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茶还没有冷，新的茶香又飘了进来。
那东瀛人和死尸都被拖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穿着灰袍戴着灰帽的女尼。
她虽然是出家人打扮，却留着头发，一直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他们一眼。她瑟缩着肩膀，颤颤巍巍地倒上一杯新茶，像只淋雨的鹌鹑，一直抖个不停。
胡铁花的眼睛都快掉在地上，瞧了半晌，喃喃道：“竟然是你，你真的……真的没有死！”
那女尼听了他的话，更不敢看他，缩着下巴极力想遮掩自己的容貌，颤抖着跪在原随云面前。
楚留香对那张低垂下去的脸，仿佛又看见十四年前原随云坠海的那一幕，翻腾的浪花染上少女的胭脂，晕出一片粉红。
其他的人也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女尼的背影。
可他们的目光越炽热，这女人就越胆怯，越不敢看他们，举起来的茶水洒出来一点在原随云的黑靴前。
原随云笑道：“修善，你害怕什么？今日得见这么多故友，你不该高兴？”
楚留香身形陡然一顿，他想上前去，可他身旁不知何时已站了两个男人，用意不必多说。他看向原随云，道：“这么多年，你连她也不肯放过？”
原随云没有说话。
唤作修善的女尼更加恐惧，颤着嘴唇道：“我、我是高兴的……”
她面上一片灰白，头埋得更低。
胡铁花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原随云，你连一个女人也不放过！”
他激烈地挣扎起来，甚至边上的两个男人都有点按不住他。
胡铁花眼角泛出泪花，嘶声道：“金灵芝！金灵芝！你看看我，看看我，你起来，不要跪在这个畜生跟前！”
啪！
这女尼微小的啜泣同精美的瓷盏一样，碎了一地。
她像挨了刺，一双没有素净得发黄的手捂住脸，跪着一个劲往边上挪，带着哭腔道：“你认错了，贫尼……贫尼修善，也不知道什么金灵芝银灵芝。”
一旁的侍女想上去收拾，却被原行岫止住。
冒着热气的茶水溅了一点在楚留香的衣物上，他目光闪动，又将这女子仔细看了一遍。
她分明就是金灵芝。
即使过去十多年，她也才三十多岁，比原随云都要小一点。
再说，就算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该相信胡铁花的。
原行岫不屑地轻哼一声。
丁磊眼中即刻放出霜刃似的光，喝道：“不长眼的东西，主君面前也敢这般无礼！”
这一声呵斥更让金灵芝浑身一颤，她忍住抽泣，又惊慌失措地去捡地上的碎瓷片，用袍子兜去，那雪白的瓷片上很快染了红。
这更让胡铁花发狂，他红着眼，脖子上青筋暴起，像要吃了原随云。
楚留香沉声道：“这十几年，莫非你一直关着她，难道你不怕金家找你清算？”
“金家”二字才出口，一声笑就落地。金灵芝抱着怀里的碎瓷片，眼波闪动，似有什么东西流下。
原随云淡然道：“金家算什么东西？”
金灵芝逐渐压不住啜泣，豆大的泪珠滚落，她咬牙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
楚留香定定看着原随云，半晌，缓缓道：“金太夫人无论在江湖还是名家中都有十足的名望，她最宠爱的孙女做了姑子，我不信她一点也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又怎会同意？除非你把她也——”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们都知道，楚留香要说得是什么。
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最会保密。
但除掉一整个金家，怎么可能没有一丝消息。
原随云礼貌地笑了笑，悠悠道：“出家这样的大事自然要请示长辈，但你不该问我，该问金太夫人的孙女才是。”
可眼下金灵芝犹如小鹿见了饿狼，哪里还会回答这个问题。
她不住地擦着眼泪，哭道：“是我要禅修，是我要出家，都是我，都是我，与旁人没有干系。”
原随云睥睨一笑，道：“修善，你还认得你的旧情人么？”
