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海边,唐韵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袍,正光着脚在浅水滩玩水。
他蹲着用手在水面上来回划过,感受海水触碰指尖的凉意,而后又用两根手指在水面上当做一双小脚,走来走去,不停溅起水花。
片刻后,他突然来了兴致,取出翠竹剑握在手中,足尖轻点水面,向远方海面飞掠而去。
他在海面上舞剑,剑身腾起黑气,随着他招式的变换,剑气所过之处卷起浪花。
唐韵越舞越快,衣袂翻飞间他突然腾空而起,剑尖直指苍穹,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成细密的雨帘。
漫天的雨水落下,他运起内力,将坠落的水珠凝滞在半空。他先是用手指轻戳身旁一滴小水珠,看着它骨碌碌打转,而后笑着穿梭在这片悬浮的雨幕中,时而抬腿轻踢,时而举手拍开……
“接着!”唐韵突然朝空无一人的方向抛出一把水珠,意识到自己玩得忘乎所以,他又忍不住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玩累了,便让所有小水滴落下来,然后一身湿地回到岸边。他先用符咒烘干衣服,除去足下尘泥,穿好靴子,然后用衣摆兜着之前捡到后堆放在岸边的贝壳,缓缓走回家。
他穿过开满野花的青石径,竹影婆娑间,一间木屋出现在眼前。木屋周围被人用灵力滋养着许多翠绿的竹子,此时竹叶正随风轻摆。
唐韵一回屋,便坐在桌子旁边开始捣鼓贝壳,他想做一条贝壳项链。他先在剪子上注了些内力,将贝壳刺破一个孔,再用棉绳将这些贝壳穿过去,最后打结。
他满眼笑意地看着手中这条,串了几个不同模样、不同颜色贝壳的项链,将它缠在指尖把玩。
还挺好看,等逸尘从太曦宫回来,就送给他吧。
忽然,他感受到了修士的气息。
以为是沈逸尘,唐韵将项链藏入袖中,笑着跑过去,结果看到的面孔,却让他顿住脚步,睁大了眼睛。
“阿瑶……”
连瑶沉默看着他,不知如何开口,素白裙裾在风中轻扬。
唐韵笑起来,“阿瑶,好久不见。”
“阿韵……你……”连瑶看着面前人真诚的笑脸,有些意外,细想后觉得是对方的话,好像又很合理,她扯出一抹笑容,“阿韵,好久不见。”
唐韵请她进屋坐,又给她倒水,很是高兴她的到来。
连瑶看了看这屋子,问道:“阿韵,这屋子……”
“这是逸尘送的。”唐韵说。
这是沈逸尘上个月送给他的生辰礼。
连瑶看了一眼他额间,那里果真没了魔印,慧眼也看不见他以往浑身散发的黑气。心道果真如外界所猜测的那样,沈逸尘之所以开始佩剑,是因为将剑魂给了他。
“你们关系很好。”连瑶感叹,“这十多年,他倒是一直陪着你。”
继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直垂着眼眸,没再抬起来。
唐韵看出了她内心所想,缓缓道:“阿瑶,每个人所看重的东西都不同,如今你能来找我,还愿意同我说说话,我便很高兴。”
连瑶内心动容,抬眸看向他,“对不起,阿韵……”
唐韵轻轻一笑,“阿瑶,不要这样,这个送你。”
唐韵将串好的贝壳项链送给她。
他想着,阿瑶这么久没见,好不容易见一次应该先将项链送给她,之后有时间他再给逸尘做一个。
连瑶接过那串贝壳项链,轻抚着上面的贝壳,笑着说:“谢谢你,阿韵,我很喜欢这个。”
唐韵见她笑了,便放心下来,“对了,阿瑶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连瑶蜷了蜷指节,终究没说出实话,只是看着他扯起一抹笑,“其实我只是游历到这海边,觉得这屋子周围环境甚美,便过来瞧瞧。”
唐韵略有些失望地说:“这样啊,还以为阿瑶是专程来找我的呢。”
继而,他又笑道:“不过,这岂不就证明,我们很有缘。”
连瑶笑起来。
“沈逸尘呢?”连瑶问。
“逸尘他半月前收到兰宫主传信,让他回太曦宫一起修书。”唐韵说。
“最快也得一年半载吧,毕竟太曦宫的书可不少。”连瑶若有所思。
唐韵浅笑,“逸尘他倒是很高兴,毕竟他也很久没与自己师父在一起了,我倒是希望他能在那待得久些。”
“阿韵,之后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连瑶问。
“不,过两日便走了。”唐韵说,“我还要去做该做的事。”
连瑶垂眸,似有心事一般,弱弱道,“过两日便要走吗……”
“阿瑶,怎么了?”唐韵看她好像心事重重。
连瑶回过神来,却只是扯开话题问:“无双剑魂在你体内,你也可以接近阴魂吗?”
