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续道:“你可曾听闻‘降本增效’的道理?”
“我明白,可是……”
这降本增效,为的本是民生福祉,磋磨小官小吏,这又算什么?
谢灵犀不知该如何启唇,此间喧嚣暂散,她忆起那扑朔迷离的幕中人,瞥了眼柳续,道:“罢了。”
“中书令大人做此举措,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一顿,转了个话头,“我瞻仰崔大人的风采许久,明日欲去他家拜访。”
拜访?
上一次去崔府所见“盛况”让柳续记忆犹新,而那窃玉偷香的惊魂之夜更是教人永生难忘……
不论从情理哪处讲,谢灵犀如今存了七分猜疑,若去崔家,必无好事。
闻言,他的心高高吊起,“你欲何为?”
他这厢心跳如雷,鹅梨帐中,谢灵犀却拉着他仰倒在床榻上,轻轻拨弄了一旁的天青色的穗子:“这般紧张作甚?我又不会做什么。”
柳续叹了口气:“夜深了,睡罢。”
……
翌日。
云开雨霁,晴光乍放。
数月的冷冽风霜过后,老天终于遣散了那笼罩在长安上空的乌云飞雪,春神临世,泽润万物。
谢灵犀本欲去崔府,可天不如人意——
她病了。
这般轰轰烈烈的病许久未至,她那副柔弱至极、苟延残喘的身子霎时间如山催倒、如花催折,卧在床榻上动弹不得了。
“阿续,”她唤来人,“我恐怕是命不久矣了……”
柳续今日告假,精心照料这娘子。
方才他尚在庭前煎药,听她唤自己,飞燕般夺步过去,听到此等言辞,眉心紧皱:“哪里疼?”
谢灵犀有气无力:“浑身都疼。”
怎会如此?
她近日里吃饭穿衣,没有错漏的。
除却那回受了燕稷的惊吓,又挨了一鞭子,连小小风寒都不曾有,怎会忽然得了这等病症?
浑身上下皮肉骨头无一处不疼,疼得她冷汗浸湿了枕头被褥,整个人仿佛刚从冰湖中捞出来一般。
谢灵犀的面庞惨白、潮湿,谈话之间,双颊上平白添了分粲艳的红,极肖摄人心魄的女鬼。
她心道:连太医也诊断不出,难道真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前世柳续折了寿命换她新生,如今她若真死在这莫名的苦楚中,百事成梦,付诸东流,这便是逆天改命的下场么……
思及,谢灵犀满腔悲凉,却未觉察到自己正死死咬着唇瓣,直至咬破了唇内嫩肉,渗出鲜血。
她尝到腥甜,猝然回神,却见柳续将一精巧可人的布囊塞入她口中,“呼吸。”
谢灵犀缓缓吸了口气,闻到些川芎、元胡的气味,疼痛渐弱,乱如麻草的脑内也平静了些。
床榻边,柳续垂下眼眸,手中端了药碗与调羹,“好些了么?”
谢灵犀点头。
继而,又忽而摇头。
柳续心神一震,轻轻问:“怎么?”
下一瞬,见谢灵犀取下药囊,攥在手心里,手肘撑着被褥竭力坐起,唇边挤出两个字:“药苦。”
“不苦。”
柳续扶着谢灵犀坐好,一掌抓住这娘子的两只手腕,一掌掐住她下颌,待那嫣红的舌尖探出,饮下一口药汤吻了下去——
“唔——!”
粘腻苦涩的药汁顺着唇角漏了下去。
谢灵犀被迫吞下一整碗药,只觉苦涩不堪,欲吐出来。
于是弓腰俯首咳了半晌,心肝脾肾皆要咳出来了,那药羹却稳当当揣在腹中,纹丝不动。
她满头漓漓汗液,猝而瘫在绣花枕巾上,字字指控道:“柳承之,你真过分。”
闻言,柳续又轻轻吻上她的唇瓣,吮吸唇角处残余的褐色药汁。
这番动作之后,他终于坐直了身子,抚上榻上人的额头,扫走了梨花面上融雪,道:“好些了么?”
确实如此。
遭柳续这般一勾,她心晃晃,倒也不专注于这抽筋拔骨的痛楚了。
谢灵犀低低喘了口气,“我这是怎么了?”
柳续摇头。
他也不知——
今晨圣上得知此消息,恐是还记得前些日子的事,怕这病是因当日燕皎皎的飞鞭所引发。
于是前前后后派来数位太医,诊断完毕后,皆是沉着脸,不敢发一言。
思及,他凝视着谢灵犀,柔声道:“除了浑身都疼之外,还有何处不适么?”
谢灵犀答:“并无。”
她换了个姿势,微微伏在榻上,想了想,只道:“我只是昨夜在窗边趁兴接了几滴雨水,莫不是那雨有毒?”
长安怎会下毒雨呢?
她说罢,也甚觉自己真是不清醒了,苦笑一声:“我这是说的什么话……阿续便当我胡言乱语好了。”
柳续握紧了枕间娘子的手。
冰凉凉、滑腻腻的。
十指交错间,皮肤覆在骨节上格外匀称、秀丽,谢灵犀触碰柳续的手,温热潮湿,“你别发抖。”
柳续道:“我没有。”
说谎。
身旁这郎君身形颤动十分,有如风中凌乱的柳絮,他自己未曾察觉到,那眼眶也微红,欲泪还休。
谢灵犀见状,长吸了一口气,朝他莞尔:“我吃了药,觉得好多了,即刻便可睡下。你官衙中诸多事务,当真不去么?”
