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白海碧,风高帆远。
船走了很久,远处那座云雷环绕的岛屿消失在迷蒙缥缈的烟波中。
这是一艘不可多得的大船,无论是大小、外观还是速度,都看得出造价不菲。那块巨大的帆布被风撑起,一个“原”字在空中舒展,但凡在海上行运的客商便知道,这是个多么威风的字。
但这样好的大船,身边却孤零零的,一条随行的航船也没有,仿佛突然浮出水面的大鱼。
不仅这船孤单寂寥,站在甲板上的人也形单影只。
但再大的威风此时也变得寂寞,天地之间,唯有一个原字傲视前方,如同甲板上它的主人那样,孤独沉默。
丁磊在原行岫背后立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主人?”
他唯恐原行岫会生气,连说话也一股子讨好。
原行岫只用余光扫他一眼,道:“说。”
丁磊仿佛卸下一块大石,松了一口气,不自觉露出个笑脸来,但仍是小心道:“主人的身体一向畏寒,自从前夜开始,就不曾用药,今日已是第三日……”
他一片好心,包含着些许期待,可惜话未说完,便听原行岫道:“不用。”
丁磊的表情顿时像吃了败仗,平日那双总露着森光的眼睛藏着点受伤,他忍不住去看原行岫脑后飞扬的发丝,知道再说便是自讨没趣,便闭上嘴。
可又过一会儿,他再度抱着期许道:“主人,这次药量减半如何?也好免得庄主操心。”
原行岫的目光闪烁一瞬,冷脸道:“你在这里站了不足半刻钟,就一定要找些话来说,不能继续安静么?”
她虽是责怪,却相当平和。
丁磊也就真的闭上嘴,没敢贸然上前,可踌躇再三,没一会儿又道:“主人,不管楚留香他——”
原行岫的声线骤然下沉,道:“嗯?”
丁磊忙改口道:“我知道主人是因为楚香帅才不痛快,但他远不值得主人生气难过。”
他说着,又抬起眼,道:“不管他将来怎样看待主人,永远都不会是主人的错。”
原行岫头也不回,冷淡道:“你来干什么?”
丁磊微微一怔,余光忽扫见一个人影。定睛去看时,发现原来是楚留香,他怀里抱着一件披风,正站在甲板上。
楚留香的脚尖轻轻顿住,笑道:“你又在这做什么?”
丁磊侧身横在他二人之间,对楚留香阴沉道:“关你什么事?”
原行岫道:“你一定要在我耳边吵?”
丁磊如同碰了刺,却没有半点不满,只瞪着楚留香,默默让开路。
区区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即使不让开,也抵挡不住楚留香的脚步。但自从相遇以来,楚留香也不禁好奇原行岫到底有怎样的手腕,能让一个人对她如此俯首称臣。
他又忍不住想起原随云。
如何驯服一个人?这个问题既复杂又简单。
枯梅大师和金灵芝就给出了答案。
阳光渐渐拨开云雾,漏下的一线光把海面照得像一匹绸缎。
十几步的距离被拉得格外长,每一步他都踩着忐忑,但此刻清凉的海风吹来,纵使被人用不客气的目光盯着,他的忐忑也减去大半。
那件披风落在原行岫身上,她的身子短暂僵住,旋即放松下来,任由楚留香撩开她后背的头发,将那件披风系在她身上。
这比楚留香预想的情况好太多,虽说只是一件披风,原行岫没有将他拒之门外,他已很是意外。
原行岫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遥远的海天之处,不再去看楚留香在自己身前打结的手,道:“你不去看你的朋友,找我干什么?”
楚留香凝注着她,笑道:“今早我遇到一条很奇怪的鱼,他告诉我,有个好看的姑娘从早上起就一直盯着我,可我一看她,她反不看了,他说这么好看的姑娘跟我闹脾气,千错万错肯定都是我的错。”
原行岫沉下脸,冷声道:“若叫我捉住这条鱼,就把他开膛破肚。”
楚留香笑弯了眼睛,道:“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这条鱼,所以一大早就把他撵下船去了。”
话未说完,只听一声闷响,甲板上忽多出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正奋力摆动着鱼尾在甲板上乱蹦,把那一小块地面弄得又湿又滑。
原行岫有心跟他拉开距离,往边上跨了一步,转过脸盯着那一处,道:“这鱼自己送上门来,就别怪我心狠。”
楚留香也不管那鱼儿如何,只看着原行岫。她眼里锋芒如旧,楚留香却都不觉得像之前那样可怕。
这唯一一处与原随云不相似的地方,虽有楚留香赋予的壳子,内里却寻不到几分他的影子,反而有一片蝙蝠公子眼中出现过的空寂。
张三不知何时嬉皮笑脸地爬上来,赤着上身,臂膀下夹着一条鱼,另一只手上原本还有一条,但已在甲板上了。
他半蹲下来按住那条肥硕的鱼,道:“我就知道,你背着我就不会说我的好话。”
楚留香笑道:“我本还想说你几句好话,可现在似乎没有必要了。”
张三看了一眼原行岫,把另一条鱼也夹在胳膊下,又对楚留香瘪瘪嘴,道:“言多必失,下次我再也不跟你多舌,我这就自己躺到案板上去。”
他刚一转过身,正好撞见胡铁花迎面走来。
两条大鱼还在张三胳膊下奋力扭动身躯,鱼尾摆得一次比一次起劲。胡铁花人还未近,便挨了一脸水珠。
胡铁花揩了一把脸,眉毛才刚抬起来就熄了火。他惑地看着张三,问道:“好好的你对我哭丧着脸干嘛?”
