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绥陵乃三州之地,又有多条水路汇聚于此。绥陵渡曾是入明州上京城的必经之地,商旅来往频繁。然而,民生凋敝之时,百姓少不得失了营生,而以劫掠为生的。加之水网纵横,还多山多丘陵,匪盗抢完就跑,躲入山林,极难缉拿。
作为三州之地,也意味着官员间难免相互推诿、抢功推责,以致匪盗竟渐渐成了气候。
很多商人旅客开始不敢在此落脚,宁愿多走一程,一口气赶到金阳城再说。慢慢地,绥陵渡也就名存实亡了。
而如今的安州刺史孙秉,正是以清剿这明、安、宁三州之地的盗匪而立功擢升。
经他治后,绥陵才得以太平。近些年,更是以其山水之胜,成了金阳城的后花园。这两城相距不过60来里,快马也就一个多时辰。许多明州官员都在此置宅,供闲时游乐,夏日避暑,冬日赏雪。官眷在此长住的也不少。
周冶当然知道,孟珂要说的断不是什么无关野史,笑道:“小姐有故事,周某自是求之不得,洗耳恭听。”
孟珂道:“那我就给大人说个小伙计的故事。”
*
早年间,这三州之地匪患猖獗时,有个扬州富商贩货卖物常行走这一线。可喜此人福星高照,竟没遇到过大股匪盗,时有零星喽啰,舍得些金银也就打发了。
然而,运气总是会用完的。
这一日,他又走在安州境内的时候,终是气运用尽,到了绝处。
所有金银细软、商品货物被一扫而光自不必说,随行的人也逐个倒在了刀下——这山匪宰肥羊,向来是钱要抢,命也要收。连他在内的最后几人都知道,今日是命绝于此了,不由看向了其中一个小伙计。
他们常年走货的倒也罢了,知道早晚有这一日。可这小伙计不过十四五岁,这才头一遭跟队压货。出发前,大伙都拍着胸脯让他娘放心,说跟着他们商队,虽不能赚大钱,但至少能保命。谁料他竟这么背,头一遭就要跟着他们送了小命。
这小伙计心中自然万分不甘,却也知道挣扎无用,颤着身子,紧紧地闭了眼,准备就死——
***
周围的喊杀声渐渐听不见了,那小伙计心中暗想,死便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说不得下一世就投了个富贵人家,不需像这辈子这么命苦呢。
只是......他死了倒一了百了,却放心不下家中寡母。
一想到家中那日夜悬心、翘首企盼的母亲,他顿时一个激灵,心道,不行,自己断不能就这么死了!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留一条命。便是要死,也要回去安顿好母亲再死。
如此想着,他脑子开始滴溜溜转,想着怎么才能活命。
想来想去,让这些人放自己走是不能了,那不然便求加入吧。只要留他一命,让他干什么都行。若是他们不允,他便死也要拼上一拼,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
想定了,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猛地一睁眼,却愣住了——那朝他劈来的大刀竟悬停在半空。
他一时闹不明白了,但心念一转,决定先看看再说。他憋着一口气,忐忑地死盯了半天,那大刀也没落下来。
他又壮着胆子四下里扫了扫,见那匪盗头子的大手当空举着,四面杀红了眼的匪盗看到便先后停了下来,跟他一样也是满脸狐疑。
等心一静下来,小伙计便发现,有个年轻的山匪正跟那头子说着话。本就离得不远,喊杀声也渐渐平了,一字不落地随风送进了他耳朵里。
“干爹您想啊,这肥羊宰了,够咱们兄弟们吃多久?咱们若是次次都全宰了,肥羊慢慢也就不敢由此过了。这样,咱们不就没羊可宰了?”
那干爹眉毛一竖:“不宰,难道放了?”
年轻人道:“这人毕竟不是羊,宰了又不能吃肉,何必花那力气呢?倒平白砍卷了刀刃,多废一批兵器。干爹您说是不是?”
“那依你说,该当如何?”
年轻人狡黠地一笑,右手平摊,做出割肉的动作,道:“咱们就跟那养羊的一样,割了羊毛,放回去,下次再接着割。”
见干爹仍未取口,年轻人想着,这些人都只顾眼前,哪里懂什么长久之计,又吓唬道:“以后羊不来了倒是其次,咱们大不了换片山头继续干。可干爹想过没有,咱们宰多了,引来朝廷大军怎么办?到那时,别说宰羊吃肉了,只怕连兄弟们的小命都保不住了。我前日进城可听到消息,说县令正在向上头请旨派兵呢。”
那干爹脖子一梗:“我怕他们?有种就来,看看他们的头硬,还是他汪爷爷的刀硬!”
年轻人忙道:“那是!干爹自然不怕那些酒囊饭袋!只是......咱们求的是财,何苦陪他们戏耍呢?儿子有办法,让兄弟们天天有羊宰,顿顿有肉吃,岂不好?跟那些朝廷走狗白动干戈,犯得着么?”
说着,他凑近了干爹耳边,低声耳语了什么。
那干爹听着渐渐面露喜色,随后竟真的大手一挥,下令放人了。
*
剩下那几只羊反而懵了,一时都不敢信,呆怔在了原地。
那年轻人抬脚就踹了近前的一人:“还不快滚,等着爷爷请你吃饭不成!”
