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白衣的唐韵踏上紫云台，肆虐的黑气将围着他的所有紫云台弟子击溃。继而，黑气又化作镣铐将他们的四肢禁锢在地，不得动弹。
紫云台宗主阮千帆出现在他面前。
“唐韵，来报灭门之仇了？”阮千帆一笑，“怎么，你要灭了我紫云台吗？”
唐韵冷冷看着他。
“你单单来灭我紫云台怎么行？当日，去灭你满门的并非我紫云台一派，各大门派都派了弟子前来，还有很多散修呢。我们走后，凡人还爬上山，放火烧了鹤眠山庄，毁了里面的一切。”
“那日是你爹生辰吧？可惜了，都怪他太偏心，明明有三个亲传弟子，却只传两个人‘移花接木’之术，剩下的那一个那么多年以来，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怨恨？那可是永生之术啊，谁不想要？”
“我承诺你那个师兄灭门之后让他找秘术典籍，他便答应在你爹生辰宴上下毒。鹤眠山庄竟无一人怀疑他，一个个都吃了他的毒宴。”
“所有人都中了毒，我们就趁这个时候出手，就算你们鹤眠山庄的弟子修为高强，可把毒逼出来也需要时间啊，这个时候怎么挡得住那么多大能修士的联合绞杀？”
说到这里，他又故意强调：“不过你该庆幸，唐拭雪他逃走了。”
“孟祥为何也死了？”唐韵冷冷问。
“哦对，就是这个孟祥，你这个师兄啊下毒害了你们鹤眠山庄所有人。”阮千帆不屑，“他嘛……像个疯子一样，谁知道他怎么又突然自己找死了？”
“师兄！”连瑶突然出现叫了阮千帆一声。
阮千帆一看身旁的师妹，急道：“你怎么出来了！”
“回去！”他怒喝。
话音刚落，阮千帆突感周身被一团浓重的黑气笼罩，浑身僵硬，动弹不得。随后，地上所有弟子的剑沾着黑气飞升至半空，无数锋利剑刃在空中汇聚，齐齐指向了阮千帆。
连瑶的手中剑亦沾着黑气，不受控制地划破长空，对准了那个从小将她悉心养大的师兄。
她抬头望着那漫天的剑，害怕地嘴里默念了一句“不要……”
可等她再看向唐韵时，呼吸一滞，瞬间红了眼眶。
阿韵的头发……
怎么白了那么多……
阮千帆一笑，“唐韵，杀了我之后，可别忘了杀光这世间所有人。”
从他号召各大门派去灭魔门的那一刻开始，阮千帆便明白，他终会有这一天，可他不后悔，至少他阮千帆能留个响亮的身后名。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找到那“移花接木”的秘术典籍，若真能借此永生，拥有享用不尽的富贵与权势；在无尽岁月中，修为愈发精深；人人敬仰，尊称一声祖师长老，那将是何等的畅意人生。
唐韵冷冷看着他，下一刻，漫天的剑被他操控向对面人心口而去，唯独连瑶的那把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终是没有刺向阮千帆。
“师兄！”连瑶喊得撕心裂肺，她想上前阻止，却被唐韵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把把剑穿过师兄的心口。
阮千帆被万剑穿心而死，他虽死，剑却依旧不停地轮回穿心。
“阿韵……够了！”连瑶哭着求道。
唐韵看了她一眼，立刻又将视线移走，他不忍地蜷了蜷手指，最终还是心软地让所有剑都停了下来，掉在地上。
唐韵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他和连瑶，再也回不去了……
“阿韵！”连瑶哭着叫住他。
唐韵顿住脚步。
连瑶追上来。
“对不起。”连瑶哽咽，“这个……还是还给你吧。”
唐韵转身冷冷看着她。
连瑶摘下脖子上的贝壳项链，伸出手递给他。
唐韵自嘲般地嗤笑一声，目光空洞地看着那串贝壳项链，片刻后，他抬眸看向面前流着泪的人。
“所以那天，你是故意让我失去意识的？”唐韵心寒。
“故意让我在家族遭难时，躺在床上昏睡吗？”
“你在帮你师兄吗？”
连瑶没说话，她想起师兄所做之事，愧疚地低下头。
片刻后，她缓缓开口：“阿韵，你当初在太曦宫向众仙家解释说你这些年杀的有凡人有修者，但无一例外都是身负血债的该死之人。可你看谁信你？”
“世人只因看见你散发黑气，额间的魔印，就认定你是嗜血的魔头；作恶之人怕殃及自身故意挑起世人对你的激愤，想要杀你；仙门百家则为了保全门派名誉，拒不承认被杀门派修士的恶劣行径，联合那些人一起害了你满门。”
“你知道那些所谓的最爱主持公道的大门派为何不站出来为你说话吗？因为他们觉得正道修士犯错自有正道门派管教，轮不到你一个离经叛道的魔修来插手，实在有损名门正派的颜面。”
“再者，一个吸纳怨气，能力不断增长，快要不受正道控制的天境魔修若不尽早除去，总是正道的大祸患。虽然你现在心智尚存，不会胡作非为，但谁又能保证你一直心智坚定呢？万一什么时候走火入魔了，真的肆意杀人嗜血呢？”
“心头的棘刺，唯有拔除，方能安心。”
“所以你身后的鹤眠山庄被灭门了，他们也定不会放过你。”
“这些，我早已明了。”唐韵无力地说。
连瑶垂下眼眸没说话，见对方转身欲走，攥紧了手中的那串贝壳项链。
“阿韵！”连瑶叫住他。
唐韵顿住脚步。
