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久不知自己这句话哪里说得不对，自从自己说完这句话后，一路上仙师便总是心不在焉，每每谢久看过去，就见仙师双眼满是落寞，不知在黯然神伤着什么。
仙师到底什么了？为什么总是很难过的样子？
谢久想问，可是他不敢问。
他不想看仙师难过，他想，要是能知道仙师为什么难过就好了，自己一定好好开导他，有什么事值得人如此自苦呢？
后来鹤不留带着谢久逛集市时，主动给他买了些糕点，让谢久意外的是仙师竟然给那个爱翻他白眼的店小二也买了糕点。买完糕点后，鹤不留带着谢久又去买了一套成衣和一双鞋，然后他们慢慢走回了刚才吃饭的客栈，谢久以为仙师只是专程来给店小二送糕点，没想到仙师竟然居住于此。
这下，他可得天天碰见那爱翻白眼的店小二了。
真是讨厌啊。
鹤不留把糕点交付于店小二的时候，谢久就等在一旁。谢久注视着那店小二笑嘻嘻地看着仙师，一声声“公子”唤得颇为亲密。谢久不禁好奇，这人撒娇腻歪的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他张开嘴模仿店小二的娇嗔之态，默默嗫嚅一声“公子”，刚叫完表情便瞬间扭曲起来，感觉浑身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想，或许撒娇也是需要天赋的。
他就学不来。
鹤不留与店小二聊完后就带谢久回了客房。
客房在三楼，鹤不留推开房门后，谢久跟着走了进去。
鹤不留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桌上后对转身对谢久说：“阿久，你先在房内休息，我去去就来。”说完他便离开了。
鹤不留离开后，谢久在房内边走边观察了一圈。这客房陈设简朴，仙师的东西就只有一套素服。仙师似是未曾动过客房里的任何东西，除了一张稍有些褶皱的床，就只有一扇窗台被敞开着。
那窗台俯瞰着青林镇，窗下小几上摆了一瓶翠竹酒，酒旁搁着一只孤零零的杯子。
谢久走到窗台边坐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些困。他想睡一觉，可是这客房只有一张床，他没沐浴，身上衣服脏兮兮的，他不想把仙师的床弄脏，于是他只能侧头趴在小几上休息。
兴许是因为昨晚太累了又没睡好，此刻谢久头刚沾上桌面就睡了过去。
暮色渐沉，客房内水汽氤氲，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鹤不留将最后一桶热水倒入浴桶，试了试水温，才转身看向那个正趴着休息的男孩。
鹤不留走到谢久身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阿久，醒醒。”
谢久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影，他又一次以为是谢二狗，吓得惊叫一声的同时往后一缩，待看清那人的面孔，谢久才松了一口气，随即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紧张地看向鹤不留：“仙……仙师，对不起。”
鹤不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片刻后，他轻声道：“无事，阿久水好了，过来吧。”
谢久低着头跟着鹤不留，等鹤不留站到浴桶旁时，谢久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顿时停住脚步，瞪大了双眼看着那个浴桶。
仙师要帮他沐浴！
他看了眼仙师已用细绳束绑好的衣袖，顿时脸红了起来。
这他哪里好意思！
先不说他此刻已经十二岁是个半大的人了，他和仙师也只认识半天，自己现在要在一个只认识了半天的好看仙师面前脱光衣服，让他帮自己沐浴，可能沐浴后还要他帮着穿衣……
这……这也太……
他做不到啊……
谢久感觉自己浑身都僵硬了。
“阿久过来吧。”鹤不留朝他伸手。
