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日光照进屋内,谢久缓缓睁开眼,看到了裴晏清近在咫尺的脸。下一刻,昨夜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谢久猛地皱起眉,耳根腾地泛起热意,不自觉地攥紧了手。
这人……也太能折腾了!
他几乎是带着几分羞愤地一把推开裴晏清,不太自在地起身下了床,刚走没几步,身后便传来裴晏清还没睡醒,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喊:“师父……”
谢久回头看了一眼,裴晏清侧躺在床上,长发散落在枕头上,睡眼惺忪地望着他。谢久转身继续走向洗漱台。
裴晏清缓缓起身,盘腿坐在床榻上看着谢久,原本睡眼惺忪,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清醒过来,皱起了眉。
“师父,你身上的伤……”裴晏清的声音沉了下来,眼眸冷厉,“是谁做的?”
谢久拧着帕子的手一顿,猜出他要干什么,抬头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眼底却藏着几分冷意,不屑道,“被我杀了。”
裴晏清一怔,继而失落笑一个,略有些遗憾道,“师父,你这样……显得我很无用啊……”
谢久没再搭理他,拿着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裴晏清终于也从床榻上下来了,走到谢久身旁,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俯身,笑眯眯地看着他,又喊了句:“师父。”
谢久看向他。
“昨夜……”裴晏清嘴角勾着笑。
谢久冷冷地开口,“昨夜怎么了?”
裴晏清不说话,笑了起来,心里美滋滋。
片刻后,他突然好奇地开口,“对了,你脖子上怎么有个小福袋?”
“里面有我师父留给我的东西。”谢久说。
“哦。”裴晏清了然地点头,没再追问。
忽然,谢久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手里的帕子,转头看向裴晏清,“跟你说个有趣的事。”
“什么?”裴晏清眼睛发亮。
“我钱袋子自己生钱了。”
裴晏清一笑,故作惊讶道,“竟还有这种事儿!”
谢久无奈地看着他装模作样,“你干什么呢?”
裴晏清语气娇俏,“就当是人家的嫁妆好不好?”
说着又轻轻嘟起嘴,“不过若是当嫁妆的话,这点确实太少了,日后我再多……”
“什么你的嫁妆?”谢久打断他,嘴角扬着浅笑,故意逗他,“我日后,可是要娶这世间最漂亮的姑娘。”
裴晏清委屈地撒着娇,“师父,真的吗?那我怎么办?”
谢久没再搭理他了,裴晏清照常换装打扮后,拉住谢久,拇指指甲带着灵力在食指指腹上轻轻一划,食指渗出鲜血,他用灵力将鲜血在谢久额间凝成一道血红魔印。
看着那道血红魔印,裴晏清笑起来,“别人描眉,我们画印,也别有一番情趣呢。”
继而,掏出小铜镜照着谢久,“师父你看,还挺像。”
谢久一看镜中的魔印,确实挺像的。
两人一起出了屋子,此时步熙道和江兰心在半空对练,谷雨在草地上闭目打坐,周身萦绕着黑气。
“哇塞……”裴晏清站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打起来的两个人,目光中满是赞赏,“身手真不错啊。”
他一眼便看出步熙道的剑法更为沉稳凌厉,显然更胜一筹。
没过多久,半空中两人都收了手,落到地上,走到他们身边。
“熙道,你这把剑叫什么名字啊?”裴晏清笑着问。
步熙道将剑举到面前,笑了一个,看着他说,“明芒。”
裴晏清明了地点了点头,又看向江兰心,“江兰心,你的剑呢?”
“月悬。”江兰心说。
“谷雨的剑叫什么?”裴晏清又问了一句。
“惊蛰。”步熙道笑着说。
“哇,名字都取得不错诶。”裴晏清由衷地赞叹。
此时,打坐的谷雨缓缓睁开眼,起身后看到不远处四人正在聊天,立刻咧着嘴跑过去,“大师兄!”
他边跑边喊,“大师兄抱一个!”
