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安大厦的废墟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城市中央十年了。钢筋裸露在外,锈成暗红色的骨架,被疯长的爬山虎缠绕,远远望去,像覆盖着一层绿色的尸衣。温枳站在警戒线外,手里捏着那本监理日志,纸页边缘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就是这里。”靳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他手里拿着和安大厦的结构图纸,指着废墟中央的位置,“第十层的承重柱,当年是用速凝混凝土修补的,也是坍塌的起点。”
警戒线被拉开,发出刺耳的哗啦声。温枳走进去时,鞋底踩在碎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踩碎了十年的时光。废墟里弥漫着潮湿的尘土味,阳光透过钢筋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网。
靳舟的目光落在一根倾斜的承重柱上。柱子直径约一米,表面布满了裂缝,裂缝里嵌着细碎的混凝土块,像凝固的血痂。“就是它了,”他用手比划着柱子的中轴线,“监理日志里记着,这根柱子的钢筋型号被改过,是顾明诚亲自签的字。”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超声波检测仪,探头贴在柱子表面时,发出轻微的嗡鸣。屏幕上的波形图呈现出不规则的跳跃,在柱子中心位置有一个明显的异常区域。“这里面有东西,”靳舟的声音有些发颤,“密度和混凝土不一样,体积大概有一本书那么大。”
挖掘工作比想象中艰难。速凝混凝土虽然劣质,但十年的风化让它变得异常坚硬,电镐凿上去时,只能留下浅浅的白痕。温枳看着靳舟额头上的汗珠,突然想起父亲的救援记录仪里,他也曾这样用力地凿着坍塌的楼板,喊着“再坚持一下”。
两个小时后,电镐终于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穿透了混凝土层。靳舟停下动作,用手扒开碎屑,一个黑色的物体露了出来,被一层防潮布包裹着,边缘还能看到金属的光泽。
“小心点。”温枳的声音有些发紧。
靳舟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物体完整取出来,放在铺好的防水布上。防潮布已经老化,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末,露出里面的东西——一顶消防帽,和一本用铝箔包裹的文件夹。
消防帽是橙色的,十年过去,颜色已经褪成了浅黄,但帽檐上的刻字依然清晰——一个小小的“枳”字,是父亲的笔迹。温枳的指尖刚触到帽檐,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砸在帽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这是……温叔的帽子。”靳舟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记得这顶帽子,十年前的训练场上,温志国总戴着它,帽檐上的“枳”字是特意请人刻的,说“戴着就像女儿在身边”。
温枳颤抖着翻开铝箔包裹的文件夹,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纸,正是十年前失踪的和安大厦材料检测报告原件。报告的封面上,顾明诚的签名龙飞凤舞,赵峰的签名挤在旁边,像一只胆怯的虫子。最关键的钢筋型号栏里,清晰地写着“HRB335”,被红笔划掉,改成了“HRB235”——两种型号的强度相差近一半。
“还有这个。”靳舟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是和安大厦施工时的场景,一群工人站在第十层的承重柱旁合影,顾明诚站在中间,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笑得格外灿烂。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2015年5月12日,柱体浇筑完成”。
温枳的目光落在照片里的承重柱上,表面光滑,没有裂缝。谁能想到,仅仅两个月后,这根柱子就成了吞噬十条人命的罪魁祸首。
“看这里。”靳舟指着从柱子里取出的消防帽内侧,那里有一块暗红色的污渍,已经干涸成了硬块。“这应该是血迹。”
温枳立刻将样本送去化验。等待结果的间隙,靳舟正在测量柱子的碳化深度。他用凿子在柱子表面凿出一个新鲜的剖面,用游标卡尺测量混凝土表层的碳化层厚度。“碳化深度是10毫米,”他的声音带着专业的冷静,“每毫米碳化深度对应一年的风化时间,说明这份报告是在十年前被埋进去的,刚好是坍塌后不久。”
他指着柱子内侧的凿痕:“是人为埋进去的,边缘很整齐,用的是专业工具。凶手知道这根柱子会成为废墟,知道十年后我们会找到这里。”
温枳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凶手,”她突然说,“是想让真相大白的人。”她想起沈砚藏在模型里的录音,想起肖砚在通风管道里的设备,“有人在系统性地还原证据链,从顾明诚到赵峰,从沈砚到沈敬之,最后指向这里。”
化验结果出来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老郑拿着报告跑过来,纸页在他手里抖得像风中的叶子:“血迹是顾明诚的!DNA比对完全吻合!”
温枳的目光再次落在消防帽的帽檐上。那个“枳”字的刻痕里,隐约能看到暗红色的残留——是被血液覆盖过的痕迹。“顾明诚埋报告的时候,戴着这顶帽子,”她的声音有些发飘,“他用自己的血掩盖了这个‘枳’字,想抹去和我父亲的关联。”
靳舟突然想起什么,从工具箱里拿出一瓶喷雾——是法医专用的血渍显现剂。他对着帽檐轻轻一喷,几秒钟后,被血液覆盖的刻痕逐渐显现出来,“枳”字的笔画在荧光下发出清晰的绿光,像一道从未消失的印记。
“是肖砚做的。”靳舟的声音很沉,“她懂法医知识,知道用什么试剂能显现被掩盖的血迹。我们能找到这里,也是她引导的。”
他调出肖砚之前提供的火灾报告,在附件里有一张和安大厦废墟的照片,照片上用红笔圈出的位置,正是这根承重柱。“她早就知道报告在这里,一直在等我们发现。”
夕阳把废墟的影子拉得很长,温枳看着那顶消防帽,突然明白父亲最后那句话的含义——“裂缝会说话”。这根承重柱的裂缝里,藏着顾明诚的罪证,藏着父亲的遗物,藏着十年未白的真相。
这时,肖砚的身影出现在废墟入口,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夕阳在她身后勾勒出金色的轮廓。“你们找到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温枳站起身,帽檐上的“枳”字在夕阳下泛着微光。“是你引导我们来的,对吗?”
