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把滇西北的柏油路烤得冒白烟,旅游大巴像口密不透风的铁皮罐头,冷气消失的瞬间,黏腻的热浪就顺着门缝往里钻,黏在人皮肤上发烫。
“小陆,这空调怕不是咽气了?”前排阿姨的手帕已经湿透,话音刚落,后排立刻响起一片窸窣的扇风声。
陆远指尖刚触到出风口,心就沉了半截——那点气流比哈出的气还温吞。
他快步冲到驾驶座旁,和师傅正把中控台按钮按得咔嗒响,额头上的汗珠砸在方向盘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坏咯!”他终于放弃,重重一拍方向盘,带着浓重口音骂道,“空调罢工咯!这破车!”
抱怨声瞬间炸锅。
“出来旅游找罪受啊?”
“在家带孙子吹空调都比这强!”
“导游!再不想办法我要投诉了!”
陆远的衬衫后背早湿透,贴在身上像层浆糊。他刚要开口安抚,一道带着火气的声音从后排砸过来:“吵死了。”
贺钟堂扯着领口站起来,T恤被汗水浸出深色印子,眉眼间全是不耐。他一把拨开陆远,动作带着股蛮劲:“挡路。保险盒在哪?”
和师傅愣了愣,指了指驾驶座下方。
贺钟堂弯腰拽开盒盖,强光手电照得里面保险丝亮闪闪的,他捏出根烧黑的,骂了句“废物”,摸出备用的换上。
压缩机毫无反应。
“操。”贺钟堂踹了脚车门,额角青筋跳了跳,“风扇!肯定是风扇被泥糊死了。”
引擎盖掀开时,一股热浪混着机油味扑脸。
贺钟堂探身进去,手电光扫过之处,风扇叶片裹着层黑黄的泥垢,硬得像块水泥疙瘩。“这是从垃圾堆里拖出来的车?”他骂着伸手去掰,扇叶纹丝不动。
“扳手!”
陆远手忙脚乱从工具袋里翻,递过去的扳手却小了一号。“有没有大点的?”
贺钟堂头也不抬,声音像淬了冰。陆远脸涨得通红,在袋里翻来翻去,手指被铁皮划破也没察觉。
等他终于找到合适的扳手时,贺钟堂已经被晒得脖颈发红,接过工具时指尖都在发烫。
扳手卡在扇叶底座上,贺钟堂小臂肌肉绷得像铁块,喉间闷哼一声,只听“嘎吱 ——”一声锐响,扇叶终于动了半寸。
和师傅在驾驶座反复拧动钥匙,压缩机发出垂死的嗡鸣,却始终没撑过三秒。
“再来!”贺钟堂抹了把脸,汗水混着油污在下巴凝成水珠,“给我搭把手,稳住扳手!”
陆远赶紧按住工具,掌心被震得发麻。
贺钟堂再发力时,牙关咬得死紧,T恤领口崩开两颗扣子,露出的锁骨上渗着汗珠。又是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后,扇叶终于松动了。
“启动!”
嗡——
压缩机的运转声从断断续续到逐渐平稳,凉意顺着出风口爬出来的瞬间,车厢里爆发出欢呼。
贺钟堂直起身,手背抹过额头,油污在脸上划出两道黑印,看着涌出来的冷风,嘴角勾了下又迅速压下去。
陆远递过冰镇矿泉水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贺钟堂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却还是接了过去。
“谢了贺哥,您太厉害了。”陆远的眼睛亮得像落了光,贺钟堂喉结动了动,别过脸:“别给我戴高帽,我只是不想变成烤猪。”
汽车的轰鸣、游客放松后的谈笑、窗外飞速后退的苍山洱海,在这一刻,似乎奇妙地达成了一种喧闹而融洽的平衡。
趁着气氛缓和,陆远瞥了眼贺钟堂脚边那个始终显得过分轻便的双肩包,忍不住好奇:“贺哥,你这行李够精简的啊?”
贺钟堂正眯眼假寐,闻言嗤笑一声,带着点玩世不恭:“精简?实不相瞒,小陆,我本来连这包都不想拿。”
他侧过头,压低声音,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我就想揣条内裤在裤兜里,轻装上阵!多自在!”
