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尘看对方垂着眸,不知在想着什么,便开口唤了他一声:“唐庄主。”
唐拭雪回过神来,眼眶泛红,“只是有个徒弟,我没教好……”
鹤眠山庄被灭后,他知道韵儿一定会回来,便一直留在鹤眠山庄等他。可他却不愿让韵儿发现自己,便藏在了远处,他眼看着韵儿回来以后崩溃无措的模样,很是痛心。
后来韵儿离开了,他依旧放心不下韵儿。
他不知,韵儿以后一个人该怎么办……
他本想继续跟着韵儿,可奈何如今只是一缕虚魂,追不上御风而去的韵儿了。
无奈,他只能一直留在庄内等他。
可没想到,等回来的,竟是韵儿的阴魂。
其实,他也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逸尘,这些年,多谢你照顾韵儿。”唐拭雪眼中含泪看着他。
可沈逸尘闻言,却垂下了眼眸。
“我鹤眠山庄……”唐拭雪仰头望着那片夜幕,流下一滴泪,无力叹息,“再也没有了……”
那缕绝望的阴魂,渐渐消散。
沈逸尘红了眼眶,不久后,闭眼流下了泪。
阿韵死后,他对世间、对世人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开始无法抑制地产生了恨意和杀意,再难用理智压制。
直到某一天,他发现自己跌入了地境。
不过,他也不在乎了。
其实对于阿韵留下阴魂的原因,他心里隐约有一种猜想。
可是他不敢信。
他不敢。
尽管他不敢信,那股深深的不安却一直萦绕他心头,无法消散。
这是他第一次,真的害怕了。
另一边,拥有先天灵体的谢久在唐韵的指点下,没过多久额间便显现血红魔印,通了慧眼、慧耳。
月光下,他深深望着面前那熟悉的人,眼眸渐渐黯淡。
他一直告诉自己要珍惜最后可以和师父相处的时光,不要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
可只要看到那一缕虚魂,心还是很痛。
好像,根本无法真正开心起来。
夜深时,唐韵提醒谢久回去休息,谢久如今只想一直待在师父身边,便求道:“师父,阿久能和您睡一间屋子吗?”
唐韵以为小孩是因为刚到陌生的环境不适应,晚上一个人睡觉害怕,便浅笑着答应了。
沈逸尘没让谢久去唐韵的屋子住,他带两人去了一间客舍。
沈逸尘担心天亮时,渗入屋内的阳光会伤到唐韵,便指尖掐诀,在屋子四周生出无数墨色灵丝,灵丝编织成如纱的帘幕,覆盖整座屋子,将屋子遮蔽,隔绝阳光。
进屋后他用冷焰术点燃了屋内的所有烛光。
深夜,屋内只留有一盏冷焰烛光,谢久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却没有睡着。
他如今只要躺在床上闭上眼,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被猴子抓去熬鹰的事,熬鹰的恐怖经历让他根本无法在床上入睡。
他害怕睡床,害怕在床上睡熟后,一睁眼又被绑在了猴子屋内。
可他也知道,自己这样不行。
他不能一直这样,他必须克服所有恐惧。
他谢久,不能有任何惧怕的事物。
他睁开眼,缓缓转头,看到的便是趴在他床头睡觉的师父,还有离了两三丈距离,一直守着他们闭目静坐的沈仙师。
他安下心来。
他现在很安全,有人陪着,有人保护着,再也没有人敢趁他睡着,将他带去熬鹰。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他。
谢久再次闭上眼睛,脑子里想的,不再是一幕幕被猴子熬鹰的恐怖画面,而是师父和沈仙师。
不知过了多久,他竟也在床榻上睡着了。
天亮了起来,可这屋子里依旧是暗的,只有一盏冷焰一直亮着。
沈逸尘让唐韵陪他一起下山买菜,唐韵却担心徒弟醒后发现他们都不见了,会害怕,便想着自己留在屋内等徒弟醒来。
“阿韵如今眼中只有徒弟。”沈逸尘垂下眼眸,露出了有些委屈的表情,“从前,分明与我最要好。”
唐韵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沈逸尘又善解人意地说:“阿韵若是担心,我给谢久留张纸条便好。”
最后唐韵还是乖乖进了他的天灵玉里。
沈逸尘盯着腰间那块天灵玉,唇角不禁勾起一抹淡笑。
谢久醒后,发现屋子只剩他一人,不禁想起了青林镇仙师离开那日的情景,他吓得连忙起身。
仙师不会又不要他了吧……
直到看到桌上留的一张纸条,他才松了一口气。
那纸条上写着两个字:买菜。
谢久洗漱好后,走出门,拨开那些遮挡阳光的墨色灵丝,阳光瞬间撒在他的脸上。
他趁现在开始一个人在草地上修行。
不久后,沈逸尘回来了,沈逸尘不仅买了早点,还买了很多菜和一本做饭的书。
白日里,谢久都在认真修行,唐韵几乎都和沈逸尘在一起。他待在天灵玉里陪沈逸尘说说话,陪沈逸尘学做饭,沈逸尘会带他去看后山的花海,带他在鹤眠山庄各处逛一逛,边走边给他讲一些他们以前一起游历的趣事,还会御风带他在天空畅游,俯视世间景色。
沈逸尘告诉他,他以前很喜欢这样。
谢久沉迷于修行无法自拔,直到沈逸尘去喊他吃饭时,他才感觉到自己饿了。
谢久坐到饭桌上,看到桌上摆了两副碗筷。他以为沈仙师会陪他一起吃,可沈仙师却只是坐在他旁边陪着他,并不吃。
“沈仙师,您不吃吗?”谢久没有先动筷。
沈逸尘对他浅浅笑了一个,“你先吃吧,给你师父留一些便好。”
谢久一怔,师父怎么吃?