裴晏清笑着看过去,下一刻,谷雨跑过来一把抱住他。
“大师兄!我可想你了!”谷雨紧紧抱着他,满脸笑容。
“谷雨,深情依旧啊。”裴晏清揉了揉他的头。
谷雨嘿嘿一笑。
谷雨松开他,“大师兄,我告诉你,师父的书写好了哦。”
裴晏清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看向谢久,高兴地说,“真的?”
谢久笑着点了个头。
“太好了,发书的事儿交给我就行!”裴晏清有些激动,“师父我跟你说,太曦宫会帮你的,我叶子师父说了,会帮你作证阴魂一事。”
谢久微微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真的?”
“真的。”裴晏清笑着点头。
谢久一笑,太好了。
五日后,芙原城最大的抄书坊里,裴晏清站在成排的雕版前,指尖轻轻拂过刚刻好的木版,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出自谢久的书稿。
他回头看向正在忙碌的匠人,语气认真:“大家仔细些,千万不要有错漏,这书对我很重要。”
管事在一旁恭敬地躬身应着,“裴公子您放心,我们都仔细检查过三遍了,保证印出来的书无一处错漏。”
裴晏清点头,看着墙角那堆叠如山的空白宣纸和上好的徽墨,开口道:“印书的所有账目都记在我名下,直接去裴府拿钱就行,不必省钱,用好料。”
“好嘞!”管事笑着点头。
十日后,第一批印好的书被整齐地装上马车,每辆马车的车头上都挂着一块醒目的木牌,上面写着“裴府赠书,不取分文”。
这些书将被运往各城的书铺,裴府早已打点好一切,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只要想要,都能免费领取。就连偏远的乡野小镇也安排了专人送书,哪怕只有一人要读,也要把书送到他手上。
线装书的封面上有着烫金的几个字:《不悔门祖师——唐韵》
下方标注着“作者:不悔门”。
一个月后,这本书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世间激起了千层浪。
谢久将书发出去后,世人读到书中有关阴魂一事,一时间炸开了锅。
“这世上真的有阴魂这种东西?”
“为什么之前从来没人告诉我们?”
……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人人自危。大家疯了似的抢着去仙门铺子买灵玉戴在身上,家家户户的门窗、屋内都贴满了辟邪符咒。每当天色渐晚,原本热闹的街道便迅速变得空无一人,一片寂静。
世人想去问仙门阴魂一事是否属实,可碰到的修士都对此讳莫如深,要么不说话,要么直接离去。原本太曦宫说好要帮谢久作证,可当叶子看到书中写着兰洲将阴魂秘密告知唐韵一事时,便陷入了犹豫,迟迟没有动静。
就在这时,紫云台率先站了出来,为谢久的书作证。
连瑶亲自派人发出告示,昭告天下:世间确有阴魂存在,紫云台将即刻派遣修士赶往各城,百姓可拿玉质饰品或石块找紫云台修士注入灵力,佩戴灵物便可防阴魂附身。
告示一出,议论声更盛:
“这世间竟然真的有阴魂!仙门之前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们?”
“这以后晚上谁还敢出门啊?想想都觉得后背发凉!”
“这唐韵原来是为了吸纳阴魂,为了救人才魔道啊!”
“唐韵明明在做善事,明明是个好人,却被仙门联合起来杀死了!这也太冤枉了!”
“仙门明明知道阴魂的真相,不告诉我们,还一起杀死了唐韵,灭了鹤眠山庄,实在太可恨!”
“我看就是那阮千帆贪图鹤眠山庄的‘移花接木’秘术,才联合其他仙门灭了鹤眠山庄!”
“鹤眠山庄和唐韵都把世人放在心上,他们那么好,怎么就落得这样的下场!”
“太曦宫的兰洲宫主早就知道阴魂有冤,还告诉了唐韵,原来兰亭入魔道也是在救人!兰洲杀了一个好人,他才是上届的天煞孤星!”
“兰宫主竟然是天煞孤星……”
“兰洲明明知道阴魂有冤,为何不站出来帮唐韵和沈逸尘解释?眼睁睁看着两个好人去死,他的良心怎么过得去?沈逸尘还是他的徒弟啊!”
