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海上。
巨大的船只在皓皓明月的光辉下凝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风溜进窗子，摇晃灯火。
原行岫松了头发，单手卷着一本书靠在椅子上看。
一旁的桌上置着一碗乌黑的药。
丁磊站在梳妆用的镜子前，食指在面前一只精致小盒子里抹了抹，便往脸上红肿的地方擦去。
他皱眉“嘶”了一声。
原行岫头也不抬，道：“哼，现在知道疼。”
丁磊自知理亏，迟了片刻，才道：“谁让他是多管闲事的人，为了一个不入流的女人动怒，竟然也敢妄称大侠。”
原行岫冷笑道：“留着金灵芝也不过是哄着楚香帅，否则她早该死了。”
丁磊道：“主人，这是咱们的船，却把那张破布交给他们，岂不是太亏了？”
原行岫放下书，盯了他一眼，丁磊顿时紧张起来。
原行岫道：“一张破布罢了，我找楚留香要，他还会不给？”
末了，她又冷声道：“你上次胸口的伤怎样了？”
丁磊露出喜色，道：“劳烦主人挂念，那么好的补药，早就好了。”
原行岫端起一旁的药，一饮而尽，道：“你与胡铁花要打要杀，我不在乎，你要是敢闹到楚留香跟前——”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打量着丁磊，冷冷道：“我也不想为难丁伯伯。”
丁磊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屋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翻页声轻轻响起。
——
那具可怕的尸体已经被人拖到仓库里，用一张很大的帆布盖起来。
但他狰狞的模样依然深深留在见过的人记忆里。
星光渐渐升起，海水亮得像是绸缎。
楚留香任旧在甲板上站着，此间已经没什么人，他本可以悠闲舒适地吹一会儿海风，或是看一会儿星星，可他心里一点也不舒服。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曾经那种悠闲的心情。
遇上这样的事，没有人心里会舒服。
楚留香已独自站了很久，远处的海面漆黑如墨，唯有星光点点，洒落几颗在那里做点缀。
他背后忽然有人笑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张三拍上他的肩膀。
楚留香笑道：“那你为什么也在这里？”
张三地眼睛往边上一瞟，撇嘴道：“当然是为了给某个不好意思出来的酒鬼道歉。”
胡铁花瞪圆了眼睛，道：“真是奇怪，我明明就在这里，一口酒也没有喝，你却偏要说有什么酒鬼。”
张三冲他扮了个鬼脸，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所以偏要说，气死你。”
他话未说完，胡铁花已经作势要打他，张三轻轻一跳，躲到楚留香背后，嬉笑道：“你白天还没打够，又要让我尝尝你拳头的滋味？”
胡铁花又像泄了气，精神恹恹，上前道：“唉，我一听到那臭小子说话就火大，又想到金灵芝这么多年在原随云手下肯定受了许多苦，一时光想着出气，却忘了你，真是该打。”
张三拍手大笑道：“奇了奇了，你这粗人居然也知道反省自己。”
楚留香笑道：“我没有怪你，这本来就怪不得你，你要是不打上去，就不像胡铁花了。”
“可是，”楚留香顿了顿，关切地看着胡铁花，“我真的不希望再看见你这模样，就像十四年前那样。”
张三从楚留香背后钻出来，道：“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样子有多吓人？简直像要杀人一样。”
胡铁花道：“我确实想杀了他。”
张三忽然笑不出来。
胡铁花看着他的眼睛道：“我知道他们看不起我，更看不起金灵芝，可我就是听不得他那么骂人，别说金灵芝，他要是敢骂你，我也早就招呼上去了。”
张三抱着手臂，扭头道：“你怎么突然婆婆妈妈的，还是做你的酒鬼好了。”
楚留香道：“小胡，这不是你的错。”
他眨着眼睛，眼里包着几颗细碎的星光。
这倒让胡铁花有些无地自容。
他羞愧道：“可我不该这么冲动呀！我怎么能、怎么能不顾及到你，就动手呢？”
他接着嘟囔道：“这臭小子必定记恨上我了，这也罢了，可他说到底是蝙蝠公子的人，这小姑娘一心向着蝙蝠公子，我这样岂不是让你为难？我怎么能做让你为难的事？”
他的表情痛苦起来。
楚留香苦笑道：“你不和他打这一架，我就不会为难？”
他又叹道：“但这毕竟是我的事，就像我没办法帮你在高姑娘和金姑娘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也没法让我做出这个选择。”
俩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张三叉腰大摇大摆走了几步，道：“要我说呀，打光棍有打光棍的好处，可比你们现在强多了！”
楚留香笑道：“正因为你如此了解倭寇，我们才敢放着心情难受一会儿。”
张三抚掌笑道：“你还真说对了！我这个睁眼瞎虽然向来认鱼不认人，但今天这个人我却知道一点。”
胡铁花赶紧追问道：“你知道他什么？”
