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九陵等了片刻不见对方回答,半侧过头继续问:“你真是天地所生?从小就这身形容貌还是幻化出来的?”
可能问题过于无聊,盘坐在背后的人始终不肯出声。
褚九陵收拢几片衣摆准备安安静静眯会,听见怜州渡窸窸窣窣动弹几下,缓缓开口:“都是天生的。我对此世间最初的记忆只有混沌和黑暗,周围像破不开的梦,我在梦里能走很远,走到我都感觉累了,却找不到边界,直到有一天,有个人在我跟前发了一通会照护我的誓言,那道我用千万年都走不出的梦境陡然消散。
五雷老鬼把我哄骗到这世间,教我一点皮毛功夫,他那可怜巴巴的修为能干什么,一味地迁就我顺从我,言听计从,他还没来及教我认清世间万物我就闯下大祸。我生来就是天地精华凝聚出的天地生人,天生的仙,先天的神,也是你们口中作恶多端的妖孽,我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低沉的语调里藏着黯然的愁绪和愤愤不甘,好像对降生世间并不满意。
褚九陵从牛背上转个身,两腿岔向两侧面对着怜州渡,两人间只有寸尺距离,见他今夜的情绪起落太快,就轻快地开解道:“怎么旁人羡慕的东西到你嘴里就成个累赘,你扪心自问,除却万灵坑,这么多年有没有做过其他恶事?你是不是罪恶滔天应该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他们查到的真相可能只是浮于表面,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比他们清楚。”
褚九陵只是赌一把,试试几句话能不能碰巧就安慰到他。
怜州渡果然没领情,不愿被褚九陵的目光锁定,把头撇向远方的荒野,“不要用哄小孩的口气跟我说这浅显易懂的道理,罪与善,你们天界自有定论,我把心‘扪’破了又有何用,还不是帝尊一道旨意的事。万灵坑罪证都在雷部大堂摆着,三百年,难道我就无辜到一个小神都不杀?”
褚九陵的认知里,不管大小的神都受百姓烧香膜拜,不可亵渎,“杀神”他想都不敢想,此人说的好像杀的是群虾兵蟹将。微微叹口气收回刚才的好听话:“居然连神仙都敢杀,恐怕罪有应得。”
“你——”怜州渡被最后一句堵的哑口无言,懊恼的辩解:“死在我剑下的多数小神都被青冥真君救回去了。”
“明白,青冥真君不想你罪孽深重。”
老黄牛夯实的牛蹄一脚踩进小土坑,背上两人突然向后仰再向前俯冲,褚九陵一头扎进怜州渡怀里,没来及起身就被怜州渡一把捞到臂弯,从后腰环了一圈勒在怀里。
夜色将阑,怜州渡把头抵在褚九陵颈窝,鼻息略重,声音暗哑,疲惫地央求道:“别动,让我靠会。七星快要消失了,每夜都是这个时候消失。”
褚九陵像条晒干的死鱼,一动不动僵硬在他怀里,唯有湿润灵活的鼻尖能清晰嗅到梨花的清气。
他的气息均匀,滚烫,一下一下喷洒在褚九陵敏感脆弱的脖颈,也许是东方冷白的星辰太迷惑人心,也许整个荒野只有他们二人,褚九陵鬼使神差抱住怜州渡,手掌轻轻拍打他的背,就像小时候父亲哄他入睡。
七星先在暖橙的朝霞里溶解变淡,顷刻间又集体消失,和它们凭空出现时一样迅速干脆。
必定注视它成千上万次,才能在闭眼时也能准确算出它消失的时间。
走过冀州的疆域就算彻底远离了九州,脚下踩的每一寸土地都能称得上是蛮荒之地。老黄牛勤勤恳恳的蹄子在一片苍茫大海前停下,从鼻孔喷出一道浓厚的鼻息,毫不留情把两人从背上甩下来。
水汽四野升腾,海水幽深泛黑,褚九陵眺远无边的大海,它看起来比东海稳重多了,“这是什么海?”
怜州渡从掌心凝聚出一条剔透玲珑的小龙,小龙迎风变大,霎时就变得蟒粗,精神抖擞一头扎进平静幽蓝的深海,仅半炷香功夫就破水回来,瘫软在怜州渡掌心,奄奄一息缩成一团,几乎要死了。
“这是无生海,也叫死海,水里没有一个活物,小璃龙在水里探一圈就要死要活,这水可能沾不得。”
“那怎么渡?你怎么满身都藏着龙,还有什么龙你召不得?”
“用你傻不愣登师兄给的羽毛飞过去不就成了。”
“以后不许说大玉山的人傻……我当然知道飞,我们飞了,跟了一路的老黄牛怎么办?”
“此处连飞鸟都没有,仙家之物还怕人偷,留它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褚九陵掏出晓山给的翎羽,施法将之变成一条浮在半空的羽行舟,极其谨慎地叮嘱对面挥霍无度的人:“之前给你毁过一条,没剩多少了,仔细着用。”
怜州渡抿唇发笑,钟青阳好歹是天界数三数四的人物,如今成了个剖腹藏珠斤斤计较的小喽啰,天差地别的性子莫名使人发笑。
“下回逮你二师兄的羽毛薅一把给你。”
“我听不出你是不是在玩笑,但是你敢!!”
“别用凶凶的脸朝着我,顺便把烦人的小蛇封印好,渡海时我需要调息凝神,后面的三万里火海可不能小觑。”
一路上蛇小斧都安安静静的没闹腾,听见刚才的话,立时从褚九陵掌中冒出头抱怨。
不等他开口,怜州渡轻摇帝钟,只一招就让他昏死在掌里。
褚九陵:“有必要这么大材小用么?”