谢久艰难开口，“仙师……要不还是算了吧，怎敢劳烦仙师如此……”
“我睡地上就好，不睡床，不用洗。”
鹤不留叹息，“难道这半年阿久一直不洗吗？”
“我……”谢久语塞。
“来。”鹤不留再一次伸手。
谢久僵了僵，终于拖着步子挪到鹤不留身边。
鹤不留蹲下身，伸手去解谢久的衣带。谢久猛地一颤，咬住嘴唇。
鹤不留耐心地帮他解开一件件破旧的粗布衣衫，布料剥落的瞬间，鹤不留的手微微一顿。
烛光下，谢久瘦削的身躯暴露无遗，他皮肤苍白得像久不见光的纸，可上面却布满触目惊心的痕迹——鞭痕纵横交错，从肩胛一路蔓延到腰际；青紫的淤伤爬满手臂、脊背，新伤叠着旧伤，有些已经泛黄，有些仍透着狰狞的暗红；左肩胛处烙着一块铜钱大小的疤，皮肉皱缩，像是被烧红的铁器狠狠摁过；右肋下还有几处圆形的灼痕，排列整齐，像是被人用香头一下下地戳上去。
鹤不留眸光微暗，却什么也没问。
“进去吧。”鹤不留看了眼浴桶，示意谢久进去。
谢久小心进了桶，他蹲坐在桶里，双手搭在桶壁上，热水漫过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他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鹤不留取过软巾，自他脖颈轻轻擦拭，遇到新伤力道便放得更轻些。
忽然，他听到低着头的谢久平静地开口：“仙师为何不问我这些伤的来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旁人不该多问。”鹤不留一边帮他擦拭着身体，一边说，“你不也从来没问过我，为何那时我会哭吗？”
谢久闻言，瞬间便知道仙师指的是哪次。
是他在茶馆门前第一次见到仙师那次吧。
烛光摇曳，那些伤痕在他单薄的身体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像是一幅残酷的画卷，无声诉说着无数个暗无天日的日夜。
谢久缓缓抬起头注视着鹤不留。只见仙师正细心地为他清洗身体，时而将软巾浸入水中轻揉，拧干后又继续小心翼翼地擦拭，水雾映得仙师眉眼愈发温润。明明在这缭绕的雾气中仙师更像仙师，可谢久此刻却又觉得仙师不像仙师了。
仙师如此和蔼可亲，哪里会是那超然物外的半仙修士，明明就是个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普通人，一个对他极好的普通人。
谢久在水雾中红了眼眶。
要是一开始遇到的是仙师就好了。
为什么一开始遇到的不是仙师……
“疼吗？”鹤不留轻声问。
闻言，谢久以为仙师是问他这些伤疼不疼，于是他摇了摇头，垂下眼眸，轻描淡写地说：“不疼。”
“这水里有药，对治伤有用，但可能会有些疼。”鹤不留说。
原来是说这药水。
谢久细细感受，疼吗？为何他感觉不到？
谢久愣过以后不禁自嘲，可能他真的已经“皮糙肉厚”了吧。
洗完后，鹤不留用干燥的布巾裹住他，又取来一件崭新的雪白中衣。谢久乖乖站着，任由对方帮自己穿好衣服，系好衣带。
穿完衣服后，鹤不留让谢久去床上睡觉，但谢久执意想待在一旁陪着鹤不留，鹤不留也就随他了。谢久看着鹤不留将浴桶里的水一桶一桶地打出来，然后亲自送下去，这么来来回回好几趟，谢久看着都累。
鹤不留倒完最后一桶水，准备提下去时，谢久的声音响起。
“仙师为何不用法力？”谢久终于忍不住问。
鹤不留一愣，随即干笑一声说：“用法力多无趣啊。”
说完便提水走了。
谢久恨自己手不能提，不然他真想帮仙师一起干，可他转念一想，这不是店小二的活儿吗？
仙师帮店小二把活儿干了，那店小二在干嘛？偷懒吗？
于是鹤不留走后不久，谢久气势汹汹地夺门而出，刚出门便与一坨被褥撞在一起。
待看清抱着被褥之人后，谢久开口质问：“你为什么不去倒水？”
“你为什么不自己来拿？”那店小二与他同时开口。
店小二态度恶劣地用抱在胸前的被褥撞开了谢久，将被褥扔在地上，朝谢久翻了个白眼，“你睡地上。”
谢久蕴着怒火道：“店小二都是这么当的吗？”
店小二：“讨厌你自然就这么当咯。”
“你讨厌我什么？”谢久皱眉盯着他。
