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韵遵守承诺去青林镇替那姑娘带话,然而,他未曾预料到,在青林镇,他会遇到两位给予他温暖的少年。
这两个少年,一个名唤谢久,一个名唤翠竹。
他更没想到,这份温暖竟是如此的短暂。
当看到太曦宫告示的那一刻,他明白,从十七到如今的二十九岁,他“折腾”了十多年,与所有人“作对”了十多年,终究也该走向属于他的结局了……
他累了。
唐韵比约定的日子早了一日抵达寒山寺。
尚未踏近寺门,他便感知到了那萦绕在寺门外那若有似无的玄奥气息。
是伏魔阵法。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疲惫。
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在暮色中格外醒目,唐韵缓步迈入寺门。
院内很静,几株老槐树枝叶婆娑,几个灰衣僧人正握着扫帚,慢悠悠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寺院幽深安宁。
唐韵穿过庭院,缓缓走到大殿中央,抬头望向那尊高踞莲台之上的佛祖。
金身佛像垂眸含笑,慈悲悲悯,俯瞰着往来香客。
唐韵站在蒲团前,望着世人心中那救苦救难、渡化众生的佛祖。
他只觉得内心很平静。
没有委屈,也没有怨恨与不甘。
过往的种种纠葛、是非对错,仿佛都在这一瞬沉淀下来,落进了心底最深处,波澜不惊。
此刻,他只觉得,很平静。
他自认为自己从未做错,可他也错了。
他最大的错,就是让所有待他好之人,受他牵连。
阿娘死了,鹤眠山庄所有人都死了。
逸尘如今也修为尽失,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他害苦了所有待他好之人。
他如今只要阿爹安好。
等救了阿爹,一切都任凭他们处置吧……
“施主,看到了什么?”苍老而温和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打破了大殿的寂静。
唐韵回过头,见老方丈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身披袈裟,手持念珠,面容慈和。
他浅笑道:“自心。”
方丈闻言,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唐韵拱手告辞,转身准备离去时,方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禅意的悠远:“诸法因缘起,诸法因缘灭。”
唐韵顿住脚步。
“救世救人,莫忘了救最该救之人。”
唐韵微微睁大眼睛,转身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只见老方丈依旧含笑而立,眼神深邃,却不言语。
片刻后,唐韵轻轻扬起一抹笑,再次拱手道,“多谢方丈提点。”
寒山寺的山顶,夜风带着草木的清寒,卷动着唐韵的白衣。他就那么静坐在山顶,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天地。
他看着夕阳落下,晚霞绚烂;看着天色渐晚,万家灯火亮起;看着明月高悬,群星璀璨……这一夜,他没有合眼。
直到第二日,红日升起,红光照在他脸上,他轻轻扬起一抹笑。
他站起身,衣袂在晨风中舒展。脚下轻轻一点,身形便如鸿雁般掠起,御风飞翔于天际。
风声在耳畔掠过,他低头俯瞰,世间万物尽收眼底。
他刻意飞低了些,能更清楚地看到人间烟火。
不少人家的烟囱里已经升起炊烟,一缕缕白雾在晨光中飘散,隐约能闻到饭菜的香气;几个半大的孩童,正跟着须发皆白的祖辈在院子里练习拳法,一招一式,稚嫩却认真;背着书包的少年们,三三两两地走在路上,嘴里说着笑着,脚步轻快;街道上,摊主们已经支起了各种各样的摊子,早点摊、玩具摊、蔬果摊……摊主们脸上堆着笑,和相熟的路人打着招呼;还有一群更小的孩子,在街道上追逐嬉闹,后面跟着一只摇着尾巴的小黄狗,追着孩子们的衣角跑。
突然,一个穿着白袍,束着高马尾的小少年抬头发现了他。少年伸手指着他,似乎喊了句什么。可惜风声淹没了他的话语,唐韵没听清,只是下一刻,男孩竟笑着追着他跑起来。
唐韵心中微动,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刻意放慢了速度,等着他。
只是那男孩跑了没多远,就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弯着腰,手撑着膝盖,无奈看着他越飞越远。
唐韵回头看了一眼那停在原地的小小身影,继续向前飞去。
他飞过蜿蜒的河水,也飞过一座座青山。
他看到了奔腾的大江,也看到了宁静的湖泊;看到了繁华的城镇,也看到了偏僻的村落……这世间美丽的景色一一映入他眼帘,是如此的鲜活而生动。
最后,他飞回了寒山寺。
日光照耀在寒山寺外,各派掌门早已佩剑等候在此,衣袂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唐韵足尖点地,白色衣袍扫过地面的尘埃。他扫了一眼人群,却不见他爹的身影,心正悬着,忽然瞥见不远处一副棺材。
他心下一滞。
不可能。
不会的。
他缓缓往前走,攥紧了拳头,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可能,不会的。
他在众人面前站定脚步,强壮镇定地开口问:“我爹呢?”
