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久再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被绑着手脚，架在一根木桩上。
他外衣被脱了，只留下里面一件单衣，手腕被粗糙的麻绳勒得生疼，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被绑住，只记得自己明明在睡觉，怎么一睡醒就被绑到这里来了？
这是哪儿？
他扫了一眼这屋子，这个屋子他没见过，如果他还在庄内的话，这里应该是猴子的住处。
这屋子很大，但只有一扇小窗，此刻窗户紧闭，光线透过窗纸隐约映射出屋内的大致情形。
谢久瞧着，感觉这屋子没什么特别，只是光线恰好落在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被撕了大半的残画。那残画只余最上面一小部分，那部分远山叠翠，淡青与赭石交融，染出了云雾缭绕的缥缈。
突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谢久看过去，果真是猴子。
猴子一进来便转身关上了门，走到谢久面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谢久皱眉，心里有些发毛，“你想干什么？”
“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还是不听我话？”猴子声音里带着森森冷意。
“没想到你竟懂医术。”他眼中闪过一丝怒色，“那么久了，你竟还不安分，还想着逃！”
“为什么不肯留下来背尸？”他咬牙切齿地责问，“为什么不肯？”
“那么想逃，可以啊。”他冷眼盯着谢久，片刻后开口，“听过熬鹰吗？”
“鹰这种畜生，极具野性，心气高傲得很。”
“想要驯服它，成为他的主人，就得熬它，熬去它的傲气。”
“你要是熬赢了，我便给你解蛊，还你自由。”说完，他语气一变，阴冷至极，“可你要是输了，就给我死了逃走的念头，一辈子给我留在这儿背尸！”
谢久觉得这人是真的疯了，为何如此偏执要将他留在这里背尸？
可这是一个机会，万一他能赢呢？赢了就让猴子解蛊。
若是输了，日后再想其他办法。反正一辈子背尸是绝不可能的。
“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万一我赢了，你又不给我解蛊怎么办？”谢久说。
猴子嗤笑一声，“我不骗人，不过，你先赢再说。”
谢久开始与他“熬鹰”。
谢久手被绑着，架在木桩上不给吃饭，不给喝水。猴子就这么站在他对面，和他一样不吃不喝。
屋子里的光线暗下去，猴子点起一根蜡烛放在谢久身旁，那微弱的光恰好能让两人看清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谢久本能地合上眼皮，却被一道凌厉的破空声惊醒。
“啪！”
一道鞭子裹着劲风重重抽在身上，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谢久整个人吃痛往前栽，却听见对面传来的嗤笑，“也不能睡。”
谢久震惊地瞪大了双眼，直直盯着对面人那扭曲的狞笑。
他咬紧牙关，这人绝对是个疯子。
他强撑着不睡，可困意却怎么也赶不走，只能狠狠咬破舌尖。
这一夜，一股股血腥味在舌尖蔓延。
等到了第二天早晨，光线照进屋内。他终于有些撑不住了，眼皮像坠了千斤重，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合眼，可只要一合眼，便会迎来一道凶狠的鞭笞。
光线又暗下去。
谢久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渗着血痂，他已经两天滴水未进，胃部泛起空荡荡的灼烧感。他受不了了，仿佛有团火在五脏六腑里乱窜，他开始面目扭曲地挣扎着，嘴角不断溢出压抑的呻吟。
屋子一黑，猴子又点起了蜡烛。他不允许屋子黑下去，他要时时刻刻盯着谢久，不给他一点合眼休息的机会。每当谢久意识涣散，身体瘫软，闭眼休息时，就会迎来一道狠狠鞭抽，剧烈的疼痛强迫他瞬间清醒。
