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再度蔓延,好一会儿无人应声。楚留香麻木地跌坐在椅子上,直到一声叹息落地,死寂的湖面才又泛起一圈涟漪。
楚留香叹道:“你说过我有什么想问的,想好了就可以说。现在我还有件事要问你。”
原随云缓缓道:“请。”
楚留香微微眯起眼睛,道:“在来风雷岛的路上,海上那三个胸口有红掌印的东瀛人,是不是你杀的?”
若换了别人在这,楚留香一定不会问,但那三具尸体和上面的红掌印,出现的时机和地点都太巧和,偏偏是在前往风雷岛的路上,无一不在提点他是原随云所为。
原随云方才的一点担忧忽如烟云消散,微笑道:“不错,正是在下。”
他平淡得仿佛杀死的只是三只蚂蚁。
楚留香感受到一些渐渐发冷的东西,比如堂外吹来的风,长度刚好却还不及染上体温的袖口,以及原随云不起波澜的微笑。
他大约得以窥见这十四年中,原随云是怎样对湘儿述说着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故事。
楚留香倒吸一口冷气,道:“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这把剑?”
原随云忽笑道:“百年之后,你若真的肯在碑上刻‘原门楚氏’几个字,我现在就告诉你。”
胡铁花先骂道:“呸,你想得美!”
但楚留香的心思却不在这几个字上,现在更重要的是找到那把剑。
忽然间,楚留香霍然起身,把其余几人都吓了一跳,连原行岫也心头一跳,看向他。
楚留香道:“你一直都知道我们会来风雷岛,对不对?”
原随云点头道:“的确如此。”
楚留香沉声道:“这几日我看你也未必有心要与那伙东瀛人为伍,你只想利用他们来抢枯梅大师的剑,但他们却将剑暗中盗走——”
他话头一顿,看向原随云,仿佛在探查一张精密大网上的漏洞。
楚留香目光如炬,道:“那个从金姑娘手里抢走剑的人,功夫想必不弱,至少对你而言算得上棘手,所以你不肯出面,却要高姑娘替你除掉他。”
“还是说——”
那道目光如同猎鹰嵌入悬崖峭壁的钩爪,停驻在原随云脸上。
楚留香没由来地感到一点惶恐,神魂漂浮迟迟抓不到牢靠的据点,好像隐约可见原随云背后神秘可怕的阴谋。
但只要他愈靠近,便愈有一种难言的恐惧。
尽管如此,他还是冷静道:“这世上还有你害怕的人?”
原随云的嘴角少见的有些紧绷,居然没有反驳楚留香的话,但这不自然很快就如冷冰化开。
原随云笑道:“单凭我一句话,不知有多少人愿为我赴汤蹈火,在下连闻名天下的盗帅都不怕,还怕一个毛贼?”
楚留香目光一凛,道:“是么?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出马?”
原随云冷笑道:“这点小事还用不着我出手。”
说罢,地上一小块白瓷碎片擦过金灵芝的肩膀,飞向一边的石柱,仅有的一点身躯也四分五裂。
瓷片残留的灰白在石柱上开出一朵诡异的烟花。
原随云的靴尖仅有一点薄灰,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尼师一定也想为故交助一臂之力,此番路途凶险,尼师便随行祈福吧。”
平和的情绪却如利刃近喉的逼问,吓得金灵芝面如土色,她更加惊惧,跪行几步到原随云近前,抓住他的衣裳,哀求道:“不、不……我不走,我哪也不去,我就在你跟前,哪也不想去。”
楚留香心中一惊,别人如此摇尾乞怜,大都是些可悲可恨可叹之人,可万福万寿园的千金小姐,金太夫人的掌上明珠——
金灵芝这样做,即使没让人亲眼所见,听了消息的人也要嘲笑这谣言好生荒唐。
胡铁花心痛如绞,如遭霹雳,不明白从前的“火凤凰”怎会变成这副模样,翻涌的恨意再度袭来,他立刻想上去拼命了。
原随云面带微笑,对金灵芝的反应颇为满意,但其余几人的心却像背了大山一般沉重。
楚留香虽无言,但目光在原随云与原行岫身上流转。
原随云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金灵芝的苦苦哀求没有扫尽他脸上的疲态,但这略微疲惫的模样却又叫人一时拿不住破绽,楚留香不得不在他设下的迷局里焦头烂额地寻找出路。
忽然,胡铁花冷静下来,不屑道:“这算什么,威胁?逼迫?全凭你一句话,就想让我们对你言听计从?”