“你明明是深受世人喜爱的天乙贵人，你就好好当你的天之骄子不好吗？为何偏要去逞这个英雄？为何非要弃了自己的顶好命格去修什么魔道！你为何要与所有人作对！”连瑶望着那个满头白发的单薄背影，眼眶发酸，“你看看你自己如今落得个什么下场！”
唐韵眼眸黯淡，“我错了吗？”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
他错了吗？
难道他真的做错了？
可是……救人难道是错的吗？
连瑶终是没回答他，只是默默背过身去，泪流满面。
天色渐晚，唐韵目光空洞，一袭白衣似孤魂野鬼般缓步走在义水城街道。街道两旁红灯高挂，地上还有未扫去的鞭炮屑，路过的每个人仿佛都很高兴，偶尔还会有几个孩童嬉笑追逐着从他身旁跑过，后面几个孩子一脸兴奋地挥舞着手中木棍，追着最前头那个孩子，嘴里高喊着：“唐韵，哪里跑！我杀了你！”
唐韵站定，转身望着逐渐跑远的孩童们的背影，心中满是酸楚，可他终究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红着眼眶，孤独地继续向前走着。
爹在哪儿呢？
爹一定还活着吧。
可他该去哪里找爹呢……
忽然，他看见一缕阴魂蜷缩在不远处的街角，抱着自己埋头哭着。
好像是个姑娘。
唐韵本能地向那边走去，刚走出一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住了脚步。
唐韵，你要做什么？
善有恶报。
你忘了你的下场？
忘了你说的，从今以后，绝不再救一人，绝不再行一善？
他想起鹤眠山庄内那惨绝人寰的景象，气愤地咬牙，攥紧了拳头，当作什么也未看见般，冷漠地离去。
什么阴魂、世人，皆与他无关，爱如何便如何。
他赌气般地往前走着。
往前走着。
可步子却渐渐迈得异常艰难，没走多远，他又一次停住了脚步。
他目光空洞地站在原地。
你想做什么呢唐韵？
为什么又停下来？
他想继续迈动步子离开，可身体仿佛不听他话一般，怎么也迈不开脚步了。
他嘴唇发颤，眼眶里蓄满了泪。
为什么？
他再一次往前走，可是那姑娘蜷缩着哭泣的身影，仿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片刻后，他就这么站在那里，哭了鼻子。
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视若无睹。
他红着眼眶，转身看了一眼那抱着自己哭的阴魂。
下一刻，他背过身去，眼泪止不住地流。
算了……
算了……
他低头哭了起来。
唐韵，你根本做不到。
可笑吧？
是不是很可笑？
他流着泪，自嘲又无奈地摇头笑起来。
你根本做不到。
根本做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他擦干眼泪，平复情绪，转身缓缓朝着那缕阴魂走去。
“姑娘。”
季青语闻声缓缓抬起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公子正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公子头发白了大半，眼眶还有些泛红，好似刚哭过。
那公子看清他脸后，眉头微蹙，“姑娘，你……”
“我好像见过你……”
白衣公子似在回忆，片刻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含笑意看着她说，“你是那个神医的女儿……”
接着，他又蹙起眉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姑娘，你怎么……”白衣公子满眼悲痛。
“你认识我爹？”季青语红了眼眶。
白衣公子点了个头，“你爹坠崖时，恰好被我所救。”
季青语站了起来，望着面前人流下了眼泪，下一刻，她直接跪下来，朝着面前人深深行了一个跪拜礼。
“多谢恩公。”她哽咽着。
她还以为爹死了，爹没死，真是太好了。
白衣公子连忙扶她起身，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微微一怔想起什么后，温柔看着她，“姑娘先起来，只是恰好路过，偶然相助，不必行此大礼。”
“倒是姑娘你，没想到竟留下了一缕阴魂。”白衣公子看着她的眼神中有些哀痛，语气中皆是惋惜，“姑娘执念为何？”
季青语伸手指向不远处那座气派的钟宅，将季轩杀了她后逃到义水城成为神医钟燕的事情经过告诉对方。她告诉对方，她想杀了季轩报仇，却无奈近不了他身，只能每晚一直等在钟宅外。
她没想到，这位白衣公子竟主动让她附身，帮她报仇，进钟宅杀了季轩。
钟宅众人皆被下了安魂咒，大仇得报后，季青语从白衣公子身上出来，在仇人尸身旁再一次给他下跪。
“谢恩公。”季青语额头磕地，接着，她抬起头，红着眼眶看着对方，“恩公，能否求您一件事。”
白衣公子对她微笑，“姑娘你说。”
“能否请恩公，去青林镇帮我给我爹带几句话。”季青语垂下眼眸，“这十年，我一直留在世间，只是想给爹报仇，给肚子里还未成形的孩儿报仇。”
“我对不起爹，都是因为我才害得他中毒坠崖，害得家族宝典丢失，都怪我当初没有好好听他的话……”
“家人皆因我受累，我死不足惜，变成如今这样，我是活该。”
“可我只想求得爹爹原谅。”她哽咽道，“我知道错了……”
