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行岫面色微变,似是被戳中某处不愿让人看见的隐晦秘事,抽出手,兀自退了一大步。
她昂着下巴冷冷道:“几条不值钱的命,对我没有半点用。”
楚留香笑道:“所以你大发善心,放了雄老先生一干人,连我们也都打发出来,还给了黄姑娘一笔治病钱……”
他眨着眼睛,好像只要原行岫不否认,他就会滔滔不绝地一直说下去。
原行岫打断道:“够了,你不要揣测我的打算。”
楚留香道:“我不是揣测你,我是在揣测你父亲的心思。”
原行岫呼吸一滞,反应过来险些又中一计,嗔怒道:“楚留香!”
楚留香还是笑道:“你给了黄姑娘钱还有药,虽说是把她撵出去,但我听见你让丁枫给她安排了一条快船,这些一定都是你父亲默许的。”
胡铁花撇撇嘴,却又十分欣慰,道:“你总算还有几分老臭虫的样子。”
原行岫沉声道:“随你怎么想。”
胡铁花道:“这有什么,像他难道不好?他又漂亮又聪明,还有田庄,就连喝醉了也比我好看。”
楚留香道:“是么?就算我喝醉了比你好看百倍千倍,也总有人看不上我的。”
胡铁花道:“谁?难道还有你拿不下的女人?”
楚留香笑道:“自然有的,比如一位姓高一位姓金——”
胡铁花打断道:“停停停!我知道了,知道了!”
他边说边作势要打。
楚留香接着道:“不知道还有一位姓原的姑娘会不会讨厌我喝醉的样子。”
原行岫眼珠一转,定在一处,道:“你想喝酒,我家里有一个酒窖,要多少有多少。”
她目光所及之处,正是楚留香。
原行岫向楚留香勉强笑了一笑,道:“因为你,我才仿照枯梅大师的笔记,伪造了那封信,把你们都引到风雷岛去,我花心思都来不及,怎么会讨厌你。”
楚留香道:“那封信不出我所料,果然是你的手笔。”
世上能与枯梅大师交好的人本就不多,原随云算一个,能亲眼见过枯梅大师书信的人就更不多,原行岫恐怕是唯一一个从未见过枯梅大师却见过她亲笔信的人。
他顿了顿,又叹道:“你嘴上说不讨厌,但心里一定恨极了我,恨我为什么不留在原随云身边,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来骗我们。”
胡铁花的每一寸肌肉霎时紧绷起来,欲言又止,只好竖起耳朵紧张地听。
原行岫没有说话,海风又开始吹,一声接着一声,把船帆撑得平整光滑,没有一丝褶皱。长空展翅的海鸟渐去渐远,一眨眼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原行岫忽动容道:“我确实恨你。”
胡铁花顿时焦急起来,道:“很多事不是你想得那样,其实当年……当年……”
他一想起那些陈年往事,像卡了壳,一句完整的话也不知道怎么说。
原行岫冷声道:“我知道当年你也希望我死了,最好死得一点痕迹也没有。”
胡铁花大声道:“不!虽然我一开始的确这样想过,但是后来——后来我不这样想了。”
他的脸涨得通红,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咬了舌头,却又不得不说。
胡铁花深吸一口气,道:“我本来不喜欢你,但是老臭虫他太喜欢你了,喜欢到恨不得……”
言语中,楚留香思及往事,忆起阁楼中那一记响亮的哭声,哭声震耳欲聋,仿佛隔绝了他与外界的一切声音,又好似一把破开他身体的利刃。
那种久久不曾经历的、撕裂到魂灵的痛处又在他记忆里鲜活起来,一时连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
原行岫斜眼盯着他,道:“恨不得怎样?”
胡铁花又不说了,转看了楚留香一眼,这一眼便像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恨不得带你离开蝙蝠岛!”
他喘着气,这句话一吐出来,他倏然觉得浑身都舒畅了。
原行岫的面色并无多大变化,只将眼神对准楚留香,复杂地看了他半天,也不追问他到底是否如此,像是默认胡铁花的话也等于楚留香的话。
楚留香苦笑道:“都是过去的事,怎么还提起来?”
原行岫瞪着眼,嘴角终于松动,道:“想不到,你宁愿带我走,也不肯留下。”
楚留香顿觉遭人迎面打了一拳,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留在蝙蝠岛?”
说罢,他自己也叹了一口气,又抬起脸认真道:“倘若我当初真的带走你,你难道会希望我留在那里?”
原行岫道:“可你没有带走我。”
楚留香少有这般难以言喻的心情,他盯着那双和自己极其相似的眼睛,瞧了半天,又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更像原随云。
连说出来的话都和蝙蝠公子一样,透着一股冷意。
只不过原随云尚且还披着伪善的面具,原行岫却不加掩饰地暴露自己还未成型的獠牙。
原行岫笑了一声,道:“倘若你带走了我,或许我不会这样想,但你没有。”
她背过身,向前走了几步,又道:“我是不会站在你这边的。”
她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咬得很清楚,一时又让楚留香想到被东瀛人围攻的那天晚上,风暴和海浪都没有盖住少女的声音,她说得却很平稳,那必定是用内力传出,才能让他们听得如此真切。
他又想起原行岫使过的武艺,流云飞袖是武当绝学,必是原随云亲授。
原随云没有骗他,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少刀光剑影,他都没有把利刃对准这个孩子。
楚留香叹道:“我从来都不想与原随云为敌。”
原行岫目光闪动,道:“我确实恨你,但也并非只有恨。”
楚留香苦笑道:“我倒是宁愿你彻头彻尾地恨我,纯粹的恨总比爱恨交织要好受的多。”
原行岫像是根本没有动,任再大的风也撬不动她似的。
她故意别开视线,道:“我也宁愿你不是好人,这样我就可以……”
一句话未说完,几人的脸色突然都变了,胡铁花失声道:“快看,那是什么?”