……
不久后,乐师禾久安读完这本书,深受触动,为唐韵谱写了一首《思美人兮》,曲调哀婉动人,很快便传唱各地,更让唐韵的故事深入人心。
晨光洒在一户农家中,兰洲坐在桌前,静静读完了面前书本的最后一页,他轻轻合上书,将书正放在桌上,正是那本《不悔门祖师——唐韵》。
屋内寂静无声,兰洲静坐在桌前,内心复杂,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起身走到屋外。
院子里,有一颗一直用灵力滋养着的茂盛枇杷树。他一伸手,一颗枇杷飞到他手中。他垂眸看着手中的枇杷,眼底有化不开的忧伤。片刻后,他慢慢剥开枇杷皮,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垂着眼眸,带着几分贪恋又几分不舍,细细品味着果肉的清甜。
阿亭,枇杷又熟了。
他缓缓抬眸,望向那棵枇杷树,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两个孩童在嬉闹,一个忙着摘果子,一个在树下笑着接。他眼眸逐渐温柔,嘴角勾起一抹极浅淡的笑。
阿亭,对不起……
阿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下一刻,他传音给叶子,“叶子,三日后太曦宫召开仙门大会,请所有仙门前来,另外,还请不悔门、星命司一同前来。”
三日后。
太曦宫议事殿外的冰阶前,谢久一袭黑衣随风飘扬,裴晏清站在他身旁。
裴晏清侧头看向他,笑了一个,语气轻松道,“走吧师父。”
谢久看向他,点了一个头。
谢久缓缓踏着冰阶,进了议事殿后,发现大殿两侧早已肃立着两排人影,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神色。
各掌门注意到进殿的两人后,都紧紧盯着他们,那些目光里没有明显的敌意,却藏着探究与审视。
谢久感受到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冷沉着脸,不紧不慢地穿过人群,他瞥见了左排的连瑶,看见她脖子上依旧戴着那条贝壳项链,内心复杂地移开了视线,走到右排最前端的位置站定。
裴晏清站在谢久左侧,刚站定就轻碰了一下他左边的叶子,冲叶子乖巧笑了一个,唤了一声“师父”。他夹在两个表情严肃的师父中间,瞧着左右两边都是师父,没忍住低头抿嘴笑了起来,但很快就收了笑意,规规矩矩地站着。
此时,星命司的长老缓缓踏入大殿,只见这长老看起来似凡人的六十岁,额间一道金印,穿着一袭白袍,满头白发半披着,留着垂到胸前的白胡须,步伐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径直走到左排最前端站定,与谢久遥遥相对。
裴晏清凑近谢久说,“师父,这就是星命司长老。”
闻言,谢久看向那老者的眼眸骤然冷厉,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死死盯着对面的老者,眸底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杀意。
星命司长老平静地注视着他,眼眸深邃。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轻浅的脚步声,一抹白色身影踏入殿内。
兰洲的目光淡淡扫过左右两排的众人,那些或探究、或同情、或怀疑的目光并未让他有丝毫动容。他垂下眼眸,缓缓走到大殿最前端,孤身站在中央,转身面向众人。
众人犹豫片刻后,还是向他拘礼,尊敬地喊了一声,“兰宫主。”
唯独谢久站着不动,没有拘礼。
兰洲看见众人脸上依旧带着复杂的神色,垂眸浅笑,缓缓开口:“想必诸位心中都有很多疑惑,今日我便将整件事从头到尾,说与诸位听。”
“我与弟弟兰亭是同时陨落的双星星命子,所以我们一出生,便成了万众瞩目的存在。世人总爱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定要分清我与他到底谁是天乙贵人,谁又是天煞孤星。”
“我害怕自己有做得不对之处,被世人说成天煞孤星,所以从小到大,克己守礼,一言一行都照着圣人的模样来,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
说到这里,他的眼底泛起一层温润的光,“可娘从来不会这样,她从小便教导我们,兄弟间要相亲相爱。她说我们俩什么也不是,只是我们自己,是她的好孩子。因此,尽管外界总拿我与阿亭做比较,可我们关系依旧要好,我很照顾他,他也很敬重我这个哥哥。”
“和爹娘一起生活时,我们只是我们自己,轻松又快乐。”