对面人没说话，只是垂下的眼眸渐渐泛红。
片刻后，对方看着她浅笑了一个，缓缓说道：“姑娘，我记得你爹说过，危急关头，你宁愿自己留做人质，也要护你爹周全，这样勇敢、孝心之人，怎能觉得自己死不足惜？”
“你的真心被辜负、你与腹中孩儿皆被残忍杀害、家族宝典被夺、父亲被害坠崖，这种种悲剧皆非你所愿，你亦是受害之人，你亦深受其苦，又怎能再将一切罪责怪于自身？”
“这一切只因你遇人不淑，该怪的，是那个从一开始便为谋利而设计欺骗你们之人。”
“此事姑娘并没有错，无需自苦。若是你爹知道你这样想，心里一定很难受。”
“你爹他，很想你，也很心疼你。”对方看着她，“他从未怪过你。”
季青语低着头，眼泪不停地流。
真的吗，爹从未怪过我吗？
这一切，真的不怪我吗？
“我答应帮姑娘去青林镇带话。”对方说。
季青语抬头看着他，哽咽道，“谢恩公。”
对方对她轻轻笑了一个，“姑娘若真心谢我，便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
“姑娘，你先起来，起来后我告诉你。”对方说。
季青语缓缓站起身，望着面前人。
“我想看姑娘笑一个。”
季青语一怔，片刻后，她笑了一个。
真心地，轻松地笑了一个。
“谢谢恩公……”
她带着那抹笑意，渐渐消散。
直到那阴魂彻底消散，唐韵放下了扬起的嘴角，眼眸渐渐黯淡。
他垂着头，呆呆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挪动步子离开，一出钟宅，他便解开宅内众人的安魂咒。
片刻后，他听见里面传来厉声尖叫。
“死人了！”
“老爷死了！”
“肯定是唐韵！唐韵来杀人了！”
他目光空洞地走到一个偏僻的小巷里，在角落处缓缓蹲坐下来，背靠着墙，低垂着眼眸。
他看不明白自己了。
明明说好再也不救人，为何又去救了人？
为何又去救人……
难道忘了鹤眠山庄里的一切吗？
他垂着眸，眼眶渐渐泛红。
救人有错吗？
若救人无错，为何鹤眠山庄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可是，救人怎会有错呢？
救人怎会有错……
他攥紧了拳头。
救人怎会有错？
他起身，转过去发疯般狠狠用拳头砸着面前的墙壁。
救人怎会有错！
一拳，两拳，三拳……
拳头砸出了血，可他却像毫无痛觉般，动作依旧不停。粗糙的墙壁很快被染上刺目的红，鲜血顺着指缝不断涌出，滴落在地上。
他在发泄，他在不平。
他咬着牙，不停用拳头砸着墙壁。压抑的情绪终于在某一刻彻底爆发。他狠狠砸下一拳后，仰头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
而后，是再也抑制不住的崩溃。
他手撑着墙壁，弯腰低头，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声音嘶哑，哭得肩膀剧烈颤抖。
他当真没恨过世人？
当真没计较过结局得失？
不，他恨过，也计较过。他内心深处一直有着委屈、怨恨与不甘。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他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难道救世救人是错的吗？
难道他所坚信的一切，所做的一切，真的只是一个最可笑的笑话吗？
可每每恨意刚开始滋生，理智却又让它消散了。
他不能责怪于世人。
因为他明白世人并不只是单单针对于他唐韵，换任何一个人来做，或许都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究其根本，不管怎么解释，怎么证明，世人心中对魔道的成见就是根深蒂固、难以动摇，趋利避害也只是人之常情。
既然这是他自己选择要走的路，所做的一切皆是自愿，自然不论结局如何都该无怨无悔。
他还记得十七岁那年，他对他爹说“心甘情愿这一试”，说“不管什么代价他都承受”。
他还记得娘对他说，“觉得正确的事情就去做。”
他还记得爹和众师兄弟告诉他，他们永远和他站在一起。
他还记得逸尘握住他的手，说：“我们一起。”
……
他做的这一切，从来不是笑话。
是真正“为大道，为世人”之事！
他没有错，也绝不后悔！
踏上这条路，他唐韵并不是第一个人，也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手上的鲜血还在不停地流，脸上的泪水不断从下巴滴落。
他缓缓仰头，望了眼那一片漆黑的天，喉间溢出一声嗤笑，带着几分不服，又带着几分释然。
他握紧拳头，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声音虽然哭得有些沙哑，却异常铿锵有力。
“我唐韵所作所为，皆属自愿，无需任何回报！”
“‘为大道，为世人’这是我唐韵，与自己立下的誓约。”
“纵得恶报，纵人负我，我也绝不负自己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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