直至第二天后半夜，谢久瞳孔已经布满血丝，冷汗浸透了衣服。他再怎么咬破舌尖，狠狠用指甲掐自己，都无法再抵抗这股从骨髓里渗出的虚弱和困倦。
在一道道鞭笞的反复折磨下，他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眼前的黑暗开始扭曲变形，时而化作狰狞的面孔，时而幻化成他人的身影。
终于，在第三天的光线再照进来时，谢久彻底坚持不住了。
“我不熬了！”谢久满眼血丝，“不熬了！”
可猴子却一点事也没有，冷声问他：“你还敢逃吗？”
“不敢了，我不敢了……”谢久脸色苍白，瞳孔涣散，“我不敢了……”
可猴子并不给他松绑，依旧冷漠地盯着他。
谢久精神开始错乱，大喊大叫，活像一个疯子。
“给我松绑！”谢久吼道，“放我下来，我不熬了！”
可猴子却依旧没理他，站在他对面继续与他“熬鹰”。
谢久对着他大声嚎叫，过了一会儿，瞪着眼睛仇视着他，“你去死！”
“我杀了你！”
“杀了你！”
第三天的光线又暗下去，谢久崩溃大哭起来。
“我要是睡觉……我不熬了……”他嚎啕大哭，“我要喝水……吃东西……”
“我不逃了……不逃了……”他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放了我！我不熬了！”
“不，你还想着逃！”猴子厉喝，“放了你，你也还想着逃！”
“我不逃……”谢久崩溃，“不逃……”
猴子狠厉地盯着他，“我告诉你，敢不听话，敢逃，我们就一直熬下去！”
谢久眼中闪过一丝惧色，全身开始发抖，大哭道：“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可猴子还是没放过他，依旧让他熬，不准他吃喝，不准他睡觉，一鞭鞭地狠狠抽打他。谢久嚎啕大哭，他已经数不清自己身上有多少渗血的鞭痕。
终于在第四天早晨，谢久晕了过去。
猴子把他抱到厢房的床上，脱下他身上的衣服为他涂药。脱下衣服后，他看到谢久满身的伤痕，微微睁大了双眼。他震惊谢久在此之前竟受了那么多虐待，再一想到他杀爹的情景，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不愧是只豹子。
而后，他又看到了谢久戴在脖子上的福袋，他打开福袋，读完了那封信。
他想起了之前谢久问他要钱给福生买衣服的事。
他当时就诧异，这小豹子怎么会甘心为了点钱就纡尊？
“原来如此。”他明了笑道，轻叹一口气，把那封信放了回去，“可惜了，来晚了一步。”
过了整整三天，谢久才缓缓睁开眼。
一睁眼，看到猴子他吓得惊叫一声，顶着一张惨白的脸，连忙往后缩，躲到床角。
猴子朝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过来。
谢久害怕，浑身发抖地看着他，不敢过去。
“不听话？”猴子眸子一冷。
闻言，谢久眼中满是惊恐，连忙爬了过去。
他让谢久脱下衣服，谢久二话不说照做了。
“你听话，我便不会那样对你。”他轻轻给谢久伤口涂药，唯恐弄疼了他，“你看我之前不是对你很好吗？你想如何便如何。”
“会那样对你是因为你不听话，总是想逃。”
“既然输了，就愿赌服输。你听话，好好待在这里背尸，便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我依旧会对你像之前那般好。”猴子轻言细语哄着他，“知道了吗？”
谢久连忙点头。
“真的知道了？”猴子又问一遍。
“知道了……”谢久立马回答。
然后，猴子又给谢久端来了一碗粥，一勺一勺喂他吃下去。
猴子走后，谢久一直缩在床角，浑身不停地发抖，眼中满是恐惧。
他不敢出屋门，抱臂缩在床角，嘴里不断重复着“我不逃”“我听话”“我待在这里背尸”。偶尔，他又会红着眼眶喊着“仙师”，说“玉佩不见了”“仙师我是不是要死了”之类的话。
福生看他变成这般模样，心里难受，便告诉他玉佩被小猴爷拿走的事。
“谢久，你晕过去后，小猴爷扒了你的衣服，拿走了玉佩。”福生说。
谢久听后很生气，起身去找龅牙，可刚走没几步似是想到了什么，又立马惊叫一声，抱着自己缩到了屋子角落。
“龅牙他是猴子的儿子……猴子要杀了我……我不敢去……不敢去……”谢久崩溃大哭，抱着头撕心裂肺地吼叫着，“要听话……不听话他要杀了我……我害怕……仙师……我害怕……”