“讨厌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店小二又白了谢久一眼。
谢久觉得这人真是一脸讨打的样。
“没理由就去讨厌一个人，还天天朝人家翻白眼，你是没教养吗？”谢久说。
店小二呵笑一声，“教养？你还知道教养这个词呢？我还以为你没读过书呢，这么不知廉耻。”
“说什么呢，老子读过的书比你多！还有，什么叫不知廉耻，你说清楚！”谢久怒道。
店小二不爽道：“呦，还老子，还读过的书比我多，你知道我读过几本书吗你！”
“我看你这样子就是一本没读过！什么叫不知廉耻，你说清楚！”谢久道。
店小二吼回去：“我就说你不知廉耻怎么了！你就是不知廉耻的臭乞丐！看公子好就缠着他！可让你找到好归处了，白吃白喝白住，这被人伺候当黄帝的日子过得爽吧！”
这下谢久终于知道这店小二为何会看自己不爽了，他嗤笑一声道：“怎么，见我过得好，自己却天天端茶送水，眼红看不惯了啊？看不惯你把手也打断不就好了？这样说不定仙师也要来照顾你了。”
“你！”店小二气红了脸，“臭乞丐，终于承认了吧！你果真就是看公子人傻好骗故意打断手赖上他的！太无耻！”
继而他又骂道：“哼，本来就是臭乞丐！干瘦鬼！穿着件缝缝补补的破旧衣服，你瞧你那双鞋都烂成什么样了。我说你是你还不承认！还凶我？怎么，自己的身份很丢脸吗！懂不懂什么叫长幼尊卑啊！你才是那个没教养的人！”
“你！”谢久终于忍不了，狠狠朝店小二撞去，店小二被他撞倒在地。
店小二爬起来后也猛地一把将他推到地上。
“好心帮你拿被子，还撞我！”店小二吼道。
谢久手肘撑地爬起来，“你是好心吗？你是故意来找我晦气吧。”
“你俩怎么回事？”鹤不留声音响起。
鹤不留从门口走进来，走到他们跟前，瞥见地上的被褥后，看向店小二，“阿竹，多谢你将被子拿上来。”
“公子不必客气，我只是不忍公子太过操劳。”店小二看向鹤不留，“该是我多谢公子没让我打水倒水。”
“你们刚刚……”鹤不留扫了两人一眼。
“是他先动手的。”店小二说。
“是他先骂我的。”谢久辩白。
“阿竹，你骂他什么？”鹤不留问。
“我没骂他，我只是说实话。”店小二看向身旁的谢久，“难道你不是吗？”
谢久闻言又想去撞他，被鹤不留拦了下来。
“你骂他什么？”鹤不留又问了一次，这一次语气稍重。
谢久瞪着店小二，“他骂我是……”
他不想说出那两个字。
“我就说他是乞丐怎么了，他刚才承认自己是故意打断手赖上公子的，公子中午给他喂饭，饭菜都被他一个人吃光了，公子自己饿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他睡觉睡得香，公子却在下面给他烧水煎药，忙好了又要给他打水倒水沐浴拿被褥的，他凭什么！”
“公子，你不要被他骗了！”店小二气愤，“他是故意赖上你的！”
“我……”谢久想反驳，可他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了。
他慌乱地看了鹤不留一眼，然后又对着店小二吼道：“我没有！”
说完，谢久心虚了起来。
他没有吗？
他敢说自己没有吗？敢说自己不是故意赖上仙师想让他帮自己治伤吗？敢说自己不享受仙师的悉心照料吗？
谢久怯怯地望向鹤不留，“我……”
随后，他垂下眼眸，低头弱弱地说：“我没有打断手骗仙师……”
鹤不留凝视着眼前垂首的少年，忽而低笑一声，他双手捧起谢久的脸，迫使那躲闪的视线坠入自己的眼眸。
“阿久，不管你骗没骗我，照顾你是我自愿的，你不必有任何愧疚和负担。”说完，他轻轻放下了手，依旧笑着看着谢久，“况且，我信你并未骗我。”
“公子你怎么总……”店小二喉头一哽，后半句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没敢说出口。
鹤不留看向这个气鼓鼓的为他抱不平的少年，觉得甚是可爱。
“阿竹这般为我着想，我心甚慰。”他眼尾漾起笑纹，轻轻揉了揉少年的头，“多谢阿竹啦。”
“不过……”他忽然压低声音，“告诉阿竹一个秘密，其实我无需进食，而且我力气很大的，莫说提水，便是扛鼎也不在话下。”
店小二不解地看着他，“公子为何无需进食？”
