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簪被镇纸石一磕,跳进了一旁的砚台里,砸得墨迹四溅,又掉地下去了。
周冶被溅了一身墨点,一口气憋在心口,俯身钻到案下,却看不清,又起身拿了烛火照着,再去找。
书案就在窗边,洗墨呆在廊下听差,听到里面当啷脆响,又是挪椅子、翻找的动静,忙伸了脖子,往里一看。
见公子一脸恼火相,拿着那支金簪,凑近了烛火,正拿袖子小心地揩着。
“得,除了屏风,又多了一样宝贝。”
侍剑也伸了脖子,往里看:“公子这是又魔怔了。最近也不出去赏雪看花,吃喝玩乐了,成日不是往外查案,就是闷在书房瞎琢磨。”
洗墨笑:“这就是他的新玩乐啊!咱们公子,只要对什么生了心,可不就要一头钻进去,魔怔一阵儿不可。”
懒的时候其懒无比,但捣鼓起自己有兴致的东西来,就有种非要弄明白,搞得比谁都厉害的魔怔劲儿。
洗墨想起了什么,脸上难得地沉了下去,喃喃道:“每每这种时候,夫人总说,这就是他们周家的血脉。”
侍剑看了他一眼,脸色微动,没搭腔。
周冶顾不上窗口两人的动静,将墨迹一一擦净了,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仔细看了几遍,见没磕出一丝伤痕,那颗悬着的心,好歹才缓缓落了定。
他长吁出一口气来,想起自己方才这场惊慌,又觉好笑。
他自然不怕她废了自己的手——本就只是同她玩,扣作凭证,一不想强占,二不打算损毁。
他只是有些懊恼……怎么就那么寸,夺了她重要之物呢。
她被抢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他几次试探她的身份,也没落个实证,始终只停留于自己的猜想。可他就是没来由地觉得,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可越觉得是对的,那因为她不是霍家女而轻松起来的心,就越发沉了下去——她梁家女的遭遇,算比霍家女“好”上几分么?霍家案的真假尚且不明,但梁家却明明白白丢了那么多人命,还是一个个被活活烧死的......
他在城中闲逛时,有意跟些上年纪的人聊起梁家大火,说起当年的“火烧房子”,一个个仍有种历历在目、劫后重生之感。
一个自家也被带累烧毁的老人,颤巍巍地咬牙切齿道:“火烧房子!烧了我家!什么都没了,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人还活着,但一生积蓄化为乌有,尚且如此愤恨。什么都搭了进去的梁家呢?
为什么左近几家虽有伤亡,到底不曾灭门,偏偏梁家一个人都没跑出来?官家私邸,防火本就比寻常人家严密。又是临湖大宅,翻墙跳湖不能活吗?
实在有太多谜题未明......
周冶吁出一口气,起身寻了个带锁的木盒来,仔细放进去,好生收了起来。
***
那郑氏始终不开口,曾怀义的案子一时不好结,但曾家的丧事却不好再拖下去了。
丧家自然都想让亲人早日入土为安,又眼看就要过年,再耽误下去,就更不知几时了。而况那曾怀义的尸身,经县里、郡里的仵作交叉验了几回,也没有再扣着的必要。
曾铭再来提,周冶就干脆地应了。
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如今借着葬礼,走上一手,也许能有新的发现也说不定。
曾家一应东西早就备下,领回去,说话便定了下葬。
出殡这一日,合郡的官员都来了,连州里也来了不少。那外州县的也有闻讯赶来相送的。此前提拔曾怀义的安州刺史孙秉,也派了心腹胡七爷来。
作为“黑白共主”,其他来路的人自然也不少。周冶注意到的有两个,一个是三州商会会长梁云钦,一个是黑石堂堂主孙九爷。
这些商贾和江湖人士自然是低调来,低调去,不招惹注意。
只是,周冶看他二人两双眼睛骨碌碌转,一直四下探看着,不时低声密语,也不知有什么勾当。
他想让侍剑去盯,却不见了他人。
一转头,倒是在人从中,看见了梁夫人和陈万霆。
这陈万霆比他大两三岁,出仕也早几年,现如今已经是太守,正是他顶头上司。
此人生得是一表人才,长身玉立,面目清俊、俊彩飞扬,正是有为青年的样子。
周冶自然不是头一次见他,却是头一次用心细看他的面貌——儿随母相,他和梁家小姐是表兄妹,或者有相似之处呢?
可他看了半日,这陈万霆的样貌,不管跟孟珂,还是梁夫人,都说不上什么联系。
不过,孟珂如今的模样,是她原本的样子吗?
而这梁夫人,又是她原本的模样吗?
这不想让人认出来的,能做到不被人认出的,自然都有因由,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那因由是什么。
他看着梁夫人,心念一动,也寻找起郑氏的痕迹来。
她真的是霍家女吗?
霍家和曾家既然来往密切,在场这些亲朋故旧,没有霍家熟识的人,都不认识霍家女儿?
而青梅竹马的曾铭,如何对梁夫人视若无睹?
这曾怀义,真的是她杀的吗?幕后黑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被杀之人灵堂前,不露得色,也不露怯,而是如此分寸合宜地遗憾、惋惜吗?
今日这个戏台,有他的蓄意推动布置,周冶到处转,到处看,却始终觉得差了点什么。
怎么独独不见孟珂的人影?这样的热闹,她怎么会错过呢?