他比划了一下裤兜位置,“可后来一想,不行啊。过安检的时候,人家看我裤兜鼓囊囊的,非让我掏出来检查咋办?从裤兜里掏出一条内裤……”
他啧了一声,摇摇头,“虽说我脸皮厚,但也架不住那个场面,想想都臊得慌!这不,才勉为其难弄了个包背着,好歹算个掩护。”
“噗——咳咳咳!”陆远一个没忍住笑喷出来,紧接着又被自己的口水呛得惊天动地,脸都憋红了,一边咳一边摆手,眼泪都快出来了。
贺钟堂像是找到了乐子,继续抱怨:“还有昨晚那破酒店!牙刷硬得跟钢丝刷似的,牙膏牌子叫什么‘笑口常开’?听都没听过!刷得我满嘴血沫子,跟凶案现场似的!今天说什么也得买个好的去……”
陆远好不容易止住咳,眼角还挂着泪花,想笑又强行忍住,只得连连点头:“买,必须买。一会儿到地方我告诉您哪儿有超市。”
冷气漫开后,车厢里的气氛松快不少。
前排阿姨们开始念叨午餐,“听说这边的腊肉香得很”“等下可得多夹两块”,叽叽喳喳的期待声里,贺钟堂靠着椅背假寐,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矿泉水瓶——瓶身的凉意透过掌心漫上来时,他竟莫名想起陆远刚才递水时破了皮的手指。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
车停在农家乐门口时,阿姨们几乎是抢着下车的。贺钟堂跟在后面,听见有人嘀咕“赶紧的,去晚了好菜都没了”,他眉峰皱了皱。
果然,圆桌刚摆上八道菜,筷子就像雨点似的扎下去。贺钟堂刚瞄准那块泛着油光的腊肉,旁边阿姨的筷子已经像长了眼睛,“啪”地把肉夹进碗里,还冲他笑:“小伙子年轻,少吃点油腻的。”
十分钟后,六个菜盆见了底。
贺钟堂碗里只有几根蔫青菜,看着对面大叔把最后一片火腿塞进嘴里,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两万块,连顿饱饭都买不来?这破团是把人当要饭的打发?
“砰!”
筷子拍在桌上的声音吓了周围人一跳。
贺钟堂黑着脸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线。他没看任何人,径直冲出餐厅——这破地方连个便利店都没有,火气烧得他肺管子疼。
“陆导在哪?”他抓住个端盘子的服务员,声音冷得像冰。
后院的门没关严,贺钟堂刚要踹开,脚步却顿住了。
陆远蜷在个矮塑料凳上,背对着他,正小口扒着碗里的饭。
那碗饭看着就透心凉,上面盖着的酸辣土豆丝没半点油星,零星几根肉丝细得像线,混在发黄的酸菜里,还不如刚才桌上的残羹。
风从院角吹过,掀起陆远汗湿的后领,露出一小块晒得发红的皮肤。
他嚼得很慢,像是在咽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偶尔停下来,端起旁边那碗浑浊的免费汤抿一口。
贺钟堂的火气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泄了大半,胸口反倒堵得发慌。
他故意加重脚步走进去,陆远猛地回头,嘴里的饭没咽下去,呛得直咳嗽,脸涨得通红,手里的汤碗晃了晃,洒出几滴在裤腿上。
“哟,山珍海味吃腻了,改啃草了?”贺钟堂靠在门框上, “你们旅行社是把导游当牲口喂?”
陆远慌忙放下碗,手在裤腿上蹭了蹭:“贺哥,你们……吃饱了?”
“饱?”贺钟堂踢开旁边的板凳坐下,板凳腿晃了晃,“我来投诉你—— 两万块团费,就给吃这个?”
陆远连忙站起来:“我去给您打份新的!”
等他端着饭菜回来,贺钟堂看着自己碗里那点可怜的肉星,再看看陆远刚才那碗几乎全是素菜的冷饭,突然没了脾气。
他夹起根土豆丝,又放下,声音沉了点:“你们带团的,都吃这个?”
“看情况。”陆远扒了口饭,语气轻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餐标高就好点。上次有个团,客人说不饿,让直接赶路,我跟和师饿到后半夜,在服务区吞了五桶泡面。”
他笑了笑,眼角沾着点疲惫,像蒙了层灰。
贺钟堂没说话,盯着桌上的碗,突然把筷子一扔。“不吃了。”
他站起来,手摸到裤袋里的烟盒,指尖顿了顿。
陆远还在低头吃饭,侧脸的线条在树荫下显得有点软,不像平时那个永远挺直腰板的导游。
贺钟堂看了两秒,转身往外走,打火机“咔”地一声响,火星在风里亮了亮,又灭了。
他没点燃那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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