金灵芝哪里还敢看，不停摇头，也不敢应声。
原行岫冷冷道：“去让她好生看看。”
原本奉茶的侍女得了命令，左右两个将金灵芝掰过身子，那兜起来的碎瓷片又洒了一地。
那两个女看似较弱，力道却不小，任凭金灵芝怎么扭动，也挣不过她们的手臂，被强行拧过来，逼着她看胡铁花。
那哭声终于压不住，放声起来。
那张灰白的脸上毫无光彩，与曾经的“火凤凰”判若两人。金灵芝眼中一片憔悴，泪珠挂在脸上，她拼命别过头，不去看胡铁花。
胡铁花却睁大了眼睛，恨不能将她从头到脚都包罗在眼珠里。
“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是那个魔头逼你？”
胡铁花仿佛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安静下来，眼泪摇摇欲坠。
金灵芝虽已泪如雨下，却仍不肯睁眼，锁紧了眉头。
“原随云！”
胡铁花后槽牙都要咬碎，一声暴喝从胸口震出，满腔杀意，恨道：“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事，蝙蝠岛上甚至想过为你杀掉我！你怎么能、怎么能……”
他越说越心痛，连骂他的话都没有了。他一直相信一个没有良心的人，骂他也是无用。
楚留香的肩膀沉沉垮下去，喃喃道：“不管怎样，她也算对你痴心一片，你又何至于如此折磨一个女人？”
原随云却冷声道：“她若痴心，十四年前就已将胡铁花的项上人头献来，更不会想着要和我同归于尽。”
“再者，”原随云稍稍展颜，“我不仅没有要她的命，还让她代为保管枯梅大师的宝剑，如此重用，还不算仁至义尽？只不过——”
高亚男忽激动起来，道：“只不过什么？剑呢？剑在哪里？！”
原随云道：“这剑到底在谁手里，高姑娘不妨亲自一问。”
这句话好似一道绳索，勒得金灵芝喘不过气，她几乎倒下，却被两个侍女提着胳膊，歪歪地支着身子。
楚留香心头一紧，紧张地看向高亚男，唯恐这是原随云的离间之计。
高亚男已勃然变了神色，不顾被反绑的手臂，一步跨到金灵芝跟前，焦急道：“剑在哪里？你快告诉我剑在哪里！”
高亚男平素冷静理智，但只要一提及枯梅大师，她就像吃了火星，眼里更揉不得半粒沙子。
金灵芝无助地哭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抽噎几声，断断续续道：“有人……有人忽然到寺院里，给我一把剑，可是、可是……”
高亚男高声道：“可是什么？！”
金灵芝崩溃道：“可是夜里……夜里就来了一个男人，把剑抢走了。”
高亚男狠一跺脚，厉声道：“那是个什么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金灵芝的哭声越来越大，“他蒙着眼睛，一上来就杀人，我、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高亚男的表情凝固片刻，旋即狠厉起来。
蒙着眼睛？楚留香暗地里诧异，此人难道是个瞎子？可什么瞎子会来抢枯梅大师的剑？他是否和这些东瀛人有关？
一瞬间许多问题挤满楚留香的脑袋，他忽然灵光一现，一个猜想油然而生，他警惕道：“你想让高姑娘夺回宝剑，再从她手上把剑抢过来，对不对？”
胡铁花与张三张口结舌，怔在那里，华真真沉下目光，担忧地看向高亚男。若果真如此，这一计驱虎吞狼可谓狠毒至极。
不管是除去夺剑的人还是清风女剑客，对原随云都没有一点损失，他甚至可能已经策划好该如何坐收渔翁之利。
原随云也没有半点隐藏的意思，坦然道：“楚香帅机敏过人，果然瞒不住你。”
楚留香冷静道：“那么你已经那个人是谁了。”
原随云道：“哦？你有什么把握断定我知道？”
楚留香道：“你又岂肯做亏本的买卖？那人如果是个草包，早就被你灭口，又何必让你费心把这消息透露给我们？你明知道枯梅大师对高姑娘有多么重要，所以不仅想要我们知道，更想让她替你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反正他们不管谁杀了谁，你都没有任何损失。”
原随云挂着微笑，听他说完，平静道：“你说得很好，但有一点错了。我也不知道抢走剑的人是谁。”
他话虽如此，但信不信全在楚留香。
