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镇的石板路走得并不顺畅。脚底下的青石板总在晃,像踩在浮冰上,明明看着是平坦的路,踩下去却能听见“咯吱”声,低头看,石板缝里渗着暗红的水,漫到脚踝时,凉得像浸了冰。
老钟表铺就在前头,铺门却关着,门板上贴的“修表”二字被雨水泡得发涨,墨痕晕开,倒像两行哭花的泪。沈砚刚要抬手敲门,铺檐下突然掉下来个东西——是个纸剪的小人,红衣服,手里攥着根红线,线的另一头缠在门环上。
“别碰。”迟叙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他没看沈砚,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门板,耳后的痣又黑了,只是这次没发烫,反倒泛着层冷光。沈砚回头时,正看见他抬手摸了摸耳后,指尖蹭过痣的瞬间,他眼尾的弧度似乎尖了些,像换了个人。
沈砚心里咯噔一下。自纸人巷出来,迟叙就不对劲。先前喊他“哥”时的软和劲儿没了,话少得像堵墙,走路时总落后半步,眼神也飘,像是在看他,又像在看他身后的什么。
“怎么了?”沈砚攥紧他的手腕,掌心贴上去,才发现他手凉得吓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迟叙猛地抽回手,力道大得让沈砚踉跄了一下。他皱着眉,嘴角往下撇,竟带出点不耐烦:“没事。”这两个字咬得又冷又硬,和先前那个会攥着他的手说“别怕”的迟叙,判若两人。
沈砚还想说什么,铺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后没人,只有股浓重的檀香,混着点铁锈味飘出来。铺里黑黢黢的,只有柜台后点着盏油灯,灯芯跳得厉害,把货架上的钟表影子投在墙上,晃得像无数只手在抓。
“进来吧。”屋里突然有人说话,是个老太太的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沈砚往里看,柜台后摆着张太师椅,椅上坐着个老太太,穿件黑缎子褂子,头发梳得溜光,手里拄着根龙头拐杖,拐杖头的龙眼睛,竟是用两颗黑纽扣粘的——和纸人巷那些纸人的眼睛一模一样。
迟叙先迈了进去,步子迈得又稳又快,倒像熟门熟路。沈砚跟着进去时,余光瞥见门后挂着串东西,是用红线串的纸人,个个都穿着红嫁衣,脸上的朱砂眉画得斜斜的,正对着他笑。
“坐。”老太太指了指桌前的凳子,没看沈砚,眼睛直黏在迟叙身上,越看,嘴角的笑越深,“二十年了,总算把你盼回来了,77号。”
迟叙没坐,也没应,就站在原地,眼神空落落的。沈砚刚要开口问“77号不是已经……”,就见迟叙突然抬手,指尖指向老太太手里的拐杖:“表呢?”
他声音还是冷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乖顺,像被人攥着线的木偶。沈砚心一沉——迟叙从不这样说话,更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人,那眼神里没了往日的警惕,只剩片空白,像张被擦干净的纸。
“不急。”老太太放下拐杖,从袖袋里摸出个红布包,往桌上一放,“先拜堂。拜了堂,表自然给你。”
红布包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是两朵绒花,红得发紫,花瓣上还沾着点银粉。旁边放着件小小的喜服,是孩童穿的,针脚歪歪扭扭,领口绣着个“迟”字。
“拜什么堂?”沈砚挡在迟叙身前,怀表在怀里烫得厉害,“77号已经走了,纸人巷的债也清了。”
“清了?”老太太突然笑了,笑得褂子上的盘扣都颤了,“谁说清了?77号是走了,可他的‘共生体’还在。当年沈修文偷了我的‘命灯’,把本该当替身的77号换走,这债,得用他的共生体来还。”
她抬手往迟叙身上指,迟叙突然动了。他绕开沈砚,径直走到桌前,拿起那朵绒花,竟要往自己头上插。沈砚扑过去按住他的手,才发现他眼神里的空白更深了,瞳孔都有些发直:“迟叙!你醒醒!别听她的!”
迟叙没理他,只是用力挣开,指尖冰凉,划得沈砚手背生疼。他把绒花插在鬓角,又去拿那件小喜服,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笑,手指轻轻敲着扶手,敲一下,迟叙的动作就快一分。
沈砚这才看见,迟叙耳后的痣上,竟缠着根极细的红线,线隐在头发里,一头扎进痣里,另一头……顺着他的脖颈往下,钻进衣领,不知连到了哪里。而老太太敲扶手的节奏,竟和红线的颤动频率一模一样。
“你控制了他?”沈砚的声音发颤,怀表“咔嗒”响了声,表盖弹出,露出里面的照片——照片上两个婴儿的手紧紧握着,可此刻,握在一起的手上,竟都缠上了红线。
“什么叫控制?”老太太挑眉,拐杖往地上顿了顿,“我是在让他认祖归宗。他本就是纸人巷用‘骨浆’喂大的,当年被沈修文偷藏起来,才长歪了心性。如今让他跟77号的牌位拜堂,做纸人巷的‘守灯人’,是给他正名。”
她抬手往柜台后指,沈砚这才看见,柜台后立着个牌位,黑檀木的,上面写着“亡弟迟叙之位”——牌位上的名字,竟和迟叙的名字一模一样。
“你说他是……”沈砚的头嗡的一声,“77号就是迟叙?”