正奇怪着,侍剑朝他走了来。
周冶看了一眼梁云钦和孙九爷的位置,正要开口。
侍剑却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公子,有个小叫花子,拿了个钱袋来,说要转交周大人亲启。”
钱袋?周冶心中一凛,不好的预感顿时浮上心头。
“待我哪日遇到危险的时候,大人便是为了收这笔账,也得出手救救我啊。”
孟珂那日的话,言犹在耳,周冶记得格外分明。
他四下里又扫了一圈,确实没来。
难道她……真出事了?
周冶忙问:“人在哪?”
侍剑带着他,急急往府外走去。
一出大门,就看到个小叫花,伸长脖子,垫着脚尖,不时蹦起来,不时又矮下身子,从人从缝中瞧热闹。
他忙朝那孩子乱晃着的手里一看,心下咯噔一声。
那只黑黢黢的手捏着的,不就是那日在嘉县,让孟珂拿走的钱袋。
***
周冶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那小叫花很是敏锐,一眼看见两人朝他疾步走来,捏着钱袋的手往身后一藏:“你们到底谁是侍剑?谁是周大人?”
周冶朝侍剑一摆头:“他是侍剑,我就是周大人。”
那小叫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侍剑,心里估摸了一下,才伸出小黑手,朝他们一摊:“一两银子呢?”
周冶和侍剑相视一眼。
见公子眼神同意,侍剑掏了银子,放入那小黑手中。
小叫花的眼中顿时一亮,脸都显得没那么黑了,笑嘻嘻地把身后的手拿出来,将钱袋递了过来。
周冶一接,瘪的,拇指和食指一捻,里面有纸质的东西。
难道是银票?他看了小叫花一眼,银票犯得着让小叫花来送?
打开一看,果然不是银票,而是一张折好的花笺。
可展开来看,却空白无字。
但这就是孟珂那日挑的,他自己也随口要了份一模一样的,回去还全部摊开来一一看过,不会认错。
周冶急道:“这钱袋哪里来的?”
小叫花道:“我在土地庙里睡觉,听见路人说,今日曾府有大热闹,就想进城看看,但凡有大热闹的时候,赏钱也好讨。”
“说重点!”周冶打断他。
小叫花道:“上路没多久,突然有人冲出来捂了我的嘴,把我拖进了草丛里。我吓了一跳,不管不顾地挣扎踢打了起来,结果,扭头一看是个漂亮姐姐……”
漂亮姐姐?周冶和侍剑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想到,是回雪,还是孟珂?
“我看是漂亮姐姐,就舍不得打了。她跟我说,只要帮她把这钱袋拿到曾府,找一个叫侍剑的人,交给周大人,他就会给我一两银子。”
周冶伸手向侍剑,拿出碎银子,朝小叫花晃了晃:“她就一个人?是小姐还是丫鬟打扮?”
也知道是白问,卢府的丫鬟,比外头的小姐还体面。
小叫花想了想:“是小姐吧?穿得可好了。对,就她一个人。好像有什么人追她,她躲在草丛里,头发都散了,还挂着草呢,身上的好衣服也蹭了泥。慌慌忙忙说完,就推我走了。”
周冶重重地吐出口气,上次就提醒她出门多带点人,也不听,一时心思比谁都缜密,一时又如此大意!
周冶要将银子扔给小叫花,突然又捏住了:“还可再得一两银子,你想不想要?”
小叫花的眼睛粘在了他手中银子上,听到还有更多,头点得拨浪鼓一样。
“你带我们去碰到漂亮姐姐的地方。”
“我……”小叫花猛点着的头,突然停了,脸上闪过一丝狡黠,转口道,“我还要看热闹呢,再说,今日这么多达官贵人,能讨不少赏钱呢。”
“再加一两。”
说完,周冶将银子抛了抛,又接住了道,“你不要就算了。我们自己找去。”
说着,给侍剑使了个眼色,提步就要走。
那小叫花到底还是道行浅,忙跳起来道:“去!我去!我带你们去!”
说话便往外走,但还是转头不舍地瞧了人从一眼。
“等等——”
周冶反而叫住了他,“先别急。”
他左右看了看——偏偏这时候,洗墨不知去哪儿了,对侍剑道:“你立刻回去,安排好手。我先跟这孩子去,一路给你留信。你带了人,立刻追上来。”
侍剑领命,立刻要去。
周冶又叫住了他,走近了,低声嘱咐道,“不要声张,只要心腹、好手。另外,让涤砚找个理由把衙役都召回去,也别声张,但要做好准备,随时策应。”
***
说完,一声锣响,正好打幡起灵。
周冶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一身重孝的曾铭捧着牌位,站在大门口,等着前面的队伍挪动。
孟珂出事,会是谁的手笔呢?
会是跟曾怀义过从甚密的这些朝堂、江湖之人吗?
会是曾家......甚至曾铭吗?真有人不站自家,而去站一个身份尚且不明的女人吗?
还是孟珂一直最怀疑的......梁夫人?
不时有人看到周冶,近的搭两句话,远的下拜作揖。
他面上装作无事,心下却焦急起来,按小叫花说的地方,算算时辰,这一来一回的已经费去小半天了——真要有什么事,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他装作跟着出殡的队伍往外走,不急不慢地朝巷子口去,眼角也四下扫着,看有没有人注意他。
走着走着,转头就见梁夫人迎面走了过来。
他忙侧身往路人里一钻,想借着遮挡,游鱼样就要溜走。
“周大人!”
梁夫人笑着走上前来,看了一眼旁边等着他的小叫花,“大人跟这么个小花子,是要上哪儿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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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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