随即他马上想到:对了,可以附在他身上啊。
谢久一笑,点头,“嗯!”
他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顿时睁大了眼睛。
味道好吃到,简直不敢相信沈仙师是刚学的厨艺。
“好吃……”谢久看向沈逸尘,眼里闪着光。
沈逸尘看着他笑了一个。
谢久想着师父等会儿还要吃,便没吃多少,还给师父留了很多。
见他放下筷子,沈逸尘开口:“吃饱了吗?”
谢久点头。
“那让你师父附身吧。”
说完,沈逸尘怕与谢久离得太近会伤到等会儿来附身的唐韵,便走得离谢久远了些,他站在那里,抬手拿起挂在腰间的天灵玉,低头对着里面的人轻声道:“阿韵,去尝尝我的手艺。”
“师父,快来尝尝,真的很好吃。”谢久眼里蕴着笑。
唐韵忍不住从天灵玉里溢出来,附在谢久体内,控制着他的身体,拿旁边的另一副碗筷,吃了起来。
沈逸尘一直默默注视着唐韵的一举一动。
阿韵吃饭明显文静许多,他总是细嚼慢咽,可觉得好吃时,也会微微睁大眼睛,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然后笑起来。
这样生动可爱的阿韵,他觉得怎么看,都不够。
夜里,沈逸尘变出无数只冷焰蝶,飞舞着照亮了鹤眠山庄。唐韵从天灵玉里出来后,都是和谢久待在一起。
他教谢久修行,和谢久坐在草地上看星星,和谢久在后山的花海中走一走,他会听谢久讲他与谢久在一个叫“翠竹”的少年家的趣事,也会问问谢久对修行对世人的看法,谢久总会红着眼眶告诉他“师父,我一定听您的话”“师父,他人与我有关”“师父,阿久再不会惹您生气”……
沈逸尘就在不远处一直看着他们,眼眶泛红,目光一直落在唐韵身上。
他的害怕让他不敢带唐韵去寒山寺,不敢给唐韵用溯忆咒,不敢让唐韵想起一切。
他的害怕,让他带着唐韵,在鹤眠山庄留了很久。
也让他将为唐韵报仇这件事,拖了很久。
十六岁的最后一天,谢久虽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很紧张,或者说,十六岁这一整年,他内心深处都隐隐有些紧张。
他耳畔时常响起那个算命半仙的话,响起谢家所有人咒他的话。
只要活过今日,明日,他便十七岁了。
只要活过今日,从小到大所有咒他的话,他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一句:全是假的,全都不可信。
这一日,太阳升起,他依如平日般修行练功,然后被沈仙师喊去吃饭;夜幕降临,他给师父展示他的“真身千影”“移花接木”,然后和师父在草地上看星星,沈仙师依旧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可直到深夜,谢久也没有回去睡觉,他坐在屋外的草地上,仰头看着夜空。
师父问他为何不回去睡觉,他没说自己是因为兴奋和紧张,而是笑着说:“师父,今夜我想在屋外看日出。”
“师父,您和沈仙师回去睡吧,今夜您去床上睡。”
唐韵对他无奈地笑了一个,点了个头,起身离去。
谢久一个人在外面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长这么大,他一直在与命运作对。
谢家那些人都深信他活不过十六岁,可他就是不信。
他从小受尽不公对待,受尽虐待折磨,被谢二狗打断手,逃出去后终于遇到了一个待他好的师父,可不过十日,师父便离他而去,师父走后,他有幸得季神医照顾,可不过一年,季神医也离去了。
他又成了孤身一人。
可还来不及从伤痛中走出,又被谢二狗抓回去,受尽打骂后,毫无防备地喝了一碗从他娘手里递来的毒水,他中了猴子的蛊毒。
他无奈跟着猴子去了栖安庄,却被折磨熬鹰,精神崩溃地逃出去后,又不慎被阴魂附身,遇到的修士不救他,告诉他他只有死路一条,还告诉他以后无法修行了,他都忘了自己当时有多绝望,可他最后还是不甘放弃。
他要活。
可他拖着一副残躯,历尽千辛万苦地到了紫云山脚下时,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却依旧艰难地爬山,他想去紫云台求救,可最后却又落入了一心想让他死的修士手中……
好像命运真的不想让他活过十六岁。
所以才处处捉弄他,处处为难他,处处想置他于死地。
可是,他谢久就要活!