但最后一个字还没吞下去,他就后悔了。
他讪讪地把目光别开,好一会儿才转回来,道:“我说怎么屋子里都没人,原来你们都喜欢在这吹风。”
原行岫冷笑一声,轻蔑道:“屋里那个女人不是人?”
此话一出,胡铁花的眼睛更不想看那边,即使楚留香在,他也还是把目光放到别处。他心中有股无名气,发不出来,转念又觉得发出来也是拳头打在棉花上,自己难受罢了。
楚留香无奈地轻叹一口气。
原行岫瞥了一眼胡铁花,轻哼一声,又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们了。
张三抱起地上的鱼,眼神在几人之间来回移动,喉结滚动,最终还是抱着鱼一溜烟跑走了。
楚留香靠近她一步,笑道:“湘儿,你还在生我的气?”
原行岫背对他,道:“我什为什么要和你生气?”
楚留香笑道:“你没有生气,又何至于不理我?”
原行岫道:“你想让人理你,背后就有一个。”
她话说得不客气,五官却在开口前就松动下来。
楚留香把她一缕垂在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笑道:“你不想理别人,可眼前就有一个想让你理一理的。”
原行岫终于肯多看他一眼,但只淡漠得在他脸上一扫,什么也没说。
这已算是回答。至少在楚留香看来如此,总比连一个眼神都得不到要好。
丁磊在一旁露出不满的表情,但最终也只哼了一声。
原行岫道:“你方才不是说药量减半,怎么还不去做?”
丁磊肩胛陡然一紧,愣在原地,旋即喜色爬上眉梢,晕染了满脸,连连道:“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他边说边兴高采烈地飞跑出去,还险些被自己绊了一下。
胡铁花往边上让了一步,鄙夷地看着他的背影,嘟囔道:“他要是有尾巴,早就摇上天了。”
原行岫冷冷道:“想必你的尾巴已带你上过了。”
胡铁花登时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原行岫转过脸,露出一个十分得体的微笑,道:“就是阁下所想的意思。”
胡铁花顿觉一阵恶寒,嗓子眼里直想吐,可惜早上他什么也没吃,就是倒出来也只有几滴酸水。
但这张笑脸的杀伤力实在不小,他倒吸一口气,缓缓道:“你跟蝙蝠公子真是一模一样。”
原行岫微笑道:“承蒙夸奖。”
胡铁花的脸色更不好看。楚留香一眼便知,他哪天要是吃了苍蝇,大约就是这个样子。
但比嘴皮功夫更考验人的莫过于他当下的处境。
楚留香默不作声挪了一小步,试图隔断他们之间的视线,可刚触上两道目光,他便觉这办法实在蠢得可笑。
他哪边都不讨好,只恐还要落个引火烧身。
这种时刻便显得出朋友还是老的好。
胡铁花率先别过头去,吸了几下鼻子,道:“算了,我不喜欢和小孩计较。”
楚留香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稍稍俯身,笑道:“你还想继续吗?”
海风又吹起原行岫的一缕鬓发,横在她眼前,即使略微阻碍了视线,依旧可见楚留香那张脸。
不知怎的,她甚至觉得反而清晰许多。
比传说里的楚留香清楚了十倍不止。
这是一个活着的、会说话、会笑的楚留香。
倘若画师不能将沧海青空跃然纸上,也不会有人质疑海与天的壮阔,因为它们本就雄伟浩瀚。
一如倘若画卷不及美人万分之一,也不会有人质疑美人不美,美人本就是美的。
她的视线沉默地凝注起这张在传奇故事里令无数佳人倾倒的脸。
大约楚留香心里默默数到九时,原行岫缓缓呼出鼻息,道:“你真奇怪。”
楚留香眨着眼睛,他的眼睛就像海上的星光,笑着道:“难不成我长得很奇怪,吓住你了?”