唐韵笑道:“无双很聪明,跟它说一句,它便会飞出来离远些,结束后它才回来。”
连瑶明了地点了点头,她瞥见不远处放置的几坛酒,心下有了一个注意。
“阿韵,那几坛酒可以喝吗?”连瑶看着那酒问。
唐韵意外,回头瞥了一眼那几坛酒,然后看向身旁人,“阿瑶,你想喝吗?”
“嗯,想与你喝。”连瑶说。
唐韵一笑,“好。”
唐韵开了一坛竹叶青,倒满一酒壶,然后拿来两只酒杯,用酒壶给两个杯子倒了些酒。
“没想到阿瑶竟也喝酒。”唐韵看着她。
“只是今日想喝些。”连瑶说。
唐韵了然一笑,首先举起一杯酒敬这个朋友。
喝了几杯后,唐韵已经有些醉意。可他没想到连瑶不仅丝毫没醉,竟还一直给他倒酒。他本想婉拒,可连瑶竟先仰头一口喝完了酒,然后空杯等着他,无奈他只能强撑着继续陪她喝。最后不知喝了多少,他终于醉得不省人事。
连瑶用灵力化去入喉的最后一杯酒,静静看着面前脸色通红,趴在桌上睡着的人。
对不起,阿韵。
当她听到师兄和众掌门商量一起灭鹤眠山庄时,她内心焦急,她去阻止师兄,可师兄却不听她的。
他们是一定要灭了鹤眠山庄,仿佛势在必得。
他不知师兄为何如此执着于灭鹤眠山庄,也不知师兄为何要做这号召之人,更不知师兄到底做了怎样的谋划。她无力阻止他们的行动,焦虑无措间,没想到,兰宫主竟然找到她,还告诉了她,阿韵所在之处。
“我只是将他可能在的地方告诉你,我知你是他的朋友,怎么做便由你自己决定吧。”兰宫主告诉她。
她此番前来,本想着若阿韵能得知消息,阿韵与沈逸尘二人联手,鹤眠山庄必定无恙。
可为什么兰宫主又将沈逸尘喊回去修书呢?
她不知兰宫主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太曦宫也支持师兄这么做吗?难道太曦宫也会去灭鹤眠山庄吗?如若这样,她此时再告诉阿韵这件事,阿韵定会孤身前去阻拦,可那不正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吗?他们定不会放过阿韵,定会想方设法杀了阿韵。阿韵一个人真的能抗住这么多人的围攻吗?
连瑶看着那个熟睡的人红了眼眶。
那便不告诉阿韵,让他昏睡几日吧。若鹤眠山庄无事便好,若鹤眠山庄当真躲不过这一劫,至少,阿韵还活着。
阿韵应该好好活着。
连瑶给身旁不省人事之人下了一记安魂咒,将他安置到床榻上后,带着那条贝壳项链,悄然离去。
不知过了几日,唐韵缓缓从床上睁开眼睛。起身后,发现屋内只余他一人。
他这是醉了多久?
阿瑶走了?
一阵懊悔涌上心头,他叹了口气。
不该喝那么多酒的,连阿瑶何时离去都不知,也未能好好相送。
此时正是清晨,晨光透过斑驳的窗纸洒落进来。唐韵简单收拾一番后,御风飞去附近的一个海边小镇。
他走在小镇的街道上,发现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到处张灯结彩,好似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发生。
他走去经常吃的早点摊坐下,要了一份海鲜粥。此时早餐摊热闹非凡,蒸腾的热气中,人们的谈笑声此起彼伏。
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清脆的声音响起:“哥哥!”
唐韵闻声看过去,是小喜,这家早餐摊老板的女儿,一直在这里给爹娘帮忙。
她将粥放在唐韵面前,然后笑着拿出一颗椰子糖给唐韵,“哥哥快吃。”
“谢谢你,小喜。”唐韵一笑,接过那颗糖拨开,放进嘴里。
“好吃吗?”小喜看着他的眼里闪着光。
椰子糖的甜在舌尖散开,唐韵心里很暖,“好吃。”
“这是爹娘做的喜糖,他们说这几天只要是来吃早点的人,每人都送一颗。”
“小喜家里有喜事吗?”唐韵笑着问。
女孩微微蹙眉,惊讶地问:“这么大的事,哥哥你不知道吗?”
唐韵一脸茫然,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看着对方确实不知情的模样,她解释道:“不是我家的喜事,是这世间的大喜事。”
“哦?”唐韵吃着嘴里的糖,好奇问,“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他不禁困惑,自己到底醉酒昏睡了几日,明明上次来此处还无事发生。
“鹤眠山庄被灭门了!”女孩笑着说。
唐韵瞳孔骤缩,瞪大眼睛,停下嘴里的动作,直愣愣盯着她。
“魔门终于没有了!”小喜说,“我娘特意做了这喜糖,给大家吃。”
“怎么样哥哥,现在是不是感觉这糖更好吃了!”