可那抹温情很快褪去,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六岁那年,爹被阴魂附体暴毙而亡,娘内心悲痛,在爹死后不久也病逝了,我们被太曦宫宫主带走,成了他的亲传弟子。”
“可从那以后,我与阿亭的一举一动开始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两人受太曦宫教化,刻苦修行,不敢懈怠,没过多久便都成了众弟子中的佼佼者。”
“可渐渐的,我发现自己练剑的天赋远不如弟弟,他总是能轻松领悟剑道真谛,甚至能自创剑法。慢慢的,他在剑道上的成就甚至超越了师父。”
兰洲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阿亭的光芒太过耀眼,让我在相较之下显得暗淡起来。这时,大家开始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我知道,他们在怀疑我是天煞孤星。”
“可我不认,我不是。我依旧做好每一件事,尽量不让自己出错。我开始更加刻苦的练剑,可即便这样,我依旧无法超越阿亭。我内心挫败,挫败之余,是无尽的害怕和焦虑。”
“那时,我已经听见不少传言,说我才是天煞孤星。”
“我终究不是圣人,嫉妒、不甘包裹了我,我开始渐渐讨厌自己的亲弟弟。我不会再去主动找他,可他过来跟我谈笑,我也会硬着头皮陪他谈笑。他过来粘着我,我也不会推开他。在外人眼中,我们的关系照常要好,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们的关系已经出现了一道无法补上的裂痕。”
“我知道这样做不好,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亲弟弟?就因为他的天资比我高?因为世人更偏爱他?我就讨厌他、疏远他?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内心怎么可以这样狭隘、这样阴暗?我每日都在跟自己较劲,道德和私心在心里反复拉扯,那种自我折磨的痛苦,几乎要把我逼疯了。”
“此时虽有不少传言说我才是天煞孤星,可他们终究没有确凿的理由。我约束自身、惩恶扬善,所言所行挑不出半分错处,大家便也不敢妄下断言,只是那些怀疑的目光从未消失。”
“直到有一天,阿亭突然跑到我面前,说他要废了自身正道经脉,去修魔道。”
“我大为震惊,不理解他为何有此想法。可他却告诉我,这世间阴魂有善恶之分,并非全该化去。有些阴魂只是想报仇,有些阴魂只是想见牵挂之人一面。他说他要废了正道经脉,让阴魂附于他体内,修魔道帮那些阴魂了却心愿,这样阴魂就不会再附于凡人体内害人性命。”
“他跑去告诉师父,可师父却说阴魂狡诈,他是被骗了,绝对不准他这样犯傻,还关了他很多天禁闭,让他好好反省。”
“可出来后,他仍没有死了这条心。我问他,如若阴魂当真有冤,为何见到我们就逃?我告诉他,阴魂故意如此说,只是为了让他心生同情,放他们一马。阴魂本就不该留于世间,他们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我问他,难道忘记爹是怎么死的了吗?”
“可他竟说想试试,万一那些阴魂说的是真的呢。我告诉他这不是简单的‘试一试’,这代价是废了他的正道经脉,从正道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变成与阴魂为伍的魔修。踏上一条与大道相悖的路,后果是什么他知道吗?他能承受得了这个后果吗?”
“他可却告诉我,他想试一试。就算最后,他确实被骗了,那他也不后悔。至少以后阴魂再骗人,他就可以站出来大声告诉那些人这是个骗局,让他们不要上当受骗。可若是真的,阴魂用不得超生的代价换来留在这世间最后的机会,不该被这样无情化去。”
“第二日,他便离开了太曦宫。也是从那日开始,这世间多了一位令人唏嘘的魔修。同样是从那日开始,我成了世人口中的天乙贵人。”
“世人终于分清了双星。”
说到这里,他停了很久,“阿亭堕入魔道后杀了很多人,我听着世人对阿亭的唾骂,内心气愤又难受,可除此之外,我内心深处竟还有一丝隐秘的安心。意识到这一点,我无比惊慌,我无法忍受这样自私阴暗的自己。”
“弟弟入魔后,再也没来找过我。之后再见,便是我遵师嘱去取他性命那日。”
兰洲的目光飘向远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场景,“那日我找去他所在的客栈,他正在客房中写一封关于阴魂有冤的书信,他见我来了,开心得不得了。可我却拿剑指向了他。”
“他急忙告诉我,他修了一招名叫‘读魂’,他看见那些阴魂确实有冤屈,他们未曾骗人。他说大家若是不信,可以去试一试。可谁会舍得去试一试?谁会舍弃自己的正道修为,舍弃自己的光明前途,去陪他试一试?”