张三道：“我早就说过，现在海上时不时就要闹倭贼，光欺负我们这些打鱼的，我交手过几次，这帮人水里功夫了得，却还是不如我。他们固执得很，想要什么东西，除非死，不，恐怕连死也不会放手。”
胡铁花道：“难道你的鱼也被他们给抢过？”
张三道：“听说她们不仅抢鱼，还喜欢抢别人的酒，尤其是酒鬼的酒。”
胡铁花道：“那还是抢走这条命算了。”
楚留香笑道：“我记得你说过，有东瀛人想盗取中原武林的宝物。”
张三点头道：“他们肯定盯上了那把剑，看白天的阵仗，这些倭寇要誓不罢休了。还有一点，他们动不动就会自杀。”
胡铁花疑惑道：“自杀？难不成这行当还要教人去死？”
楚留香道：“我听蓉蓉说过，东瀛的剑客武士十分疯狂，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旦遇上退无可退的境地，为了不背叛信仰，就会自我了结。”
胡铁花哼道：“想死就死算什么好汉，活出口气才叫英雄。”
张三摸着下巴道：“可我还是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非要那把剑，天底下的宝剑那么多，难道只有枯梅大师的剑才是至宝？”
楚留香笑道：“你恰好把我的心思也说出来了。”
张三和胡铁花都看着他。
楚留香继续道：“枯梅大师的剑绝非俗物，但要引来这么多双手抢，只能说明一件事。”
胡铁花追问道：“什么？”
楚留香凝重道：“这把剑背后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是某样秘籍，又或许是藏匿在某个地方的财富，总之，这把剑代表的绝不可能仅仅是一把剑。”
张三的脸色也沉重起来，道：“蝙蝠公子也要这把剑，而枯梅大师和他关系匪浅，难道……”
楚留香满怀心事地点点头。
张三摸着胸口，道：“这把剑的秘密岂不是就只有蝙蝠公子一个人知道？”
胡铁花皱眉道：“他知道不就说明那小妮子也知道？我倒有个主意，但实在不妥当。”
他边说边看向楚留香。
张三笑道：“奇了，你向来只知道喝酒睡大觉，今天居然还知道动脑子。”
胡铁花“嘁”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你的脑子里除了鱼和钱就再没有别的。”
说罢，他挠挠头，看着楚留香，难为情道：“这法子我们去一定不管用，但只要老臭虫你去，一定管用，给她说几句好话哄着，保不准她就说了。但是，但是……”
他又痛苦的握起拳头，闭上眼，自顾自道：“可我实在不想看到你对他们低头的样子，他们做了那么多坏事，居然还要你顺他们的意，这简直太不公平。”
楚留香温和地看着他，微笑道：“我从未想过屈服于蝙蝠公子，你也不必自责，就算不为了这件事，要我天天对她说好话，我也愿意。”
他又伤神地叹了口气，道：“可一旦涉及到蝙蝠公子，她绝不会轻易开口，我又有什么资格让她告诉我蝙蝠公子的秘密？我情愿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功夫都不会，就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人。”
一瞬间，楚留香忽变得很脆弱，冷风撩起白衣，将他身形勾勒得清瘦俊逸，却让胡铁花无端想起过去的楚留香。
那个从蝙蝠岛死里逃生，以为永远失去了血肉的楚留香。
胡铁花头皮一麻，紧张道：“都怪我这破嘴，好端端地说这些干什么，真是该打。”
说着便往脸上重重打了两下，引得张三想笑又不敢笑。
楚留香被他逗得发笑，道：“你没喝酒怎么耍起酒疯来？”
张三也笑道：“她不说有什么关系，十四年前咱们赢了蝙蝠公子，这次也必赢不可。”
楚留香道：“话又说回来，抢走剑的人我以为十分好奇。”
他思忖道：“难道我见过他？可我从不认识什么东瀛人。”
胡铁花道：“谁让你交那么多朋友，任谁都能跟你喝上一杯酒，这下好了，你倒把人给忘记了。”
楚留香笑道：“朋友再多也不及二三个老朋友好。”
胡铁花道：“那小姑娘的意思，莫非这个人和你有关，还是这件事本就和你有关？”
楚留香苦笑道：“我也很想知道。甚至现在我就想去问蝙蝠公子，他究竟想干什么，我也不明白，枯梅大师的剑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这么多人甘心赴死也要抢到手。”
风又开始吹。
张三搓了搓胳膊，道：“我虽然也想不明白，但我知道要是再这么站下去，明天我一定骂自己干什么不睡觉，陪你们在这吹风。”
话音刚落，微小的“扑通”声隐匿在风中。楚留香朝甲板边上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
胡铁花道：“你发什么神，还不想睡觉？”
楚留香回过神，张三已打着哈欠走远了，胡铁花正奇怪的看着自己。
楚留香道：“没什么，哪条倒霉的鱼撞到船罢了。”
胡铁花笑了一声，又说起话来，楚留香一面应着，以免不禁回头去看。
黑色，黑色，还是黑色。
那是一条鱼？还是他听错了？
楚留香收回目光，在胡铁花的催促下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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