“因为……”鹤不留还没想好怎么说，就听到谢久的声音响起。
“因为是仙师。”谢久说。
鹤不留嘴角溢出一声轻笑，颇有些无奈地应下，“是。”
“真的吗？”店小二半信半疑地看着鹤不留，“可是……公子没有道印啊。”
闻言，鹤不留表情凝固了一瞬，手指微微蜷缩。
“修士的额间不都有金色道印吗？”店小二说。
“金色道印？”谢久问。
店小二瞥了他一眼，“没见识。”
“《修真奇谈》里面说……”店小二摆起了说书人的架势，绘声绘色地背起了自己在书里看到的内容，“‘天地造化孕育生灵之时，少部分人承蒙天眷体内暗藏灵根。待得后天机缘触发灵根觉醒，便能感应周天玄机，汲取天地灵气与日月精华进行修炼，由此蜕变为超脱尘俗的修士。修士体内灵力贯通周身经脉，额间显现金色道印。’”
“你连这都不知道。”店小二朝他翻了个白眼，“还说书读的比我多，都读什么书啊？四书五经吗？可也未见你有半分知书达理的气度啊。”
“你……”
谢久吃瘪，这些修真界的东西，谢平和谢贵的书里还真没有。
“读书跟骂你不冲突。”谢久回了他一个白眼。
他谢久读书向来只拣合心意的句子记。
谢久转而疑惑看向鹤不留。他想，仙师明明那么厉害，连眨眼间便能瞬移的凌虚步都会，绝对不是普通人。可既然是修士，为何仙师没有道印呢？
片刻后，鹤不留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下，干笑一声开口说：“因为我把道印藏起来了啊。”
“还可以藏起来吗？”店小二问道。
“当然可以了。”鹤不留坚定地说。
见鹤不留态度坚定，两人便也都深信不疑了。
“原来还可以藏起来。”店小二笑着看向鹤不留，“那公子你是哪门哪派？”
继而他又自问自答，“难不成是太曦宫？”
“不是。”鹤不留浅笑，“为何会觉得我师承太曦宫？”
“太曦宫可是正道门派之首。”店小二说，“公子气度不凡，和太曦宫相称。”
“太曦宫修剑道，阿竹看我可有佩剑？”鹤不留宠溺地看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少年。
“确实自打第一天见到公子，就未曾看到过公子佩剑。”店小二说，继而他沉思了一会儿，又小声嘀咕，“难不成不是太曦宫，那是……”
“鹤眠山庄？”谢久突然说。
鹤不留平静地看向谢久。
“你瞎说什么？”店小二看向谢久怒道，“怎么可能是鹤眠山庄啊！”
“怎么不可能是？”谢久不悦，“仙师姓鹤。”
“你是猪吗？谁说姓鹤就一定是鹤眠山庄的了！难道姓太就全是太曦宫的吗？”店小二又翻了他一个白眼，“你家太姥爷、太奶奶也全是太曦宫弟子？”
谢久回了一记白眼，“果真只有同类才会时时念着同类。”
“你……”店小二眼睛瞪着他，“鹤眠山庄姓唐！唐韵你没听过吗？不要将公子和那魔门扯上关系！”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谢久说。
谢久不再与他纠缠，转而望向对面的仙师，只见仙师长睫低垂，不知在想着什么。
“仙师？”谢久试探性的轻声唤道。
鹤不留抬眸，眸中闪过一丝茫然，“你……你们和好了？”
接着又听到仙师似有些无力地说道：“和好了就好。”
“天色渐暗，阿竹快些回家吧。”鹤不留说。
继而他似又想起了什么，对店小二说：“我给你的玉坠还戴着吗？”
“戴着呢公子。”店小二从抽出戴在脖子上的白玉坠，“你看，你送我的玉坠我一直戴着。”
鹤不留嘴角微微上扬，“回去吧。”
“等等公子，我去拿个东西。”店小二说完飞快跑出房门，不一会儿他有喘着气跑了回来，手里捧着两个大白馒头。
他把馒头塞给鹤不留，“公子，这是我方才为你热在厨房锅里的，我怕你没吃饭，晚上会饿。我也不知道公子是修士，我看公子以前都吃饭的。”
鹤不留看向身旁这个都快有自己高的少年人，明明这么大个人了，却还是喜爱撒娇，他眉眼含笑，轻轻捏了捏少年的鼻子，“阿竹，总这般体贴人可怎么好。”
他认真地看着这位喘着气的少年，“谢谢阿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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