他拔高嗓音,厉声道:“原随云呀原随云,你也太狂妄了!”
原随云淡然道:“你说的没错,就凭我一句话。”
楚留香仿佛又回到十四年前的蝙蝠岛,暗处的蝙蝠将他们搅得不得安宁,他却又不得不陷入这个圈套。
万物果然讲究生克之理,如今原随云虽然什么也没对他做,却好似将一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
几位刎颈之交的生死仿佛一根纤细的风筝线,松垮地系在他手腕上,只要他一动,整根线便会被翱翔的飞鹰啄断。
更让他痛苦的,是那双相似的眼睛投来的纯粹又残忍的目光,犹如一匹缠绕在他颈间的轻纱。
人总是贪心不足,抱恨于无法和命运对抗,尤其这命运还掌握在别人手里时。
楚留香向来引以为不可缺失之物之一的朋友,又一次成了勒紧他性命的绳索。
原随云笃定以后的事是很难有回旋余地的,除非提出一个更诱人的条件。
楚留香岂非不知,他这个人对原随云而言就是最诱人的条件,原随云耐心等候的,也正是他主动开口,自投罗网。
但楚留香又怎么愿意第二次屈从那副黑心肝的意?被玩弄于股掌的滋味任谁也不会想尝第二次。但命运也并非将他的出路全部堵死。
原行岫冷不丁开口道:“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心甘情愿地付出?”
风声嗖嗖,落叶萧萧。这句话声虽不大,却撼动了楚留香心中扎根数十年的大树。
他转过脸,神情有些奇特,不知是震惊还是疑惑,就像有人问他酒是不是很重要,好半天,他才凝聚视线,瞧着那张稚嫩的脸,道:“如果没有他们,便不会有今日的我。”
正是他喝过的酒,交过的朋友,受过的伤,流过的血,经历过的冒险,昔日不可追的种种,构成了今日的楚留香。
原行岫冷笑道:“倘若有朝一日,我杀了他们,你会不会为了报仇来杀我?”
“湘儿。”
原随云敏锐地叫住她,隐隐有一些迫切。
她的语气极为犀利,就像逼问一个人到底要砍掉自己的左手还是右手。
楚留香石头般怔在那里,仿佛她说要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但杀死他的朋友,也与杀死他无异了。
胡铁花、高亚男、张三、华真真无不侧目,或多或少都不由得被这话中寒意激得倒竖一片汗毛。
假如她从头到脚都只有原这一字的血脉,倒也不足为奇,只怕原随云在她这般大时早已沾染无数鲜血,可他们没人能略去那双眼睛。
最痛心者莫过于胡铁花,这几日以来,想必楚留香所受的痛楚比过去十四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这显然不是原行岫想要的反应,即使楚留香什么也没说,但这沉默远比开口说话还要震耳欲聋。
丁磊忧心地看着她的侧脸,见她些微落寞,思及她素来不许庄内岛中有人议论楚留香,这几日见楚留香也未必爱惜骨肉,对他的不满骤然又深几分,阴恻恻地盯着他看。
楚留香也如梦中惊醒,内疚、惊讶、自责杂糅在一起,看向原行岫,只要一面对她,他浑身解数都被冻住似的,怎么也使不出来。
原随云平复神态,轻声道:“湘儿,‘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祀’,你若伤了这几位尊长,岂不是‘害人之亲’?”