一旁一直沉默的华真真忽然道：“你想让师姐替你杀人，你就不怕她出去以后将你的阴谋揭穿，到时来讨伐你的不止朝廷。你一定还有别的阴谋。”
她镇定又清醒，谈吐间全然没有过去那个羞怯秀气的小姑娘的身影。
她仿佛在枯梅大师死去的那一天，彻底长大了。
原随云忽笑起来，道：“有劳华姑娘为我操心。我自会放走高姑娘让她去取尊师的遗物，放了她已无异于放虎归山，我自然不敢再放你了。”
楚留香听得他话中有放人的意愿，追问道：“你肯轻易放人，莫不是还有筹码没亮出来？”
原随云微笑道：“若对别人其实算不得筹码，但对你却一定算的。”
楚留香一愣，道：“什么？”
原随云道：“你的朋友除了高姑娘与胡铁花，剩下的人我一概不不放。”
良久，高亚男一字一字道：“你的把戏还真是一点没变。”
楚留香已镇静下来，道：“说吧，怎样你才愿意放了其他人。”
几人都屏息凝神，等他的下文。
但原随云显而易见地阴沉下来，楚留香便知这是没有商讨的余地了。
紧接着打破僵局的，是另一个声音：“你是不是过于关心他们了？”
楚留香汗毛一竖，是湘儿。
原行岫的表情就像一块不化的冰，道：“把那群走狗放回去，他们又来咬我怎么办？”
楚留香明白，到现在为止，一直放狗咬人的都是她，但胸口还是不可避免地抽痛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往水里拖，让他再也喘不了气。
张三的眼珠子在他二人跟前转了又转，小声道：“你弃恶从善，我们当然有办法保住你。”
原行岫登时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扎向楚留香，道：“你也要我抛弃父亲？”
楚留香的心又软下来，慢慢摇了摇头，道：“我不会要你这么做，我也不会抛弃你。”
他的眼神落在原行岫冷峻的脸上，仿佛春水里泡着一块冷石。
原随云忽地温声道：“湘儿，这几位叔伯尊长如此关心你，倒叫我不好办了。”
原行岫草草扫了他们一眼，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楚留香身上，道：“父亲言重，他们还当不得自家人。”
胡铁花闻言，嗤笑一声，一缕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他盯着原行岫，道：“你要是知道当年的事——”
“小胡！”
楚留香“唰”地站起来，心急又为难，万语千言最后只有一句：“别说了。”
他出现了片刻的光彩此刻又黯淡下去，下腹的伤口好像又要裂开。
原行岫却道：“说出来又如何？我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楚留香好似利箭穿胸，整个人都定在那里，再不能动。
原行岫的言辞忽然厉色，对胡铁花道：“当初你不是也希望我死了么？”
胡铁花怔在原地，他想不到她竟然不是一无所知，喃喃道：“你……你本来应该姓楚。”
原行岫冷笑道：“这与你何干？你既不姓楚，也不姓原，来插什么嘴？”
胡铁花咬牙道：“小姑娘，你要是知道老臭虫曾经有多爱护你，你也不会觉得姓楚有什么不好。”
原行岫正色道：“是吗？可百年之后，他碑上刻的也是‘原门楚氏’。”
但凡与原字不沾边的人，都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楚留香更是难以置信，看了一眼湘儿，又看向原随云。他觉得耳边有什么炸开烟花，他都快聋了。
原随云沉默着，好像也并不开心，倒像在凝神思忖什么事。
他难得流露一点心事沉沉的样子，起身道：“楚香帅，我说得已经够清楚，你若想我放人，除了那两位，其余的想都不要想。”
这么冷的文还有人在看吗…发现涨了三个收藏，一共四个，怪意外的，谢谢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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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剑在何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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