肖砚点点头,从登山包里拿出一个金属盒子,里面装着各种专业工具——从混凝土凿到血渍显现剂,一应俱全。“十年前,我从通风管道里逃出来后,躲在废墟里,亲眼看到顾明诚带着这份报告回来,把它埋进了这根柱子。”
她的目光扫过那顶消防帽,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当时戴着温叔的帽子,说‘这样就没人知道是我做的了’。我看着他用凿子挖坑,看着他把报告和帽子埋进去,看着他用混凝土把洞口封死……”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温枳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为什么要等到现在,让这么多人白白送死?”
“因为没人会信一个实习消防员的话,”肖砚的声音带着十年的委屈,“顾明诚买通了所有能买通的人,我举报过三次,每次都被压下来。我只能等,等一个能让所有人相信的机会。”
她从登山包里拿出另一份报告,是和安大厦的钢筋检测报告原件,上面有国家建筑材料检测中心的公章。“这是我父亲留下的,他早就预料到会出事,偷偷送样检测,结果存放在银行保险柜里。”
报告上的结论触目惊心:“该批次钢筋抗拉强度仅为国家标准的60%,不符合高层建筑使用要求。”签字日期是坍塌前一个月,签名是肖砚父亲的名字——肖建国。
“我父亲的死不是意外,”肖砚的声音带着复仇的冷意,“是顾明诚推他下脚手架的,伪造成意外坠落。我在现场看到了,却没人相信我。”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落在废墟上,给钢筋镀上了一层金色。温枳看着那份检测报告,看着父亲的消防帽,看着肖砚含泪的眼睛,突然明白这场跨越十年的追寻,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复仇。
顾明诚的死,赵峰的亡,沈砚的沉默,沈敬之的赎罪,肖砚的等待,还有父亲的牺牲……所有的碎片都在这根承重柱里,在混凝土的时间胶囊里,拼成了完整的真相。
“你没有杀人,对吗?”温枳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肖砚摇了摇头,眼泪掉在消防帽上,和温枳之前的泪痕混在一起。“我只是想让真相公开,让那些被掩盖的裂缝开口说话。顾明诚是自杀的,他知道我手里有证据,怕了;赵峰是被□□杀的,他想独吞当年的黑钱;沈敬之……是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我只是帮他完成了最后的心愿。”
老郑适时递上一份文件,是□□在国外的审讯记录。他承认自己是受顾明诚指使制造了电气井火灾,也是他杀了赵峰灭口,原因是赵峰想把当年的黑钱还给受害者家属。
“所以,”温枳的目光扫过废墟里的每一根钢筋,“这一切的终点,就是这根柱子里的报告。”
靳舟点了点头,将检测报告和消防帽小心翼翼地放进证物箱。“混凝土的时间胶囊,藏了十年的真相,终于被打开了。”他的声音里带着释然的轻颤,“我父亲的监理日志,沈砚的录音,肖砚的引导,还有这根柱子里的报告……他们用各自的方式,守护着同一个真相。”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废墟被暮色笼罩。远处的城市亮起了灯,像一片璀璨的星海。温枳看着证物箱里的消防帽,帽檐上的“枳”字在暮色里依然清晰,像是父亲从未离开的目光。
她想起父亲最后那句话:“裂缝会说话,只要你肯听。”
是啊,只要肯听。听通风管道里的共振录音,听建筑模型里的密语,听混凝土碳化层里的时间痕迹,听消防帽上被掩盖的刻痕……那些看似沉默的裂缝,其实一直在说话,在等待被听见的那一天。
“我们该走了。”靳舟的声音在暮色里响起。
温枳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和安大厦的废墟。夜色中的废墟像一头终于平静下来的巨兽,钢筋的轮廓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她知道,这里的裂缝不会再说话了,因为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听的都已经听到了。
证物箱被合上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是时间胶囊被重新封印。但这一次,封印的不是真相,是过往的尘埃。
回去的路上,车窗外的城市流光溢彩。温枳打开证物箱,拿出父亲的消防帽,轻轻摩挲着帽檐上的“枳”字。刻痕很深,是父亲用刻刀一下下凿出来的,带着他笨拙而深沉的爱。
“裂缝会说话,”她轻声对自己说,“我们听到了。”
靳舟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带着笑意:“明天,我们去检察院提交证据。”
温枳嗯了一声,将消防帽放回证物箱。她知道,这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那些在十年前的裂缝里逝去的生命,那些被掩盖的真相,那些未被偿还的正义,都将在阳光下,得到应有的归宿。
车驶过和安大厦废墟时,温枳仿佛看到父亲站在废墟中央,穿着橙色的救援服,帽檐上的“枳”字在星光下闪闪发光。他笑着对她说:“枳枳,爸爸完成任务了。”
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温枳的嘴角扬起了微笑。她知道,父亲从未离开,他只是变成了废墟里的一道裂缝,变成了混凝土里的时间胶囊,变成了所有不肯被遗忘的记忆,永远守护着她,守护着真相。
证物箱里的检测报告在夜色里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来自十年前的回声,在告诉每一个人:
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就像混凝土里的时间胶囊,就算藏得再深,也终有被打开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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