“当时,没人信他,所有人都说他堕了魔道,练了邪门功法,肆意杀人嗜血都是为了增进修为。当时,我去杀他,可谓众望所归。”
“天乙贵人本该杀了天煞孤星。我内心不忍,却始终没放下那把指在他胸口的剑。”
“他没想到我竟然不信他。”
“他颤声问了句:‘哥,难道你也不信我吗?’”
兰洲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凉与自责,“我……我当时……我信。可我却只能不信。所有人都拿眼睛盯着我。我若不杀他,岂不是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他人问我为何不杀?我若说因他是我弟弟,那我在世人眼中岂不是个分不清大是大非之人?我若替他解释,说他所作所为皆是为救人,说他修魔道其实都是在舍身救人。那……那我……岂不是真的成了天煞孤星。那世人岂不是会去推崇他?那日后,被指剑相向的岂不是我?”
“我从未滥杀过一人,从未做错一件事,我凭什么是天煞孤星?”
“他堕了魔,他才是天煞孤星,我应该杀了他,我必须杀了他。”
“我将伏魔剑刺进了他的胸口,他竟然也没躲。”
兰洲红了眼眶。
“他嘴角流血了。我看着那血流下来后,松开了拿剑的手,慌乱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我紧张担忧地看着他,可他却只是垂眸苦涩地笑了一个。”
“他红着眼眶对我说了句话。他说:‘哥,其实从小到大,在我心里,我都觉得你才是那个天乙贵人。’”
“他说,我是这世间的天乙贵人。”
“是他的天乙贵人。”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心里很难受。然后,我又听见他唤我‘阿哥’。”
“小时候,我们还在爹娘身边时,他就是唤我阿哥。被师父接到太曦宫以后,他就叫我哥。只有在没人的时候,他才会撒娇地唤我一声‘阿哥’。”
“他问我,还记得我们在家里一起摘果子吃吗?那时候我怕他摔下去,总是自己爬树,让他在树下接果子;别人欺负他,我总会护在他身前,替他出头;他睡觉总想睡里边,我就一直让他睡里边,然后好好抱着他;有什么好吃的我一定会拿来与他分享,还总是让他多吃些……”
“我看见他哭了。”
“他说,要是时间能一直停留在那会儿就好了,要是我们一直待在家中,不跟着师父去修行就好了。”
“他问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唤着我阿哥,说他想回家,说他想我了……”
兰洲落下了一滴泪。
“我弟弟死了,被我杀死的。天乙贵人死了,是被天煞孤星杀死的。可我凭什么是天煞孤星?我做错了什么……”
“凭什么?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
说到这里,他眼中含泪,垂着眼眸,停了很久,而后深呼吸一口气,继续缓缓说着:“可从那以后,我成了伏魔救世、受人敬仰的天乙贵人。师父不在了以后,我成了太曦宫的宫主。可我却再也无法开心起来。”
“阿亭死时,我给他下了一道‘追魂’”
“我找到了他的转世。我亏欠他,想好好照顾他的转世,向他赎罪。逸尘便是我弟弟阿亭的转世。我将逸尘带到身边,将他悉心养大,教他为人处事的道理,教他修剑道。果然,他在剑道上的悟性,非我能及。即便他这一世不再有先天灵体,也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天资,十六岁便参破天境,修为远胜于我。”
“这一届的天乙贵人,在我弟弟死后一年就降世了。是鹤眠山庄的小公子,唐韵。”
“我看着他在光环中长大,有着光明的前途,备受世人的喜爱与追捧。不知为何,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何我弟弟也是天乙贵人,他却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凭什么?”
