑之间便能折去诸多女儿家玲珑心思的俊朗男子,跟大哥的温润沉稳和二哥的凛然锋芒相比起来,他骨子里更多的是不肯拘束于繁文缛节的洒脱不羁。
明明他同大哥一样有着状元之才,武艺亦不逊色于二哥,却因不喜官场的尔虞我诈放弃了入仕,只一心经商,至今母亲再提及此事时仍是颇有微词,但我知道,三哥他是从不在意世人如何议论他的。
“明日大典,白神医和千秋居士赶不及,那扶桑公子呢?他可会来?”
三哥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一愣,拎着酒坛的右手,不自觉晃了晃,酒香四溢,那些被尘封的旧事,亦从记忆深处,散漫开来。
其实我是不能饮酒的,为着调养先天不足的弱症,在山上那些年,我于饮食上有着近乎苛刻的禁忌,酸辣油寒之物皆不可沾,更遑论酒这等烈性之物。
但年少心性终究难耐这过分的清规戒律,我曾偷喝过一次白师父珍藏的梨花白,只一口,剧烈的痛楚便撕扯着我的心脉。
等我再睁眼时对上的便是他那双不带丝毫温度的眸。
“为了一点口腹之欲,便枉顾生死,你真当我和师父很闲,每次都有空救你这个蠢货吗?”
当时的我还听不出这番训斥背后隐含的关切,沉疴多年,早已让我生出无尽的不甘和怨愤。
“那你就让我去死啊!我宁愿去死,也不愿再这样苟延残喘!”
“凭什么?凭什么每日我都要忍受着久病缠绵的折磨,凭什么我有家却不能回?凭什么我连常人最寻常不过的饮食欢愉都没有!”
我边哭边喊,歇斯底里,而他只端着药盘,静默伫立,一句劝慰或安抚都未有,直到我哭得近乎晕厥,才冷冷开口。
“你觉得你很苦,是么?你可知,有多少人跪于山门外,求神医谷出手,却致死未能得入山门。”
“又可知,山下一村民,为救染疫独子,攀绝壁采药,失足坠亡。其子最终亦未能熬过,而那味他父亲用命去博的药材,不过是你药方中一枚寻常无奇的引子。”
“前日我下山,见有人将一高热不退的孩童扔在街上,只因她家连最便宜的药材都抓不起,只因她还有个弟弟,只因她是个女童。”
“而你,出身相府,家中为了救你耗费千金,你无法回家,却月月都有家书寄往,师父待你更是视如己出,为了你倾尽毕生所学,慕容小姐,这世间,哪个病者不是在苦海里泅渡?你怨痛楚缠身,而有人却连喊痛的资格都没有。”
他声音冷冽如寒泉,一字一句将我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尽数浇灭。
接连数月,因着有愧,我始终不敢正视于他。
而他却仍跟往常一样,每日沉默地为我递药,施针,记录脉案,唯一不同的是,在闲暇之余,他开始慢慢带我下山。
起初只是去山脚的小村落,晨曦微露时出发,露水打湿裙裾,他步履稳健地走在前头,偶尔回身,目光极淡地扫过我,确认我跟上了,便又沉默前行,村口常有孩童嬉闹,见了他,却会立刻安静下来,带着几分怯意又掺杂着好奇,小声唤他“扶桑先生”,他只微微颔首,便径直走向那些低矮的茅屋。
我随他进去,看他为卧床的老妪诊脉,指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枯槁的腕上,对比鲜明,他问询的声音素来没什么温度,却详尽仔细。
我常常在想,为何他明明做着救人性命的事,周身却总散发着一种厌世的孤寂。
后来去的地方渐远,山更深,路更崎岖,我体力不济,走不多远便气息微喘,他却从不放缓脚步,亦不出言催促,只在我几乎要撑不住时,适时地停在某处溪边或树下,淡淡道:“歇一刻。”然后自顾自检视背篓中的药材,或望着远山出神,留我缓过那阵心悸。
一次晚归,暮色四合,山间起了薄雾,我走得很是吃力,裙摆被草叶上的露水浸得湿重。他在前头忽然停步,自随身的药篓里取出一个不大的陶坛,递到我面前。
那陶坛形制古朴,坛口封着厚厚的桑皮纸,透不出半分气味。
“拿着。”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情绪。
我微怔,接过:“这是……”
“雪魄。”他并不看我,只望着前方蜿蜒入林的小径,“用寒潭雪水,辅以九种药性温和的花果酿的,不伤心脉。”
我抱着那微凉的陶坛,一时竟忘了言语,采集高山之巅未化的积雪极为不易,更遑论还要寻来九种相宜的花果调制。这绝非一日之功。
他……是何时开始酿的?