“不然呢?”老太太拿起桌上的小喜服,往迟叙怀里塞,“当年沈修文把他从纸人巷换走,怕纸人巷寻来,才改了名字,藏在雾镇。可他身上的‘骨浆味’是洗不掉的,到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得回来。”
迟叙抱着小喜服,竟真的往牌位前走。他走到牌位旁,直挺挺地站着,像尊石像。老太太从袖袋里又摸出根红线,扔给沈砚:“你也过来。当年沈修文用你的命换了他的命,如今你得陪着他拜堂,才算把债彻底还清。”
沈砚攥着那根红线,线又细又韧,捏在手里像蛇。他看向迟叙,迟叙正对着牌位发呆,鬓角的绒花歪了也不扶,耳后的红线颤得更厉害了。
“他要是不拜呢?”沈砚的声音发紧,怀表链勒进掌心,渗出血珠。
“不拜?”老太太冷笑,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咚”的一声,迟叙突然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耳后的红线猛地绷紧,勒得痣周围的皮肤都红了。他疼得皱起眉,却还是站得笔直,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每疼一下,红线就往他骨头上缠一分。”老太太慢悠悠地说,“缠到最后,红线会把他的骨头勒碎,到时候,他就会变成个空壳子,比纸人巷的纸人还不如。”
迟叙又晃了晃,指尖开始发抖,却还是没动。沈砚看着他耳后渗出来的血丝,心像被攥住了——他想起纸人巷里那个攥着糖递给他的小男孩,想起镜塔顶握紧他的手说“它在哭”的迟叙,怎么能让他变成空壳子?
“我拜。”沈砚咬了咬牙,捡起地上的另一朵绒花,往头上插。绒花的花瓣扎得头皮疼,像有针在扎。“但我要知道真相。我爹当年到底为什么换走他?你又到底是谁?”
老太太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了起来:“拜了堂,自然都告诉你。”她拿起拐杖,往空中一指,“吉时到了,拜堂——”
迟叙像是听到了指令,立刻转过身,对着牌位弯下腰。沈砚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僵硬的动作,看着他耳后渗血的红线,心里像堵着块冰。
“一拜天地——”老太太唱道,声音尖得像唢呐。
沈砚跟着弯腰,腰弯到一半时,眼角余光瞥见柜台后的油灯突然暗了下去。墙上的钟表影子开始扭曲,竟都朝着迟叙的方向弯腰,像在朝拜。
“二拜高堂——”
老太太指了指自己,沈砚咬着牙弯腰。迟叙的动作还是那么僵硬,可沈砚扶住他胳膊时,却感觉到他指尖在偷偷往自己手心里塞东西——是他的折刀,刀把凉得像冰。
沈砚心里一动,刚要握紧,老太太突然把拐杖往地上一顿:“夫妻对拜——”
迟叙猛地转过身,面对沈砚。他眼神里的空白突然散了些,露出点清明,嘴角动了动,像是在说“别信”。可下一秒,他耳后的红线突然绷紧,他的眼神又空了,直勾勾地看着沈砚,慢慢弯下腰。
就在两人弯腰的瞬间,沈砚突然举起折刀,不是刺向老太太,而是划向迟叙耳后的红线!
“找死!”老太太尖叫一声,拐杖往沈砚身上打过来。沈砚侧身躲开,折刀已经划到了红线——可红线没断,反而像铁线一样,崩得紧紧的,刀刃划过,只溅起串火星。
迟叙被红线拽得晃了晃,突然抬起头,眼神里的空白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种陌生的狠戾。他一把攥住沈砚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他的骨头,嘴角勾起抹冷笑:“你为什么要拦我?”
这声“你”喊得又冷又怪,和先前的软和判若两人。沈砚看着他眼里的狠戾,心沉到了底——红线没断,反倒像是彻底唤醒了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老太太站在一旁笑,手指捻着红线的另一头,线的这头,正缠在她的拐杖上:“你看,他醒了。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纸人巷的‘小阎王’,当年没被骨浆喂死,反倒养出了凶性。”
迟叙攥着沈砚的手腕,把他往牌位前拖。他的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又尖又黑,划得沈砚手腕生疼:“拜完堂,你就留下陪我。爹当年欠的债,你得替他还。”
沈砚看着他耳后那根缠得越来越紧的红线,看着他眼里陌生的狠戾,突然明白老太太说的“骨浆”是什么——那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是能催生出“恶”的引子。而迟叙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或许就是被骨浆催出来的、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凶性”。
铺外突然刮起阵狂风,吹得门板“哐哐”响。柜台后的油灯彻底灭了,屋里陷入一片漆黑。只有迟叙耳后的红线还亮着,红得像血,缠在他和沈砚的手腕上,把两人牢牢捆在一起。
“拜完堂,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迟叙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又冷又黏,像蛇吐信,“谁也别想再分开。”
沈砚攥紧手里的折刀,掌心的血滴在刀把上,烫得像火。他知道,这次的困境比纸人巷更可怕——他要救的,不仅是被控制的迟叙,更是那个被骨浆催出来的、连迟叙自己都怕的“另一个他”。而老太太嘴里的“真相”,恐怕比这喜堂里的黑暗,还要阴森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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