阳光照耀的海面上,竟票来了一个人——
一个死人!
楚留香一转身已到了船舷边,正欲抄起绳索,边上一个打了活结的抄网已被抛出去,接着便有人如离弦之箭飞入海里。
不管是抄网还是绳索,仿佛都长着眼睛,不偏不倚地套在那“死人”身上。
一时凌乱地跑步声,呼喊声,连成一片,这艘寂静了一天一夜的船上,总算有了些许鲜活的气息,只可惜偏还伴着一具尸体。
两个男人将他捞在甲板上,翻过身子放平了,只见那人身材十分矮小,要不是被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体上,简直看不出是个上年纪的人,一张脸煞白,像是流尽了血,半点生气也没有。
动静有些大,连在房里的人也都涌了出来。
高亚男与华真真来到他们身旁,手都已摸上剑柄。
胡铁花往人群里扫视一圈,也没看见金灵芝的身影,想开口问身边的两个女人,又怕多嘴惹了高亚男不快。
丁磊也站在原行岫身侧,警惕着这具来路不明的尸体。
有人去探他的鼻息脉搏,回头对原行岫道:“少主,他无救了。”
尸体?
楚留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真的是一具尸体?
他见过的活人不少,死人也是,曾经神水宫的宫南燕找上门来时,也是先漂来了尸体。
他立刻想到那三个死去的东瀛人。
难道他的胸口也有铁砂掌?
张三悄悄地把胡铁花也拉过来,自己的脑袋从他们肩膀上探出来,只一眼便肯定道:“这是个倭寇。”
二人都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却被张三用眼神示意别再多言。
可惜他的眼神还没落地,楚留香就已经一步跨到原行岫面前,道:“湘儿觉得他是个什么人?”
原行岫瞧着这尸身上的装束,是一身缀着补丁的僧袍。
她看了一眼楚留香,道:“剥开他的衣裳。”
边上的人得了命令便去扯僧袍。
那僧袍被扒去一半,露出一个布满伤疤的胸口,边上的人不免都被骇了一跳。
高亚男眉心一跳,默不作声地挪到楚留香身旁,华真真也紧张起来。
就在楚留香凝神观察他的胸口时,却见那早已死去的人竟忽然一个挺身,直挺挺地从地上弹起来!
原本去剥他衣裳的两个人被这一幕吓得瘫坐在地,人群不免小小惊呼一声。
但这短促的惊呼声尚未过去,更快的是他的身手!
一瞬间,他手里不知飞出什么东西,直奔楚留香而去——
砰!
清脆的撞击声,甚至还有一点铁器被震颤的余音。
高亚男的剑横在胸口,只出鞘了一半。
方才被弹飞的暗器此刻牢牢地扎进不远处的甲板上。
地上的“死人”此时此刻怒目圆睁,青筋暴起,浑身的肌肉都绷起来,像长了一身石头。
丁磊地剑已在手中,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却不管他,瞪着楚留香,眼珠从上到下地打量他。
周围的人立刻将他包围起来,即使手中没有武器,也做足了包抄的架势。
原行岫平静道:“是谁派你来的?”
“死人”的眼睛顿时抓住原行岫,脸上肌肉抽动,沉声道:“你是……蝙蝠的女儿。”
随后这“死人”将身前的僧袍撕下一块,丢在高亚男脚边。
高亚男的剑对准他,冷声道:“那把剑在哪里?”
“死人”将目光又看向原行岫,摸上自己的胸口,悲怆道:“结束了。”
他说这两句话的腔调十分变扭,似乎还不太懂汉话,这句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的。
张三叫道:“什么结束了?你们这帮混蛋,在我们的地盘兴风作浪,还没找你们清算呢,就想结束?”
“死人”的眼眶忽然红得可怕,像灌满了血,每一根筋都突突跳。
他骤然恶狠狠地瞪着原行岫,道:“师兄,你们杀的。”
原行岫道:“是我。”
“死人”更加悲恸,道:“为什么——”
原行岫冷哼道:“你们甲贺流冒充伊贺流,拿了钱还敢反咬一口,敢用一把假剑骗我父亲!”
她顿了顿,笑道:“不过你放心,不管什么甲贺流伊贺流,我都送他们去团聚了。”
“死人”大约是听懂了,浑身颤抖起来,像已看见同门的鬼魂似的。
楚留香道:“你来是为了报仇?”
可惜,“死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狂笑起来,高喊了几句东瀛话,随后便浑身抽搐起来,嘴里喷出一大口黑色的血,随即眼睛、鼻子、耳朵,都开始止不住地流血。
不多时,他栽倒下去,再也不动了。
边上马上有人山查看,不一会儿,其中一人转头道:“少主,他大约早就服毒,现在毒发身亡了。”
胡铁花呆站在原地,道:“他这就……死了?未免也太快了。”
丁磊斥道:“一帮蠢货!刚才就验不出来?真是白养着你们了!”
原行岫抬手止住他,道:“这是东瀛独有的闭气功法,闭气时犹如假死,他们靠这个来迷惑敌人。”
张三点头道:“这些倭寇油滑得很,心肠又毒,总这样假装溺死引人去救,等救上来就露了凶相。”
高亚男收起剑,捡起地上那一片被撕下的袍子。
几人都凑上去看,一抖开,发现上面是一面红字。
写着:
枯梅之剑即在我处,可来少林之地,七日不至,过时不候
沧浪之渺渺,海波之茫茫,一剑自日出东方之地,刀落断平生血海之仇,流落空门净土之处
仅以背尊君叛徒之血于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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