他话未说完,胡铁花已嘴快道:“要是有谁说你丑,那人保准是个瞎子。”
刚说完,他自己先心惊肉跳起来,懊恼为什么要说那两个字,这简直像碰见喝不到的酒那样,就不该多看一眼。
胡铁花嚅嗫起来,偏偏他生平很讨厌有人说话不痛快,可此时又想不出一句既不为难楚留香又能保全和气面子的话,他只觉舌头平白无故打了结,只恨就是狗嘴也该吐根骨头。
原行岫的脸色果然已经沉下去。
楚留香笑道:“我确实不记得有瞎子说过我丑。”
他摸了摸鼻子,笑着接道:“我倒记得你说过我要是个女人,一定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原行岫忽而正色道:“父亲没有说过你不好看。”
这一句反倒让楚留香不知道接什么话茬子了。他伸出手,捋开她眼前的头发。
原行岫盯着他的脸,道:“你确实很漂亮,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要漂亮。”
她又沉声道:“但你也很奇怪,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要奇怪。”
胡铁花忍不住道:“风雷岛上的人千奇百怪,我们倒成了怪人。”
原行岫道:“正因为我见过他们,我才更觉得你很奇怪,你们很奇怪。”
她说这话时衣服不大高兴的模样,直勾勾盯着楚留香。
楚留香却很高兴,道:“能在无争山庄的小主人心里怪出个名堂,也是楚某的本事。”
他有意把“小主人”几个字慢吞吞说出来,逗她一逗。
原行岫目光一松,耳朵尖飘上一点绯色,但很快又冷着脸道:“能逃出我父亲的手心,盗帅的本事的确不小。”
楚留香神色如常,胡铁花不大开心。
楚留香听得出她这是拿原随云来压自己,毕竟只要她一提起原随云,他身心都不会痛快。
但此间原行岫却失策,因为无论她怎样冷脸相待,或有心无心提起原随云,楚留香始终都没有原先在风雷岛时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难道原随云不再是他难以面对的秘密?
楚留香温柔地看着她,道:“我虽然奇怪,可在我看来,你也很奇怪。”
原行岫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楚留香似是早已料到她的反应,笑意更深,道:“你分明可以将我们都关在风雷岛上,再用他们的性命要挟我,但你不仅没有这样做,还没有听你父亲的话,将我们都放了出来。”
这话戳中要害似的,原行岫当即向一旁走了几步,仍是冷冷道:“那又如何,你以为你们能摆脱得了我?摆脱得了我父亲?”
楚留香狡黠一笑,道:“我并未说过要摆脱你们。”
原行岫立时转过身来,几乎没有间隙地接上了楚留香的话,道:“其实你不想离开,对不对?都是他们……”
她马上就要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问他了。
但一瞬间,她压住话头,楚留香还是那副表情,而自己耳朵上的红色更甚,她猛然意识到这是楚留香的诡计。
“你!”
原行岫气得跺脚。
胡铁花拍手大笑道:“好啊!真是一物降一物。”
不知怎的,胡铁花脑子里冒出一个气急败坏的原随云来。
他道:“你瞧,你这样不是好看得多?”
他也没怎么见过原行岫别的样子,再一看,他竟觉出几分可爱来,总之,只要不像原随云的脾气,他都能说服自己从她身上找到楚留香的影子。
原行岫气得拳头上的骨节都在发白,楚留香却慢步上前,笑着去拉她的手。
原行岫脸上一片红,一把甩开楚留香的手。
楚留香也不恼,笑道:“刚刚那句只是上半句,我还有下半句没说出来,你若是存心不理我,那我也找不到人说了。”
原行岫怒道:“你还想戏弄我!”
她手在袖中已作出准备出手的招式,但又保持在这一步迟迟不动。
楚留香又去拉她的手腕,她虽然卯着劲,这次却没有甩开他。
原行岫瞪大了眼睛,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戏弄我?”
她满腔怒火,此时却又叫人听出几分委屈。
她连呼吸都急促起来,道:“你——你怎么可以用这种话——”
楚留香捉起她的手腕,轻轻去捏她的拳头,不过几下,拳上的劲已如散沙。
他耐心道:“我怕你不跟我说话,才想逗一逗你。”
他又笑道:“想逗一逗你是真的,那句话却也不是假的。”
原行岫平复些许,将信将疑道:“你还想骗我?”
楚留香道:“知己难觅,若是有能匹敌一生的人,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原行岫冷声道:“即使是敌人?”
楚留香道:“如果能到这种地步,是敌人,也是知己,既然是知己,怎么不算一件幸事?”
原行岫沉默片刻,道:“你的下半句是什么?”
楚留香道:“作为交换,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原行岫的手在楚留香宽大的手心里彻底软下来。
她垂下眼睑,道:“你说吧。”
楚留香道:“此次一定路途凶险,你使了什么法子,让他答应你既放了我们,又让你来。”
一点进来发现变成6个收藏,真好啊,也不是完全没人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温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