“于是某一日,我将小唐韵叫到了太曦宫。将阿亭当年写下的那封有关阴魂秘密的书信拿给他看。”说到了这里,他听了很久,眼眸渐渐黯淡,似在承受良心的谴责,“他看到后果然如我所愿,做了和阿亭一样的选择。他废了自己的正道经脉,舍弃了光明前途,执意要去‘试一试’,我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这届天乙贵人也入了魔,也被世人唾骂,不再只是我弟弟一个人如此凄惨。我减轻了许多对弟弟的负罪感,却多了许多对小唐韵的负罪感。可是,他不是天乙贵人吗,这些是他该做的事。我总这样安慰自己,才不至于让自己深受良心的谴责。”
“可我没想到,逸尘竟一直陪着他。阿亭就算转世了,也要踏上这条路。我想,陪便陪着吧,逸尘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再干涉了。”
“直到某一天,二宫主浮海传音给我,让我回太曦宫一趟。他告诉我,众仙家要联合剿灭鹤眠山庄。我当时很是震惊,下意识想阻止他们。我问他,你信鹤眠山庄是魔门吗?他说,紫云台阮千帆来找过他,说若是灭门后找到‘移花接木’秘术典籍,会分太曦宫一份。”
“他猜测,去灭鹤眠山庄的众仙门,恐怕绝大多数都是为了那本秘术。他说自己从来不信鹤眠山庄是魔门,所以绝不会去。但阮千帆又说,太曦宫既是仙门之首,此次灭魔门,岂能缺席?不去,难道是要和鹤眠山庄站在一起吗?”
“当时世人皆言鹤眠山庄乃魔门,他们畏惧、唾骂鹤眠山庄,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太曦宫身为仙门之首,怎能不去‘为世伏魔’?”
“为了太曦宫在仙门中的地位,在世人心中的形象,他最后还是决定派弟子前去。他问我同意吗?我说,一切皆由他做主。”
“他让我把逸尘叫回来,说逸尘是太曦宫的得意弟子,不能让他掺和进去毁了前程。我同意了,以修书为名,将逸尘提前叫了回来。可我终究还是怕小唐韵得知消息后,会不顾一切赶回鹤眠山庄,会身陷险境。便在他们行动前,找到了连瑶,告诉她小唐韵可能在的地方。我听说连瑶之前与他交好,应该会想办法阻止他。”
“没过多久,鹤眠山庄果然被灭了。”他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小唐韵那天没去鹤眠山庄,他还活着。我已经因为泄私愤害苦了他,真的不想再让他死。”
“逸尘原本该在太曦宫待一年,这一年里,浮海下令,太曦宫众弟子谁也不许告诉他鹤眠山庄被灭一事。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叶子还是偷偷告诉他了。”
“他找我对峙,问我是不是故意将他喊回来。我没说话,他便气愤地走了。可我没想到浮海竟在宫门前将他拦了下来,浮海不允许逸尘再去找小唐韵,不想让他毁了自己的声誉。”
“逸尘不听,浮海便气道,要是他再去找唐韵,那就废了从太曦宫学到的修为,脱离太曦宫。浮海原以为,不过是个朋友,难道还能为了朋友叛出师门吗?可他没想到,逸尘真的自废了修为,当众脱离了太曦宫。”
“我知道小唐韵还活着,也知道逸尘能凭借无双剑魂找到他。我想,逸尘只要找到了小唐韵,应该会好好照顾他吧。可我没想到,最后小唐韵还是死了,他自己结束了生命。”
“我更没想到,他竟然留下了一缕阴魂,再也不得超生了。”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他心上,“我没办法不怪罪自己,让他变成这样的始作俑者,是我。我对不起他……可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原以为他会恨我,可没想到……他恨的人竟是他自己。”
“寒山寺那晚,逸尘杀了所有人,那晚,其实我也在。只不过,我没出现。我眼睁睁看着逸尘废了修为,散了灵力,变成了一个普通凡人。他让小唐韵的阴魂附身后,带着阴魂走了。我知他已生无可恋,只想和心爱之人一起赴死。”
“我弟弟就算是轮回转世,也依旧被我辜负伤害,依旧不能有一个好的结局……他定很恨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这次逸尘死时,我又想给他下一道追魂,可这次,他却不允了。”
“逸尘不允许我再找到他。那一刻,我终于回过神来,逸尘不是我弟弟,逸尘就是逸尘,他不是阿亭。可我转念又想,为何当初阿亭允许我给他下追魂呢?为何他肯让我找他?他不恨我吗?”