天地不仁,那便自天命之!
之前受尽欺负,皆是因为他太过弱小,他发誓定要成为令人畏惧仰望的强大存在。
将命运牢牢攥在自己手中,谁也不能左右!
东方翻起了鱼肚白,清晨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
谢久望着那逐渐明亮的天空,笑意从眼底漫出来。像憋着的一口气终于舒展开,像终于打赢了一场硬仗。
他嘴角轻轻勾起,眼里有藏不住的锐气。
他谢久,十七岁了。
他身心舒畅地直接躺在草地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香。
等他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他穿上鞋子,出了门,拨开屋外的墨色灵丝,发现此时天色已经渐晚。
屋外草地上不见师父和沈仙师的踪迹。
他便去了吃饭的地方,结果他一进门,看见堂内烛火亮起,桌上摆满了好吃的饭菜,还有一碗长寿面。
沈仙师背对他在摆盘,倒是站在不远处的师父发现他来了,偏头对他笑了一个。
谢久直直站在原地,红了眼眶。
“阿久,十七岁生辰快乐。”唐韵笑着对他说。
沈逸尘转过身看着谢久,嘴角扬起一抹笑,“谢久,生辰快乐。”
谢久红了眼眶,笑着点头。
十七岁,生辰快乐。
“谢谢师父,谢谢沈仙师。”
开吃时,唐韵坐在他身旁陪着他,沈逸尘便离得远了些,站在一旁默默看着饭桌上两个人。
谢久眼中含着泪,一个人吃着生辰宴,可他却觉得无比满足和幸福。
只是,若是师父和沈仙师能陪他一起吃,就更好了……
想到两人无法陪他同吃的原因,谢久内心不免苦涩起来,视线逐渐模糊,那碗长寿面里,落进来几滴眼泪。
不,这样也很好,也很好……
他吃完了那碗面,可饭桌上的菜却像往常一样,控制着没有吃很多。
因为,他想给师父多留一些。
反正,好像最后都是吃进他自己的肚子。
“好吃!”他摸着自己微微鼓起来的肚子,笑着说。
旁边的唐韵轻笑了一声,沈逸尘也扬起了嘴角。
这一年生辰,沈逸尘送了谢久一把剑,谢久给剑取名“天问”。
有了这把剑以后,唐韵开始教他一些剑道,沈逸尘也时常与他切磋对练,指点他剑道,他感觉自己好像有了两个师父。
只可惜剑道只学了一年,直到谢久十八岁,沈逸尘终于决定离开鹤眠山庄,去寒山寺。
三人在鹤眠山庄住了五年。
如今的谢久,已经比师父还高些。
夜色沉甸甸地压在大地上,寒山寺寺门早已掩闭,四周寂静无声,唯有墙根下几只蟋蟀不知疲倦地叫着。
沈逸尘变出无数只冷焰蝶,照亮了寺外的景致。
唐韵看了看这寺外的草木、土石,看了看这紧闭的寺门。
这就是他生命结束的地方吗?
他只觉得很清寂,再没有其他任何感觉。
唐韵站在沈逸尘对面不远处,对他轻轻笑了一个,“逸尘,开始吧。”
沈逸尘不忍地看着那一袭白衣,满头斑白的人,此刻他又开始犹豫退缩了。
真的要让阿韵想起一切吗?
他真的不想再看到阿韵痛苦。
他内心万般苦涩,深深望着对面人,眼尾逐渐泛红。
可阿韵本就已经死了。
想不想起来,又有何分别……
他已经贪恋地留了阿韵五年。
该让阿韵,完成自己的执念了。
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这一切,本就该有个了解。
谢久站在唐韵身旁,看着唐韵红了眼眶。
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师父想起来后,不再会那么轻松。
再笑,应该就是青林镇时,遇见师父的那样。
好像下一刻,就要消散了一般……
他嘴唇发颤,看着对方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等师父了去执念以后,就要走了吧。
他就再也没有师父了。
他低下头,落下一滴泪。
沈逸辰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袖口被山风掀起一角,指向唐韵的指尖凝起一点莹白的光,他轻声开口传音道:“别怕。”
唐韵轻轻笑了一个,闭上眼的瞬间,那点白光便顺着他的额间钻了进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记忆里漾开层层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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