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应淮年已经轻手轻脚地起床。灶台上的粥锅咕嘟冒着细微的气泡,米香混合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他先推开里屋的门看了一眼。外婆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皱着,嘴里含糊地念叨着破碎的词语。应乐简蜷在床的另一侧,呼吸均匀。应淮年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轻轻带上门。
他需要赶在早自习前,把昨晚熬夜做完的另一批零件送到城东的电子市场,这样才能赶在下周外婆复诊前凑够一部分检查费。
清晨的风带着未散的凉意,吹拂着他额前略显凌乱的碎发。他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旧自行车,穿行在依旧昏暗的街巷。口袋里的零件沉甸甸地坠着,像他此刻的心情。
从电子市场出来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他点清手里为数不多的钞票,小心地塞进贴身的衣袋,这才感到一丝微薄的踏实感。赶回学校时,早自习的铃声刚好刺耳地响起。他几乎是踩着最后一声铃响冲进教室,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的座位在夏时寒斜后方。经过夏时寒座位时,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夏时寒正低头看着课本,侧脸线条依旧有些紧绷,但比起昨晚天台那种彻底的破碎感,似乎多了一丝勉强拼凑起来的平静。他似乎感觉到了视线,睫毛微颤,却没有抬头。
应淮年沉默地走到自己位置坐下,拿出书本。早读的喧闹声包围着他,他却感觉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掌心里那排深刻的指甲印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昨夜天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整个上午的课程,应淮年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时看向斜前方的那个背影,观察着对方细微的动作——写字时偶尔的停顿,揉按太阳穴的小动作,以及比平时更加挺直却难掩僵硬的背脊。
放学铃声一响,夏时寒几乎是立刻起身,低着头快步向外走。应淮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收拾好东西,跟了上去。他没有叫住他,只是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跟着。
他看到夏时寒没有走向校门口等待的私家车,而是拐进了另一条人少的巷子。脚步有些虚浮,方向也并不明确,更像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荡。
应淮年蹙了蹙眉,加快了脚步。
就在他快要跟上时,夏时寒的身影在一个拐角处晃了一下,突然软软地向下倒去!
应淮年心脏猛地一缩,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夏时寒彻底摔倒在地之前,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入手是一片滚烫。
夏时寒脸色潮红,呼吸急促,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他显然是在发烧,而且烧得不轻。昨夜淋雨、情绪崩溃,再加上长期的压抑和疲惫,终于击垮了他看似坚固的防线。
“……应淮年?”夏时寒勉强睁开眼,视线模糊,声音嘶哑微弱,“你怎么……”
“闭嘴。”应淮年打断他,语气硬邦邦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他半扶半抱地将夏时寒撑起来,环顾四周。这里离他家不远。
几乎没有犹豫,他搀扶着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夏时寒,朝着自家那条破旧巷子的方向走去。夏时寒浑身无力,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应淮年身上,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校服传递过来。
应淮年抿紧唇,支撑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却稳定地走向那个低矮的铁门。
推开门的瞬间,熟悉的潮气和药味扑面而来。灶台上的粥还温着。应淮年先将夏时寒安置在自己那张窄小的、铺着干净但洗得发白的床单的床上,然后迅速倒了一杯温水。
“喝点水。”他扶起夏时寒,将杯口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夏时寒昏昏沉沉地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温水划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他模糊的视线扫过这间狭小却异常整洁的屋子,墙上的旧挂钟,角落堆放的书籍,以及空气里弥漫的、属于应淮年的清冽又带着点药味的气息。
应淮年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眉头锁得更紧。他翻出家里常备的退烧药,仔细看了说明,抠出两粒。
“把药吃了。”
夏时寒顺从地吞下药片。药效还没上来,他依旧烧得迷迷糊糊,身体一阵阵发冷。应淮年拉过自己的被子,仔细给他盖好。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外婆含糊不清的呼唤:“年崽…年崽…水……”
应淮年动作一顿,对夏时寒快速说了句“躺着别动”,便起身去了隔壁。
夏时寒昏沉地躺着,能隐约听到隔壁传来应淮年极其耐心、异常温柔的声音:“外婆,慢点喝,小心呛着…对,再喝一口……”
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下去,变成一种安抚性的、絮絮的低语,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鬼使神差地,夏时寒挣扎着撑起一点身体,透过门帘的缝隙向外看去。
他看见应淮年侧对着他,坐在外婆床边,正小心翼翼地用一个小勺子给老人喂水。外婆眼神茫然,顺从地喝着。喂完水,应淮年又拿出药瓶,倒出几粒颜色各异的药片,一样样耐心地喂给外婆,然后用袖子极其自然地擦去老人嘴角的水渍。
那个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
夏时寒忽然理解了。理解了应淮年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刻进骨子里的冷硬和沉默从何而来。那并非冷漠,而是一种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他独自扛着太多东西,以至于没有余力再表现出任何的柔软和热情。
应淮年似乎察觉到视线,回过头,正好对上夏时寒从门缝里望过来的、复杂的目光。
他动作顿了一下,随即面色如常地放下水杯,走了过来,语气依旧平淡:“怎么起来了?躺下。”
夏时寒重新躺回去,烧得晕乎乎的脑子却异常活跃。他看着应淮年拧紧药瓶盖,那双手指修长却带着细微伤痕的手,动作稳定而有力。
“你……”夏时寒声音沙哑地开口,“一直都是一个人照顾外婆吗?”
应淮年背对着他,将药瓶放回原处,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不……”夏时寒想问为什么不告诉老师,不寻求帮助,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自己,不也同样死死捂着那些不堪的伤口,不肯让任何人看见吗?
应淮年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不是所有伤口都需要暴露在阳光下。”他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千钧重量的疲惫和认命,“有些人,有些事,沉默地扛下去是唯一的选择。”
这句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夏时寒的心湖,激起深沉而酸楚的回响。他怔怔地看着应淮年,看着这个同龄人身上那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负担,以及背负着这一切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他自己那些因为成绩、因为父母期望而产生的痛苦,在此刻似乎变得有些……轻飘了。并非不痛苦,而是另一种维度上的煎熬。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混合着高烧带来的眩晕,让他眼眶发热。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药效渐渐上来,沉重的困意攫住了他。在陷入沉睡之前,他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再次探了探他的额头,然后替他掖好了被角。
动作有些生硬,甚至算不上温柔,却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石棉瓦。屋子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外婆房间里偶尔传来的絮语,和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
应淮年坐在床边的旧椅子上,看着床上因为发烧而睡得并不安稳的夏时寒,又看了看隔壁房间的方向。眼底深处,那层坚冰般的冷硬,似乎融化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
寂静的房间里,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和孤独,在这一刻,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和一次不得已的援手,而悄然靠近,无声地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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