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躺床上的时候,周冶心中跳出了个狂想,来的这一路也正自琢磨,猝不及防抬眼看到孟珂,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想魔怔了。
定睛一看,不是她是谁。
孟珂看见他却不意外,一脸“好巧”地走上来,笑道:“周大人也来......买家具?”
店里摆着各色古董家具,什么朝代形制的都有。
周冶扫了一圈,笑道:“我家涤砚昨日才找到这家店,小姐今日便来了,到得比我还早。堂堂县衙,也跟筛子似的,倒该补补了。”
孟珂笑道:“大人自己的衙门,漏不漏的,我这个外人就不清楚了。就是这个‘也’字,也不知从何说起。”
周冶看着她,憋闷地道,“小姐既是自己想要,直说就是了。何苦让我白折腾这一回,耍我玩呢?”
聪明的女人他自也见过不少,可孟珂心机之深沉,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对付。
现在,比起想快点破案了事,他心下更多的是一点隐隐的不服气,不能就这么被她牵着走,非要挣开个口子不可。
这么想着,下半夜竟乱梦,发现自己粘在一张巨大的蛛网上,哪里都是路,却又哪里都牵丝连线,想要挣开却又挣脱不得。
这时,一个纤细的人影,顺着蛛丝轻捷地滑下来,半坐半倚在蛛网上,俯身笑着看他。
正是孟珂。
他觉得自己被粘成个大字的样子,实在很不公子,奋力一挣,就醒了。
他走近几步,在孟珂耳边低声道,“来得这样早,东西可抢到了?”
孟珂眼皮也没抬,抬手抚过手边的一张条几,看了看木质纹理,又手指倒扣其上,笃笃地敲了敲:“这店里东西多着呢,我还能都搬空了不成?”
周冶“嗯”了一声,看向内堂,“想是,好东西都在里头。”
“大人自己看去吧。”孟珂道,“我就不耽误你了。”
说罢,风姿摇曳,出门而去。
周冶瞧着,根本是故意摇曳——嘚瑟给他看的,愤愤地转过身,看着她的身影汇入人流,也没想出句够厉害又不失公子气度的话来,一时更憋了。
不过,他倒也没忘使个眼色,让侍剑跟了上去。
***
池老板掀帘从内堂出来,看周冶一身华贵,想是个大客户,笑着迎上去,热情招呼:“公子,今日想看些什么?”
说着,抬手示意伙计,奉上好茶。
周冶回过头来,看着他一笑:“刚才出去的小姐要什么,一样的,给我来一份。”
池老板向后一仰,笑了:“公子说笑了。那位小姐什么都没看上,小的生意没做成,指着能为公子效点什么劳呢。”
说话间,周冶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这池老板看着很有几分英气,态度热情,却不谄媚心虚,与寻常商贾有几分不同,是公门中待过的样子。
一旁的洗墨适时地上前自报家门道:“这位是绥陵县令周大人。”
“哟!今日真是好日子,贵客盈门,小店蓬荜生辉了!”池老板见伙计端上茶来,摆手就让撤,“换了上好的来。”
说着,将二人延请进内堂坐下。
县令亲至,礼数自是更加周到,接待也愈发热情,但一说到霍家案情,他果然又装傻充楞了起来。
可此人一不在公门,二也不在绥陵治下,倒是威逼利诱都不好使。
周冶并不意外,倒是更好奇,那孟珂可有收获。
他方才一见她就出言试探,但她到底是早知这池老板在此,还是借他之手才挖出,一时倒也难说。涤砚和洗墨先后在衙门里闹了两通,传出去并不难。
倒是那郑氏,出现的时机也太寸了。
他昨日才听说霍家案,开始找线索,今日一早就有人把主犯给送到面前了,这到底是谁的手笔?为何找线索的时候,衙门里没人提起这个人?
在池老板这儿一时半会儿是突破不了,碰到孟珂兴许倒也不白走这一趟。周冶还是好脸好色,留着池老板这条线,日后徐徐图之。
周冶告了辞,池老板一路送出来。
迎面一个妇人走进店来,却转着头朝外四处张望着,差点撞上周冶。
周冶闪身后退,伸手一扶,好歹没摔下去。
那妇人慌乱中看向几人,都是非富即贵,忙又腿软要跪,又被扶了起来,见确实无人追究,这才看了几人一圈:“哪位是池老板?”
池老板站上前:“是......有东西要出吧,请内堂去坐。”
说着,朝周冶看了一眼。
周冶有心放慢了脚步,只听那妇人道:“老板前些日子在,看过的那个老东西,可以上门去取了。就是那价格嘛……”
“好说,都好说,里面去说……”
说着,转身看了周冶,见还未走远,又笑着拜下去。
周冶不好再耽搁,假装扫了一眼门口的花几,转身大步去了。
“好好查查这池老板,还有他这池记。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洗墨答应着,无力地抬眼一看,已经日上中天。
他早饿得头晕眼花,方才在池老板处吃了些茶果垫巴,但终究不顶用,这会儿只想寻个酒楼,好生吃一顿。这嘉县倒也繁华,来都来了,该好生吃一吃,逛一逛。正要开口,却见公子径直走了。
他忙跟了上去:“公子,上哪儿去,这早饭都还没用呢——”
走了一路,公子突然停了步,洗墨抬眼一看,是家纸笔铺。侍剑站在门口不远的小摊后,朝里面使了个眼色。
***
这嘉县的纸,又叫禅工纸,最适合书画。传说是一位酷爱书画的禅师毕其半生研习所得。这禅师不像寻常工匠,全无藏私,倾囊相授,让这嘉县百姓得了一门传世的手艺,也造福了天下好书爱墨之人。
自那以后,这嘉县的纸历代都进贡宫中,花笺制作也渐渐形成特色,常有推陈出新之品。
孟珂已选了好几种,叫老板拿了样品来试。
“这嘉县的纸乃是一绝。”周冶走到她身边,一边抬手翻看,“而小姐挑的这些,更是上乘,果真是行家。”
孟珂眼都没抬,笑着点头道:“自然,既来了这儿,少不得要看看。大人不也是吗?”