与楚留香对视的眼睛从他脸上移开,他纵有万语千言,也被无形地拒之千里,他倒宁愿她要索命的是自己。
原行岫有意别开脸,不让楚留香看见自己的神情,稍有一点沉重的呼吸声摩擦过楚留香的耳朵,仿佛在他身上剜了一刀。
原行岫的双肩垮下去一点,像是从肺里吐出几个字,道:“父亲,放了他们吧。”
楚留香浑身的毛孔都不由自主地张开,却不是喜悦,而是震惊,但很快又变为淹没他的内疚。
他想,她一定是失望了,所以妥协,但他又怎会不爱惜这个孩子?在她尚未出世的时候,他就开始爱了。
楚留香甚至确信这比对原随云的感情还要深,即使她就是他们之间感情的证明,但楚留香还是觉得,对原随云的爱恨在对他的小风他的湘儿面前,不值一提。
原随云虽沉着脸,却仍温和道:“湘儿,梅花奴就在后园,你不如先去与它顽耍。”
原行岫却重复道:“父亲,咱们放了他们吧。”
原随云没有回答。
所有人的注意立刻聚集在原随云身上。
谁能想到,第一个松口的,居然是原行岫。
大约是原随云这副对待湘儿的脸色实在不多见,丁磊也屏气凝神,提心吊胆起来。
原行岫俨然并不畏惧他沉默或面色沉沉的样子,接着道:“父亲,那把剑我早晚会拿回来,放了他们也不会有影响。”
原随云稍稍凝眉,阴云忽地扫去,露出一个平和的笑来,道:“湘儿,我不曾记得应允过你这个要求。”
楚留香的耳朵顿时立起来,他机敏地捕捉到原随云那句话,难道抢夺宝剑是原行岫的想法?
忽然间,楚留香似是下定某种决心,直直看向原随云,道:“我可以帮你去拿回枯梅大师的剑,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原随云笑道:“你也大可不必前去,就留在这里。”
楚留香跳过这句话,直白道:“你的条件我已应下,现在轮到我的了。”
原随云道:“但说无妨。”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都不要伤害留在这里的人。”
原随云眉眼微沉,道:“哪怕是朝廷的人?”
楚留香沉声道:“哪怕是朝廷的人。”
“好,我答应你。”
“父亲。”
这一声再度让原随云微微松懈的眉尖碰到一起,但他还是耐性十足,道:“湘儿,已经有人拔了头筹,你不必再争了。”
原行岫带着一点倔强,道:“我不。”
这倒像个闹脾气的半大孩子了。
楚留香虽不知这二人是个什么情况,但涉险之事他的私心让他也不愿看见原行岫去做,便柔声劝慰道:“湘儿,这么危险的事,你还是……”
“我要去。”
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切断了楚留香的话。
原行岫也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气势又回到身上,既像对原随云表露决心又像对楚留香置气,道:“不去做,怎么知道我有多少本事。”
边上的人神色出奇的一致,她的本事就算不大也不见得小,甚至大有成为下一个蝙蝠公子的潜质。
原随云的疲态又爬上脸,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湘儿,你要我既放走他们,又容你前去?”
虽然原随云看不见,但原行岫仍是重重点了点头,闷着嗓子“嗯”了一声。
末了,还不等原随云点头,她竟也不顾及场面,又急急补上一句:“父亲,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原随云头疼道:“什么事?”
原行岫理直气壮道:“您先答应我。”
原随云禁不住笑道:“你一定要现在说?”
原行岫扫了一眼面前的几个人,道:“既然杀了他们算是‘伤香帅之亲’,那也不算完全的外人,不如请他们勉强做个证人。”
原随云叹道:“好,我答应你。”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必是什么大事,或多少和枯梅大师的宝剑沾边,因此都提起了精神,不料原行岫敛去方才的气焰和固执,轻声道:“不论怎样,您都不要和我生气。”
第一个出声的是楚留香。
盗帅轻笑一声,眼见原随云束手无策的模样,顿时生出一种出气的快感,道:“堂堂无争山庄的主人,连这点要求都不答应?”
胡铁花也难得品尝到一丝丝畅快,好像只要和原随云作对,就能证明原行岫仍有希望站在楚留香这边。
原随云无奈道:“我答应你。”
“不过,”原随云的态度也坚定起来,“我只是答应你不会生气,却没有同意你也去找那把剑。”
其实原随云对湘儿还是很溺爱的,不知道有没有写出这一点,虽然规矩什么的湘儿都懂,但她耍小性子原随云也不会生气…还会感慨这种天然的性格相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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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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