“还有逸尘,他如今在何处?”
话音刚落,浮海便厉声开口:“你竟还有脸问逸尘的下落!”
“他将剑魂剥给你一事我暂且不追究,得知你家门被灭,他竟不顾一切非要去寻你!他可知自己如今已是名声狼籍?”
“我太曦宫如此出色的弟子,竟落得这般境地,我岂能不痛心?”他胸口剧烈起伏,“我绝不允许他去找你,若有违逆,就废了他从太曦宫学到的一身修为,将他逐出太曦宫。”
“可我没想到,他为了和你在一起,竟真甘愿自毁前程!自己废去了一身修为!”他怒道,“我太曦宫引以为傲的得意弟子,竟受你连累至此!”
“唐韵啊唐韵,你将我太曦宫害得好苦!”
唐韵指尖微微发颤,声音低哑:“那他如今……”
“他如今不见踪迹!生死更是未知!”浮海的声音如冰锥般刺来。
唐韵垂眸沉默着,片刻后,他只是缓缓开口问:“我爹在哪儿?”
“你爹?”一个掌门嘴角露出一抹戏谑的笑,他转身,手指着那口棺材,“不就在那儿。”
唐韵望了那副棺材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心口传来一阵阵抽痛。
他不信。
不会的。
“你不过去看看吗?”那掌门故意问。
唐韵缓缓迈开步子,走到那棺材旁边,可他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呆呆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棺盖上。
不可能,怎么可能……
他眼眶渐渐泛红。
一定是骗他的。
绝对不可能。
“怎么,你不敢打开看吗?”另一掌门冷笑一声,话音刚落,便扬手一挥,开了棺。
棺盖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唐韵身体一僵,瞳孔骤缩,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偏头朝棺内看去。
棺材里,他爹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地躺在里面。
唐韵大脑一片空白,张着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睁着眼,不可置信地直直望着棺内的人。
他面对着棺材,轻声唤道:“爹……”
“爹……”他声音颤抖着,又喊了一声。
可棺内人,只是静静地躺着,一声也没有回应他。
他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爹那冰冷的脸颊,过往那熟悉的温度早已消失。他扑通跪地,额头抵着棺材边缘,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溢出。
为什么……
“为什么!”他捶打着棺木,眼泪不停地流着,“为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平息。他擦去满脸的泪痕,缓缓站起身,他的眼中的悲痛退去,只剩下一片死寂,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无比麻木。
他抬手挥出一道黑气,他爹的尸身渐渐消散。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对面一脸冷漠的那群人,声音无力得像风中残烛,“敢问各掌门,唐韵何错之有?”
“你的一意孤行、任性妄为害死了你娘、你爹,害死了鹤眠山庄所有人,还害苦了沈逸尘。”一位女掌门厉声呵斥,“因为你的错举害得身边所有待你好之人落得如此凄惨悲凉的下场。”
“你,当真无错吗?”
“待你好之人都因你而死,你还有何脸面苟活于这世上!”
闻言,唐韵微微睁大眼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脖子,连呼吸都停滞了。他蜷缩着手指,握成拳头,沉默着垂下眼眸。
“唐韵,今日我等终于将你引入阵眼。”浮海抛出诛魔剑,长剑悬于唐韵头顶,剑身上流转着冰冷的杀意。
“伏魔阵启!”随着一声令下,地面符文亮起,淡蓝色的光幕将唐韵笼罩。
阵眼中,唐韵法力被压制。
可他既不逃,也不反抗,只是红着眼眶,垂眸呆呆伫立在原地。
“受死吧!”浮海正准备将诛魔剑狠狠刺下。
忽然,一道流光破空而来,“铛”的一声脆响,精准地将诛魔剑击飞出去,诛魔剑在地上划出长长的火花。
“无双剑?”
“沈逸尘来了?”
众人惊异。
闻言,唐韵死寂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波澜,他抬起头,红着眼眶,望着那道越来越近的白色身影。
逸尘……
无双剑稳稳飞回主人手中,沈逸尘一剑劈毁伏魔阵法。
沈逸尘落在唐韵身旁,目光触及身边人的那一刻,他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双眼,眼尾逐渐泛红,他伸手摸了摸唐韵鬓边的缕缕斑白,心疼地说:“有白发了。”
“逸尘,你……”唐韵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他颤抖着抬手去抓对方的手腕,想去探对方的灵力,“你的修为……”
沈逸尘避开了他伸来的手,转而抬手擦去他的眼泪,安慰地笑了一个,“我无事,你方才不也看到了吗?”