一边说着,一边又抬手点了几种。
老板将纸品摆好,笔墨伺候上来。
周冶习字作画也爱亲自挑纸,也凑了过去。
孟珂坐下,一手拉着袖子,一手蘸墨,提笔一点下去,手上滞了一瞬,又接着写了下去。
周冶凑上去倒不为看纸,而是有心想瞧瞧她写字——他试纸笔的时候,随手一写,往往就是那几个字。
果然,她那第一笔下去后,显然惊觉了,顿时改了主意。
眨眼间,第一个字已经写就,是个寒字。
可那寒字的位置显然偏了些——前后两个字的起笔位置不同,瞬息之间,也来不及想出更合适的。
周冶瞧得很清楚,那起笔是个完整的斜点——显然不是孟,也不是霍。
她不经意间写的,很可能是梁!
这一看之下,周冶心跳如鼓。
前一夜,他从床上惊坐而起,冲到屏风前,将那原本摆在梁夫人之下的粱家二字,摆到了孟珂之旁。
对了!这就通了!
他在黑暗中一拍手,只有梁家小姐,才会想揭开曾怀义的真面目,也不在意揭开霍家小姐的过往,掀开霍家案真相。
与曾怀义有仇的,不只是樊仲荣,还有他背后的梁家小姐——很可能就是孟珂。
不,应该说,曾怀义真正的对手,从来都不是樊仲荣,而是梁家小姐。
原本还觉得只是自己心中狂想,如今得了哪怕一丝一毫的确认,也足以让他激动起来——如果她是梁家小姐,她就不是那受害幼女,没有经历那些惨绝人寰的折磨。
自从听到霍家案以来,他心口便仿佛有什么东西塞着,这下骤然消失了,不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但这份轻松里,登时也泛起些内疚——不管哪家小姐遭遇那等事,他似乎都不该为此有“庆幸”之感。
他心中又惊又喜又乱,牢牢盯着孟珂,而孟珂脸上不动声色,运笔如飞。
一句诗已经写就,“寒炉重暖生红焰,腊酒新开琥珀香。”
(唐·白居易《问刘十九》)
***
周冶正自盯着孟珂出神,猛然间听她叫自己:“周大人,可否借我点银子?”
周冶“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什么?哦,银子?”
一听银子,一旁的回雪、洗墨齐齐看向二人。
回雪疑惑地看着小姐,手上犹豫着,要不要往钱袋伸。
孟珂看也没看她,拦道:“我要的是周大人的银子。”
周冶不知她是何意,疑惑地伸手拿钱袋:“多少?”
“二十两。”
“二十两!”
周冶叫了出来,困惑又好笑地道:“二十两,若买这铺子呢,少了点。买这些纸呢,又太多。小姐是要拉几大车回去?也不知府上要这许多做什么?”
“那就不劳大人费心了,大人只说借是不借?”
他将钱袋拿在手上,还想说什么。
孟珂劈手便夺了过来,打开一看,又掂了掂,里面的金银,折下来远不止二十两,笑着大方地一指。
“大人也挑一些?我看着着实不错。”
周冶看着她,又看向老板:“那……小姐要什么,一样的,给我来一份。”
洗墨直觉这话有点耳熟,仿佛才刚听过。
孟珂拿出几块碎银子付钱,冲他笑道:“大人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
洗墨的肚子又叽咕响了起来,看看孟珂,又看看周冶:“公子,咱们早饭还没用呢,不留点——”
周冶抬手示意他闭嘴。
又看着孟珂道:“你一文钱不留给我也就罢了,怎么连钱袋也不还?”
孟珂看了手中钱袋一眼,笑道:“这钱袋嘛,就当借钱的信物了。”
周冶好笑:“不是……都是借钱的人拿东西作抵,哪有出借的人给信物的?”
孟珂并不理他,径直朝店外走去。
“走,我请大人吃饭。”
***
孟珂跟回雪边走边看,往池老板推荐的酒楼去,马车自在后面跟着。
“拿我的钱,请我吃饭?”
周冶跟了上去,“别急着走啊!倒是说说,拿我的钱,还扣着我的钱袋,到底有什么算计?”
孟珂看着街上的人潮,半真半假地道:“这世道,远远没有看起来的这么太平。我一个小女子孤身在外,心中自然害怕。”
又转身看他, “如今,我欠着大人你的钱。待我哪日遇到危险的时候,大人便是为了收这笔账,也得出手救救我啊。”
周冶:“……”
回雪和洗墨:“……”
不知什么时候从哪儿钻出来的侍剑,点头道:“有道理啊!”
几人转头看他:“……”
周冶走在后面,看着孟珂的身影,不由又想到方才的字。
他虽得了点蛛丝马迹,但也只能说有这样的可能性,狂想变成了猜想,但还远远不到确认的地步。
还有一些关节,此刻仍说不通。
比如,她若是梁家女,那曾怀义如何认不出来?那从小一起长大的曾铭,如何把她认作霍家小姐?
他还需要更多确认。
想到此,周冶忽而问道:“听说,曾家二公子昨日独自去了熹园。”
“有什么要紧的体己话,前日碍着我这个外人在,不便与小姐说?竟在自家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去熹园拜会小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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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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