“其实当时已经有不少修士,因为逸尘发下的毒誓,信了小唐韵所作所为皆是善举,信了鹤眠山庄是无辜的。”
“可依旧无人为小唐韵说一句话。修魔道终究非正统,练魔道功法会影响心智,太过凶险。更何况,小唐韵是天境魔修,若真不慎走火入魔,岂不酿成大祸?再加上世人对魔道成见太深,正道对魔道向来不容。自然,无人肯为他发声。”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些无力,“并且,仙门之首的太曦宫也一直没有发声。太曦宫宫主,沈逸尘的师父,我,兰洲,始终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
“若我当初将阴魂有冤的真相告知仙门,将阴魂的秘密告知世人。告知他们小唐韵入魔确实是为救人,就像当初的阿亭一样,他们修魔道都是为了吸纳、接近阴魂,都是为了救人……”他眼中闪过一丝希冀,继而又黯淡下去,“这样,是不是就能阻止一切的发生?”
“鹤眠山庄被灭后,我无数次想过这么做,可始终没有勇气。”他坦诚自己的懦弱,“因为我害怕。害怕世人会说,我明知真相还杀了阿亭,杀了一个救世救人的好人,我才是真正的天煞孤星。害怕自己会被天乙贵人这个身份带来的所有光芒和荣誉反噬,一夜之间坠入无尽深渊。”
“我总是对自己说,我从未滥杀一人,从未做错一事,凭什么是天煞孤星?”他自嘲地笑了,摇了摇头,眸中满是悲凉,“可我当真没有乱杀人吗?当真没有做错事吗?我杀了,我杀了两个救世救人的顶顶好之人。”
“我做错了。一步错,步步错。这些年,我总是在逃避,逃避自己的错误和懦弱,逃避所有该承担的责任,逃避一切不敢面对的事。我感觉自己如今已经身心俱疲了。”
“直到谢久写出那本书,紫云台又为其作证,世人终于知道了阴魂的真相,知道了小唐韵所作所为皆是救人,也知道了是我将阴魂的秘密告知于他。”
“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逃避了。做了错事,本就该受到惩罚。我该去为阿亭正名,也该去为小唐韵正名。即使会背负骂名,可唯有这两件事,我不该逃避。”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他也不知是说与谁听。
他欠很多人一句对不起。
可他也知道,一句简单的对不起毫无用处。
一切早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兰宫主。”裴晏清突然开口喊他。
兰洲看向他。
“你不是天乙贵人。”裴晏清认真地说。
兰洲垂眸,淡淡笑了一个,带着释然,也带着苦涩。
“也不是天煞孤星。”裴晏清上前一步,语气无比坚定。
兰洲抬眸,重新看向他。
“否则,怎么能教出沈前辈那么好的徒弟?”裴晏清认真地看着他,“你是你自己,是在我心里,很好的兰宫主。”
兰洲看着他,眼底泛起泪光,欣慰地笑了一个。
他重新看向殿内众人,声音平静却有力量,“如今,我将事情经过说于诸位听,只盼诸位心中能有决断。”
“兰亭、唐韵皆为救人修魔道,不该背负骂名。”
“‘双星’一吉一凶之论,绝不可信。”
“我兰洲,以身破局,以死明志。”
下一刻,那站在大殿最前面的白色身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渐渐消散。
“兰宫主!”
“兰宫主!”
……
惊呼声此起彼伏,却拦不住那道身影的消逝。
兰洲化去自身,他平静地看着众人。
终于解脱了……
他好想回家。
想回到爹娘身边,想像小时候那样和阿亭一起爬树摘果子,一起在溪边捉鱼,一起在月光下听爹娘讲故事。
他好想爹娘,好想弟弟。
总觉得,一个人孤独了很久。
只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原谅他。
还会不会要他回家……
在那么多人中,兰洲最后还是将视线落在谢久身上,对他浅浅笑了一个。
那笑容里有感激,有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而后,彻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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