唐韵含泪望着他,眼中满是心疼与愧疚,可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沈逸尘上前几步,将唐韵护在身后,转过身面对着众掌门,眼中蕴着怒色,“他从未滥杀一人,众掌门为何一直苦苦相逼?”
“逸尘,你太令我失望了。”浮海怒其不争。
“沈逸尘,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沈逸尘,你为何非要与魔道为伍!”
指责声如潮水般涌来,沈逸尘冷冷地看着眼前这群道貌岸然的人,只觉得无比作呕。
这些人,凭什么自称正道?凭什么代表正义?
他们到底有什么资格,趾高气昂地指责他,指责阿韵?
他攥紧了手中的剑柄,眸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既如此,便没什么好说的。”
就在他正欲出剑的瞬间,忽觉肩头一阵剧痛,一股麻痹感迅速蔓延全身,眼前猛地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唐韵眼疾手快地接住他,怕他立刻挣扎醒来,又急忙下了一道安魂咒。他将沈逸尘平放于地面,蹲在沈逸尘身旁,红着眼眶,静静注视着地上之人的面容。
他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摸那熟悉的脸,可手伸到一半,想起不远处还有一群人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又生生停住动作,不舍地收了回去。
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向着远离沈逸尘的方向走去。
众人以为他要逃跑,纷纷拔出佩剑,数把利剑瞬间出鞘,带着凌厉的剑气对准了那个单薄的白衣身影。
“唐韵,你逃不掉!”
唐韵疲惫一笑,直到走到离沈逸尘足够远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他站在那里,头也不抬,只是一直垂眸盯着地面。片刻后,他才十分无力地开口,像是在对自己说,“不要伤到他。”
话音刚落,一道道凌厉的剑气,毫不留情地向他冲去。
唐韵体内的无双剑魂,感受到了外界对唐韵无尽的杀意,迫切地想要飞出,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替主人守护着一个人。
可唐韵却死死压制着体内那迫切欲出的无双剑魂。
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唐韵却像感觉不到疼痛般,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剑气接二连三地穿透身体。白衣渐渐被染成了血红,他嘴角流出血迹。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他躺在地上,望着这片万里无云、洒落阳光的天空。
他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他总爱骑着云鹤小白飞到天上玩。那时候,娘亲竟也不怕他摔下来,只是笑着叮嘱小白早些带他回家;倒是爹爹,每次都紧张地用灵丝牵住他的手,生怕他有半点闪失……
他泛红的眼中忽然漾起一丝笑意。
真是好久都未见到娘亲和爹爹了。
好想他们。
真的好想。
一滴滚烫的泪从他的眼尾滑落。
他想回家,想回鹤眠山庄。他想回到那个漂亮的地方,那个有爹娘笑容、有师兄弟们嬉闹的地方,想像小时候那样,和他们永远在一起。
他猛地咳出一口血,血珠溅在他的衣襟上,血迹顺着他的下巴流下。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远处地上那个昏睡之人。
逸尘对不起,明明你只是将我当做朋友……
可是对你,我有私欲。
我太想抓住你了,没想到我膨胀的贪恋会将你害成这样。
对不起。
我唐韵这一生,待我好之人,我皆对不起。
实在可悲……
他转过头,重新望向天空,忽然,一只绿色的小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在他面前轻轻扇动翅膀。
他看着蝴蝶,轻轻扯起一抹笑。
“小蝴蝶……你是来……送我的吗……”眼泪止不住地从眼尾滑落。
直到小蝴蝶扇着翅膀飞远,消失在天际,他才在指尖凝起最后的法力,在身体周围结出一张漆黑的魔障。
魔气翻涌,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
他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直到他临死时才发现,原来他唐韵这一生竟也有最恨之人。
而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他恨自己牵连了鹤眠山庄所有人,让他们被那些不满于他的世人谩骂诬陷成魔教众徒,被那些痛恨于他的修士联合灭口。
他恨自己连累了沈逸尘,让沈逸尘失去大好的前途,从太曦宫的天才剑修、师门的骄傲,变成了个人人唾弃的与魔头为伍、黑白不分以至于被逐出师门的太曦宫耻辱、仙家笑柄。
他唐韵欠鹤眠山庄和沈逸尘的债根本还不清,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轮回转世呢?
他应该不得超生、千刀万剐来赎罪才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