“你坐我边上,安静点,也别吵。”
羽行舟紧贴平静无浪的海面匀速前行,两人各坐小舟两端打坐调息,互不干扰,一言不发。
褚九陵本来站在船上四下眺望侦查,小舟飞到海上不到一盏茶时间,身体突然被掏空一样,眼花缭乱四肢绵软瘫坐在舟上,不得不搬动双腿跟着怜州渡一起调息。
怜州渡也很快发现身体不对劲,过去遭受“感同身受”折磨时都没这么快反应,浑身沉重滞涩,似法力瞬时被抽离躯壳,筋脉里流淌着泥石流,骨关节正经历一百场梅雨季,彻底锈住。
他试图站起来,肉与骨油锅滚一圈似的,牵扯出剧烈的疼痛,强打精神瞥一眼另一端的褚九陵,那小子正晕得人事不知,哈喇子流了一嘴,用钟青阳的脸去流哈喇子,要多可恶就多可恶。
“九陵?”怜州渡扑倒在地,朝褚九陵蠕动几寸,“不应该,这世间怎么可能有伤到我的毒?”
羽行舟毛茸茸的爬起来十分费力,怜州渡蠕动到昏睡的小子跟前已汗水淋漓,粗鲁地往他嘴里塞粒解毒丹,一掌拍下,自己也紧跟着服下一粒。
夜幕临近,落日的最后一溜金光从海面坠下,怜州渡调息半天身上沉重的迹象没有任何缓解,反倒是褚九陵慢慢苏醒过来。
他先擦去嘴角极其不雅观的口水,才慌乱扶起软成一摊泥的怜州渡,讶异惊问:“发生了什么事,你这是中毒了,别告诉我你也会中毒?”
从没见过他虚弱无力的模样,褚九陵有种大仇得报的痛快,险些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的双腿也跟灌了沙石样,拖拽怜州渡时用力过猛,心里的窃喜还没品尝个够,一阵眩晕袭脑,翻个白眼又晕倒在怜州渡腿上。
南影见到那两人时,互相仇视的两副躯体叠摞在一起,双目紧闭脸色发青,离死都只差一步。
他熟练地救治二人,先往两人体内打入一波真元,又囫囵给他们吃下几粒灵药。
待两人平静地睡下,南影才舒口气靠在船壁上休息。
苍茫漆黑的海面映着零落的星辰,波光粼粼,南影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箫,平静地吹出与其气质极其相合的乐声,哀婉惆怅思绪万千,被风荡去千里,使无生海笼了一层苍老的静谧感。
怜州渡从悲凉的箫声里先醒来,揉着沉痛的脑壳,开口骂道:“又没死,等不及给我们吹哀乐。”
“仙人不管吹什么,那都叫仙乐。”南影慢里斯条收起玉萧,发现奇迹似的笑问:“早知无生海轻易就能杀你,当初天界还费那么多劲作什么?你来之前都不去打听打听无生海的危险?”
“我让璃龙下去探过,下面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活物,它回来时差不多丢了半条命。我怀疑是瘴气,渡海时特地飞高没敢靠近海水,到底是何原因?”
“就是瘴气。无生海与北面的三万里火海在地底下相接相连,火海炽热的岩浆日复一日上涌下塌,产生的毒烟瘴气在地底深处与无生海交融混合,经水流四面八方的传输糅合,导致此地万里之内弥都漫着浓郁的瘴气,鸟都不敢打此飞过,白日烈日炽盛,瘴气经高温蒸烤,毒性增加百倍,你们二人白天吸一肚子毒气到晚上正好发作。”
怜州渡吃力地靠在船壁上调整坐姿,满心不屑:“小小瘴气我能发现不了?”
“任你再强,可不就伤到了。”
“在山鸣观那晚为何不提无生海的危险?”
“我忘了。”
“那孩子怎么样?”怜州渡朝昏睡的褚九陵扫去一眼,这回没流口水。
“死不了,他有钟青阳的内丹护持,这点瘴气还难不倒他。”
怜州渡艰难地挪到褚九陵跟前把他拍醒。
今日是二十二,怜州渡受瘴气影响忘记抑制褚九陵体内的毒,骇人的“惊梦”按时发作了。
褚九陵在母亲枯骨一样的手指下拼命求救,在一堆鲜血淋漓的血肉前茫然四顾,模糊的白骨烂肉里伸出一只熟悉的手,抓住他脚腕,厉声质问他为什么要动刀。
怜州渡并不知褚九陵在噩梦里的绝望,叫醒他的小巴掌拍到第三下,褚九陵陡然睁开眼,梗起脖子猛吸一口新鲜气,眼神骤然变冷,朝怜州渡胸口重重打下一掌。
这一掌用了十成力道,带着恨,带着恐惧。
怜州渡捂住胸口难得吐出一口血,自知理亏,迅速侧身用袖子擦掉嘴角血迹。
猩红的血在毛茸茸白色小舟上很显眼,南影淡淡的来一句:“把船弄脏了,出手这么重?”
褚九陵深喘几口气,游刃有余压下被噩梦惊吓出的眼泪,推掌的右手火辣辣烧着,但梦境里被掐脖子的余悸未消,他一点都不想向被打伤的妖孽道歉,这一掌是他该得的。
目光投向一旁与羽行舟齐行的红色马车,褚九陵问南影:“道君怎么也来了,是要与我们同去?”
“你们不熟悉路,我来照看一下。”
掌心传出蛇小斧贱嗖嗖的声音:“这是老父亲护儿子?”
讨打的声音虽隔着一层皮肉,在平静黑暗里还是显得清晰尖锐,三个人面面相觑,略显尴尬。
这支碰巧组团去蛩国的三人小队有点奇怪,既陌生又熟悉,既是仇人又是恋人,三人纷纷转头欣赏静谧平静的无生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惊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