谢灵犀当真是在意那案牍劳形么?柳续却不见得。
他一语道出谢灵犀心中所盼,“原本死了的公主重返人间,今日朝中定然人声盎然,议论纷纷。”
“再加之几月来圣上终于临朝,对前些时日晋王荒唐行径与战场屡屡败退的清算,众人对崔大人减缩食俸诏令的不满……”
“灵犀,”他端了盆清水放在矮柜上,叹息,“你又想淌什么浑水呢?”
他说得没错。
谢灵犀:“你不认可?”
她欲求害她谢家之人的真面目,即使前路艰险,也定是要去做的。
虽说如今危机暂除,可留着这等奸佞之人,保不准是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又使出一毒计,害她动弹不得。
“柳郎君不是曾与我说要为万物立心,为生民请命么?如今遇着这等龙潭虎穴,便退缩了?”
并非退缩,只是不忍谢灵犀卷入其中。
可柳续明白,自家娘子的犟脾气,凡是谢灵犀认定的事,八头老黄牛都拉不回来的。
屋中门、窗紧闭,他轻轻揭开被褥,抱出其中全身湿透的人,拨开外裳,将她浑身上下褪了个干净。
——“你!”
谢灵犀嚼着止痛的草包,又被柳续灌下去一碗药,现下疼得缓了,紧紧抓住最后一缕布料,横眉竖眼:“你说不过我,便想用这种羞辱人的法子来欺负我?”
可力量悬殊,终究不敌,那碍眼的衣衫被夺走堆在地上。
柳续思绪繁多,欲清净不得,拧了毛巾覆在谢灵犀额间,“疼就不要说话了,灵犀。”
柔软的触感教她又沉溺又发颤——
柳续在给她擦拭满是汗污的身躯。
谢灵犀这厢不挣扎了,道;“那我方才说的话,你允还是不允?”
“打探消息?”
“对。”
她伏在柳续身上,在他耳畔悄声:“主要是崔文英——看看他又做了什么,与何人往来。”
柳续应了“好”字。
他边沾水边问:“你家中可知道此事?”
谢灵犀摇头:“我不想让他们担心……再者,前世之辞实在离奇,相信者寥寥无几,而我怀疑崔家,其实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谢渊与崔文英乃是同窗兼同僚,同为簪缨世族,自小一起长大,虽此间政见不同,但称不上敌人。
而那晚崔珏的言辞,教她疑心。
柳续听罢,心中短暂间得到了隐匿的满足与忧虑。
此事谢灵犀只讲与他听,青天白日、毫不隐瞒,可一脚踏入泥潭,终归是难以脱身的。
他道:“敢情娘子只抓着我一人磋磨,将旁人金枝玉叶供着,好生过分。”
“哎呀,阿续,你不是我夫君么?”
好一个“夫君”!
此间这夫君细细腻腻帮她换好了里衣,见谢灵犀面露疲惫,轻重相宜地揉着她的发根、头顶,“好些了么?”
谢灵犀阖眼:“你这话今日已经问了三遍了。”
柳续敲了她额头,“不许多问?”
话中带着隐隐约约的笑意,“原来就是这般对待夫君的啊……”
柳续说这些话,自然是为了教她轻松些,纾解那难忍的疼痛。
谢灵犀嘴上说着教人离开,可病痛之时有人相伴,实乃一件愉悦的幸事,连同那前世带来的哀怮也几乎要消失不见了……
一切在屋中静了下来——
时间停止,花永开不谢,她与郎君泊在此间,再不要离开了。
柳续拾来了铜镜,欲为她梳头。
那乌黑柔软的发丝如同其主人一般宁静、淡泊,从柳续手中依依不舍地滑走。
……
黄昏时分。
柳续尚滞在宫中未归,想必因公务而绊住了拳脚,这厢谢灵犀还待着柳郎归家,下一瞬,却有不速之客猝然闯入屋中。
谢灵犀甫一醒来,微微偏头,猛地瞧见一张“牡丹真国色”的面庞——
这宫苑中尊贵无双的公主殿下燕盈屈尊来柳府造访,不由分说坐在她面前。
口中那药囊似乎不顶用了,她只觉身子又隐约发疼,气若游丝道:“这病只教人皮肉、筋骨剧痛,却不见皮肤溃烂、脾肺受损,似乎于健康无害,却生不如死。”
——“殿下,我已疼了一整日了,你若想与我争辩些什么,也请另挑时日,好么?”
燕盈不理睬这番话,张口便是:“你怎么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那请教殿下,我该是何种模样?”
这话说得有气无力,言语中却稍显锋利——那勇毅侯王妃人虽不如何,可道她是“锋利的美人”,这评价人的眼光,却是不错的。
燕盈倏地笑了,意味不明:“都道三娘子疼得要死了,我看却不见得。”
“什么见得不见得……”
谢灵犀撑着床帐勉强坐下,“听闻殿下今日尚在香山礼佛,如今急急忙忙来我家,不会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吧?”
“专程?”燕盈勾了勾唇角,“你的面子也忒大了些。”
她不待谢灵犀反应过来,径直取了她脖颈处三寸,伸手探查,谢灵犀一惊,却被人扣住了手腕,挣脱不得。
“你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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