“往后……若实在想尝,便饮这个。”他顿了顿,才续道:“少饮无妨。”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软得厉害。我低头看着怀中的陶坛,指尖能感受到坛体冰凉的温度,可心底却莫名生出一丝暖意。
我原以为他这般淡漠的心肠,早已对我那日的失态与不堪厌弃至极,却未曾想,他竟将我那点可怜又可笑的念想,悄悄记下,并以这样一种沉默却周全的方式,予以回应。
“清儿?”
前尘种种如烟,而三哥的声音,适时打破了我深陷的回忆,见他不解扬眉,我浅浅一笑,收敛起自己不合时宜的思绪,轻声道:“应是不会。”
“那可真是可惜了,扶桑公子医术冠绝,剑术亦堪无双,京中多少人想要见识这般传奇的人物,就连我亦是将近一年未再见过他了。”
三哥眉目间露出惋惜和怀念的神色,随即又很快释然,笑道:“无妨,待日后我寻个时间,再前往山中拜访。”
我垂眸不语,于山中清寂数十载,父亲母亲事务缠身,探望我的次数不过两三回,大哥二哥早入了仕途也难得有空闲,唯有三哥能借着行商的名头,每隔几月便来看我一趟,自然早与扶桑熟稔,会有此感慨是人之常情。
只是,三哥尚且有再入山门见他的机会,而我……
心底仿佛撕裂开一丝缝隙,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我无声苦笑,不愿再去想。
深吸一口气,再饮一口雪魄酒,我低头调试好琴铉,手腕翻动,轻捻慢挑,泠泠筝声便倾泻而出。
“松风寂,鹤影栖空谷,崖悬千仞擎苍宇,石阶苔痕入画图,一杵疏鈡惊鹧鸪……”
我闭上眼,轻声低吟,山风徐来,吹起鬓角碎发,心间那点绵长的疼,终于随着筝声慢慢散了。
一曲毕,三哥剑眉一扬,朗声而笑:“慢弹回断雁,急奏转飞蓬,清儿的筝当属绝品,日后你进了宫,我可上哪再寻这样的筝声去……”
话语未完,他笑意一黯,许是记起明日我便要入宫之事,神情颇有些烦闷。
我亦不言语,不想说诸如日后还有机会这样的虚应话语,只微笑抬眸看着沉沉天幕。
“其实这婚事,清儿你若实在不愿,父亲亦不是没有转圜之法,你又何必应了?皇宫并不适合你。”
静默了半响,三哥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少了往常的玩笑调侃,听起来沉静如水。
我浅淡一笑,道:“这毕竟是天家旨意,何况这样一场关乎全族利益的婚事,我又如何能因一己不愿,将慕容家陷入抗旨不尊的险地。”
三哥眸中闪过几分复杂:“你不怪父亲?”
“最初时有过一点点。”
我颔首坦言,随即微微一笑:“不过人生在世,能做到万般皆由心的又能有几个呢?纵使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不也是有诸多的身不由己吗?这般一想,也就释然了,何况家中为了我付出良多,身为嫡女,这本就是我应该去承的责任。”
三哥看我半响,掉转过头去,重对着漫天星斗,轻声道:“对不起,小妹。”
我诧异转眼,他却并不看我,只有话音低低响起,带了些无奈和自嘲:“这婚事,是家中对不住你,而我也没法帮你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我心下柔软,对他莞尔一笑:“三哥怎知,这不是我想过的日子呢。”
“你心性淡泊洒脱,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能比,母仪天下,在外人看来是无上荣光,在我看来,却是委屈了你,而皇上……”
三哥想也不想的开口,却在这时顿了顿,片刻之后方才微带叹息的开口:“皇上……未必会肯去识得你的好。”
我轻浅一笑,没有说话,知道三哥是不愿意把话说得太直白,毕竟这婚事皇上是被迫答允,他又如何会甘愿在我身上费心?所幸,我是并不求能得他宠爱的。
见我没有言语,三哥转头看我:“清儿,你应该是像扶桑公子一样,随心自由,于日月为伴,不受俗事约束,或许留你在山中,你会过得更好。”
我微笑垂眸,心又隐隐痛了起来。
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美好的应该呢?就像我曾以为,他待我应该是不同于旁人的,就如同我待他一般。
可他拒绝我时的绝情,送我下山之时,看也未看我一眼的冷漠,都让我知晓,有些美好,终究是奢望的。
他的生命不容牵绊,我之于他,不过是一个不识趣地试图靠近,最终却仍需由他亲手斩断妄念的病人而已。
罢了,罢了。
我自嘲一叹,再抬头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没有看三哥,只对着如钩明月浅浅微笑:“既然流水无情,落花又何苦痴缠,不如化为春泥,至少还能去相护,自己想护的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