看着原本那么勇敢、傲气的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福生愧疚地哭了，他蹲到谢久面前，低下头，“对不起……”
“我害怕……仙师……”谢久眼睛红肿，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浑身发抖，“我害怕……”
得知他疯了，庄内不少人赶来瞧一眼，想看他笑话。龅牙一推开屋门，看见那个像狗一样缩在角落的人，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身边还有两个人，跟着他一起笑。
“像狗一样！”龅牙指着他，嘲笑道，“狗爷！”
他身旁的人都在捧腹大笑。
龅牙走到他面前，“你不是狂吗？”
接着，他狠狠踹了谢久一脚，“狂啊！”
“被我爹收拾了吧！”龅牙恶气得出，心里很是爽快。
谢久握紧拳头，咬牙瞪着他，他想把这人狠狠揍一顿。
可是，他害怕猴子，他害怕猴子再把他绑到那屋子里，不让他吃，不让他喝，不让他合眼睡觉。
想到此，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他不敢。
不敢……
天色暗了下去，可他却不敢睡觉，他害怕睡醒一睁眼又被抓到猴子屋内。
谢久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福生蹲坐在他身旁陪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谢久弱弱开口，“福生，我想睡一会儿。”
福生看过去。
“福生，你帮我看着。”谢久祈求般地望向他，“若是猴子来了，你叫醒我。”
福生鼻子一酸，想拉他起来，“去床上睡。”
谢久一把甩开他的手，“不！就在这儿……”
“我就睡一会儿，若是他来了，定要叫醒我！”谢久眼中满是恐惧。
福生红着眼眶点头，“好。”
谢久安心地将头埋在手臂里，闭上了眼睛。
可没过多久，他便在梦里看见了谢二狗。
他被绑住手脚，任凭谢二狗狠狠踹他，扇他巴掌，拿鞭子抽打，拿烙铁烫他……最后，谢二狗手举一把满是血的柴刀向他挥来！
他吓得惊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可下一瞬，他面前竟然站着谢贵！谢贵手一抖，那本《周易》从被褥里掉下来了。一旁的谢二狗开始扯着他的手，拿着棍棒狠狠打他手腕。
手腕被生生打断，他哭着逃，可刚转身，竟看到谢贵堵着门不准他逃出去！
谢二狗恶狠狠地朝他走来，他朝另一侧跑去，可他娘突然出现挡住了他！
他娘拿着一碗毒药递给他，说让他喝下去。
他一把撞开他娘，却又在下一刻看见了猴子！
他惊叫一声，连忙缩到角落里。猴子上来一把抓住他，将他往屋外拖去，他哭喊着反抗，可猴子却拿鞭子狠狠抽他……
谢久已然分不清真假，只看到这些人通通围在他身边。
“我害怕……”谢久紧紧抱住自己，埋头哽咽，“我害怕……”
他们嘴里还一直骂他是扫把星，是克人的祸害，骂他是短命鬼，活不过十六岁，骂他烂命一条不要妄想去过好日子，就该去背尸，去死……
谢久浑身发抖，捂着耳朵，“不要再说了，滚开，滚开！”
他崩溃大哭起来。
“阿久。”
他听到了仙师的声音，他猛地抬起头。
仙师站在他面前，可是却只是冷冷看着他。
“为何对你那般好，你还想着杀我？”
“还会说出那种话？”
“你这般无情无义，这世上怎会有待你好之人？”
谢久愣住了，红着眼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无措地扯着眼前人的衣角，“仙师，我知道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您别生气……别不要我……”
可下一瞬，仙师消散了。他看见神医在烧纸，神医抬头告诉他仙师死了。
谢久瞪着眼睛，不停摇头，“这不是真的……骗我！”
结果下一刻，烧纸的神医突然从嘴里吐出黑血，也倒下了。
“神医！”谢久急道，刚准备跑过去，结果神医也消散了。
他一转身，仙师和神医一起站在他面前，愤恨地盯着他。
“是你克死了我们！我们好心照顾你，却被你这个天煞孤星害死！”
“你是克人的祸害，你为什么隐瞒不说！”
“是你害死了我们！”
“对不起……对不起……”谢久摇头哭着，“对不起……”