唐韵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嘴里的甜在舌尖慢慢变得苦涩。
“小兄弟啊,这么大的喜事,你现在才知道吗?”旁边一位老者捋着胡须,笑呵呵地搭话。
“那魔门被众仙家联合剿灭了,魔头全死了。那座山也被云鹤邑的百姓烧了,没想到里面还有好多魔头豢养的魔兽,全都被百姓宰了。”另一个食客兴奋地补充,“与魔物有关的一切,就得一个不留!”
“听说是那紫云台阮千帆掌门带着大家去灭的魔门,这才是真正的仙家大能啊。”有人赞叹道。
“只是可惜唐韵没死成,那日他不在鹤眠山庄,诶,最该死的那个竟然没死。”有人语气中满是遗憾。
“别担心,下一个就是他了,他躲不过的,这就叫邪不胜正!作恶害人的全都该下地狱!”周围人纷纷附和。
“听说那云鹤邑美得很,之前魔门在那里我都不敢去玩,日后,我定要去那里瞧一瞧,听说那里有通灵性的仙鹤!”一个年轻女子憧憬地说。
“是吗,那我也定要去看看。”有人应和道。
唐韵用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身,如今那嘴里化开的甜竟如砒霜般,让他锥心刺骨。
不可能,一定是骗他的。
怎么可能?
一定不可能。
唐韵挪动步子要走,可双腿却似千斤般沉重,身体无力,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他强撑着往前走,身后却传来小喜急切的叫唤声:“哥哥,你不吃粥了吗?”
唐韵顿住脚步,颤抖着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面上,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御风离去。
等小喜看不见了,他才红着眼眶,将嘴里那颗甜得锥心的糖,吐了出去。
不可能。
一定是骗他的。
御风在半空时,他远远望见那座曾如仙境般的山化作一片焦土,心下一凉,流着泪,加快速度飞向山顶。
他踉跄着踏进庄内,血腥味混着焦木味涌进鼻腔。
眼前,往日随风摇曳的花草树木,此刻全化作蜷缩扭曲的焦炭;鸟兽鱼虫的尸骸散落各处,被无情屠戮;师兄弟们血迹斑斑的尸身横陈于地。
曾经的人间仙境,什么也没有了。
唐韵跌跌撞撞地扑到一具具尸体旁,跪下来,颤抖着伸手将满身血迹的躯体搂进怀里。他不停呼唤着怀中人,有师兄有师弟,都是从小便待他很好的人,也是他最熟悉亲近的人。可此时他却怎么叫都叫不醒了。
“阿韵回来了……”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阿韵许久未见你们了,阿韵好想你们……”
“不要睡了好不好……你们同阿韵说说话……”他哭着祈求。
他流着泪,麻木地在这满目疮痍的废墟中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爹的尸身。
爹呢?
爹在哪儿?
爹是脱险了,还是被他们带走了?
唐韵无助地望着这片尸横遍野的焦土。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冲刷不掉眼前这惨绝人寰的景象。他垂下黯淡的眼眸,泪水不停地从脸颊滑落。
“我有什么错?”他哽咽。
阿娘死了,师兄弟们都死了,阿爹下落不明,鹤眠山庄被灭门……
“难道我救人救错了吗?”他哭着质问。
“我有什么错……”
他绝望地跪于血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低着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渐渐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喊,回荡在这片废墟之上。
唐韵,这些年你做的一切,算什么?
没人念着你的好,所有人只觉得你十恶不赦,做梦都盼着你去死。
你看看你如今这幅可怜样,真的值得吗?
唐韵,这就是代价。
这个代价,你承受得了吗?
他握紧拳头,心底涌起一股怒气,他周身魔气四溢,竟连无双也镇压不住。片刻后,他抬头,望着面前的凄惨景象冷笑一声,“我就不该这么做。”
“世人不知感恩,就该让阴魂随意附身,身患重病、暴毙而死,他们恐怕就喜欢这样。”
“我何苦吸纳阴魂,保护他们?”
“我为阴魂申冤有错吗?”他皱眉怒道,“为何做对的事却落得这般下场!”
“为大道,为世人。”他嗤笑一声,红着眼眶摇了摇头,“错了,都错了,原来善有恶报。”
他缓缓站起身,将眼前这片凄惨景象尽收眼底。
从今以后,他唐韵绝不再救一人,绝不再行一善。
他亲手化去师兄弟们的尸身,清理干净所有的血迹,红着眼眶双手结印,启动阵法。当指尖的银光渐渐淡去,雅舍、翠竹、繁花逐一显现。眼中所见不再是满地残垣,而是一片永远只能在幻术里盛开的仙境。
他用幻阵编织出了一座完好无损的鹤眠山庄。
离开前,他封住了这山。
他绝不许任何人再来毁坏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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