那人被踹趴在地,啃了一嘴泥,但好歹回过神来了,也顾不上吐出泥,便连滚带爬地跑了。见他跑出去一段路,也没人上去追,剩下的才都飞也似的跟着跑了。
这小伙计怎么也想不到,竟然就这样侥幸活了命。以后,他只觉得活的每一日都是赚来的,也知道运气是靠不住的。为了早日给寡母安顿晚年,他做事愈加勤勉,极得那富商看重,数年间竟白手起了家,翻身当了老板。
数年后,他带着自己的商队再走这一线,竟又见到了当年那个年轻劫匪。
只是,此人不再是劫匪,而是县令手下的头号干将,剿匪的功臣。
***
这小伙计惊异之余,不禁也心生好奇,不吝银钱地在黑白两道打听了许久,这才拼凑出了个原委来。
坊间都说,这位县令干将有个失散的哥哥,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落了草。可喜他生得极俊俏,人又是个伶俐的,极得山匪头子的疼爱,收为了义子。也亏得这义子良心未泯,向干爹进言,保下了无数人命。
在他的庇护之下,往来商队渐渐都知道,从此地过,献财便可保命。有那长期频繁在此过的,甚至还能有商有量地定期上供,人财货都可得保。
商旅往来愈加频繁,那山匪也慢慢见了好处。劫掠毕竟是刀口舔血,总有伤亡,碰上硬茬的代价更是惨重。用了义子之策,寨子里得了不少定期定数的供应,不费一兵一卒便月月有钱送上门花,自是喜不自胜。
而地方上少了杀掠,官府自然也轻省不少,连沿路城镇也随之繁华不少。
几下里都得了好,这位义子也有了义匪之名。
却说这三州之地,原本有零零散散的十数股匪盗,大都是四处流窜的失地之民,穷凶极恶的少,失了营生而落草为寇的多。其中很多人相互间本就认识。或有那沾亲带故的,或是遇上那处事不公、分赃不均的,说话便转投他寨,也是寻常。
这义子所在的寨子势大之后,跑去投诚入伙的不少。
数年间,那十数股势力,或相互吞并,或散,或剿,竟渐渐土崩瓦解了。
这背后,自然少不得那些前去投靠之人的内应之功。
而更少不了的,则是这义子兄弟俩的里应外合之计——原来,那些劝说干爹的计策,都是兄弟二人在县令的指点下,共同商定执行的。
只可惜,这位义子哥哥是个无福之人,匪盗将清的时候竟死了。原本兄弟二人都要受嘉奖,最后只有弟弟一人独领。那哥哥只活在了坊间传说之中。
*
可那小伙计分明认得,这位县令干将就是那山匪义子——即便是双生兄弟,面貌可以相似,但身上的伤痕胎记怎么可能一模一样?
这伙计心细又谨慎,故意去澡堂偷看了。这县令干将肩头的太田痣,果然跟当年那山匪义子肩头的一模一样,绝无偏差。当时,那人的衣服破了一块,正好露出肩头的太田痣来。他离得近,看得真真儿的。
小伙计当下了然,什么双生兄弟,不过是借着双生之说,换一张皮洗白而已。
自古,那被招安的都没什么好下场。这位义子如此聪明,又怎会不知?他定是事先与衙门谈定了条件。一个翻身上岸,一个得了政绩,两相便宜。
对百姓来说,山匪义子造福乡里,兄弟同心剿匪的故事,自然比山匪翻身成县官来得顺应人心。
而朝堂上,那县官具表陈奏的时候,略过了此节不提,但还是被身边知情之人上报了。
而那小伙计,一时倒也钦佩起那义子的智计来,有心与其结交。
时隔数年再见,这义子并未认出当年那个满头满脸血泥,又长大成人、变了面貌的伙计。那伙计是多灵的人,别说遭过劫掠,连早年曾途径此地的经历,也一并隐了去。
这二人各有过人之处,甫一结识便惺惺相惜,不多时就称兄道弟地亲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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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通野史说完,孟珂笑道:“我素日就爱听些野史稗闻,今日胡乱一说,大人也胡乱一听。”
听她说着,周冶心中就惊道,对了,一切都串起来了。那曾怀义不经意间是透出些匪气的。他也有所疑惑,不想背后竟是这样的传奇。今日实在没有白来这一趟。
他心中自然明白,孟珂她大可不说,但说了,就必不会假。而她告诉自己这些,一来是出手助其退敌在前,不多事在后,卖他个人情;二来,也必定与她切身相关。
于是,周冶眼睛一转,又笑道:“小姐说这许多,总不会是为了告诉我,曾怀义当年救了许多人,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大好人吧?”
“我不过说些闲听来的趣事,至于事情是真是假,当中之人是好是坏,就不得而知了。大人你不是一向都喜欢,一一查证了再说?”孟珂轻笑一声,话锋又转道,“大人可知,曾怀义在绥陵的最大政绩为何?”
周冶倒确实不知:“愿闻其详。”
孟珂笑笑:“这个嘛,我就没什么野史正史可说了。不过,大人可自去查查——七年前的霍家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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