“我不是……我不是克人的祸害……”谢久泪流满面，紧紧抱着自己，埋头哭着，“我不是天煞孤星……”
“不是我害的……不是我……”
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身躯一抖，害怕地抬起头。
竟是他自己！
谢久直直地盯着那个与他一模一样大的自己。
“谢久，你还不信命吗？”那个自己对他说。
“你永远都不会幸福的，所有你喜欢的人都会离你而去，你永远都只能活在痛苦里。”
“你就是条烂命。”
“不会天明的，不管你怎样努力都没用，你的天永远都不会明！”
谢久呆滞在原地，唯有两行泪不停地流。
那个自己撕开身上的衣服，露出那满是伤痕的可怖□□，红着眼眶，歇斯底里地问他，“谢久，你就是条烂命！你到底为什么还活着！”
“为什么还要活着受苦！”
谢久崩溃，大叫一声后伏身跪地，单薄的肩膀剧烈震颤，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为什么……我为什么还要活着……”谢久绝望，手狠狠锤着地面，“谢久……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福生红着眼眶，扑过去抱住他，“谢久，你清醒一点，那都不是真的……”
谢久埋着头没说话，过了很久，他哽咽道：“是真的。”
“都是真的……”
福生握住他的肩，强迫他起身。
他盯着谢久那双黯淡无光的红肿眼睛，哭着说：“谢久，你不要这样了。”
“你还记得吗？”
“那时我一直被他们欺负，是你告诉我，我是男孩。”
“是你告诉我，不要害怕，要去反抗。”
谢久呆呆看着面前人。
不要害怕，要去反抗。
他嘴唇发颤，视线变得模糊。
是啊，这是他说过的话。
“谢久怎么会害怕？怎么会让别人欺负他？”福生坚定地说，“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傲气的人。”
谢久看着他，哭了出来。
最勇敢？最傲气？
是吗？他是这样的人吗？
谢久缓缓垂下眼眸。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小时候。
小时候谢二狗总是往死里打他，打完还不准别人带他去看伤。每次挨完打，他被扔在地上苟延残喘时，从没想过让自己去死，他一定要活下去。
有一次，他想跳崖，都走到山崖边了，可他依旧没让自己去死，他要活下去。
被谢二狗打断手那晚，他从家里跑出来，身无分文，夜里黑灯瞎火的，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或许前方根本就没有路，可他就是不怕，就是拖着一身伤，一腔孤勇地不停往前跑。
长这么大，他本该死了千万次。
是他一直在给自己找路，找一条生路。
是他让自己活了下来。
活下去才有以后，活下去才有希望。活下去才能报仇。
他含泪一笑。
是啊。
最勇敢，最傲气。
这才是他谢久！
永远不认命！不服输！永远不会被打倒！才是他谢久！
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打倒他！
现在，就连他自己，也不行！
他咬牙握紧拳头，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他要离开这个地方。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要是被猴子看出来他要逃的心思，肯定又会把他抓去那个屋子。
他不要再熬鹰。
他不能死，他不能就这样死！
谢久脑袋乱作一团，一片混乱之中，他忽然想起了紫云台。
他眸光一闪。
对，他可以去求仙门帮他。
他去仙门修行，有了法力就可以救自己了。
有了法力还可以杀了猴子。
谢久一笑，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立即站起身。
福生不知他意欲何为，忙跟着他起身，满脸担忧地看着他，总觉得他现在精神还不太稳定。
下一刻，谢久转身抓着他的肩膀，“福生，我们去紫云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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