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内部像一个迷宫,一个没有地图的新人凭自己是无法走出去的。谢扶昕醒的很早,见门外无人把守就正大光明地出去溜达了。
昨天和江南月走的路有一段没有一个人,但是谢扶昕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路了,难怪这里的看守这么少,谢扶昕偶尔遇到几个,他们也只是像个假人一像一动不动,直接无视走来走去的谢扶昕。
看来这内部还有机关,不够熟悉是走不出去的,多次尝试无果后谢扶昕无望的返回了住处,他不能走远,若是迷了路那可就麻烦了。
待到用过的早膳被撤走,终于有人来找谢扶昕,不过并不是江南月,而是那位不知名姓的面具人。
“哎,这位兄台,我们……认识?”谢扶昕在桌边老老实实地坐着,恰与门相对,瞧见是面具人他便用手撑住了下颌,“嗯,外面没人吧,你说了也没事。”
“不。”面具人看了他一眼,“是我认错人了。少主有令,邀公子前去议事,请。”他说完便等在门边静静的看着谢扶昕。
“认错?兄台的故人与我很像?”谢扶昕站起来向外走去。
“背影有些像,但她是女子。”面具人给谢扶昕带着路。
这么一说谢扶昕反倒更疑心了,“女子?兄台的意思是你那位故人平时亦会作男子打扮?”
“没有,不曾见过。”
“既然如此,兄台为何会认错?”
“你与她身形有些相似,语气亦相仿。”
“不知兄台是否方便告知名姓?”谢扶昕此时已经在脑子里找了一遍了。
“不方便。”面具人斩钉截铁道。
“好吧,也算是意料之中。”谢扶昕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双手抱臂跟在面具人身后,一边思考这个人是否可用。
上次相见这个人说此地不是他该留的地方,但他丢了这句话就走了,想来大抵是些泛泛之交。这十多年里谢扶昕结识的人确实不少,若此人真认得他,又只是萍水相逢,那他倒未必能记得。依此人对“故人”性命的关心程度来看,他似乎并没有多在意“故人”的生死。
看来,这是一步废棋了。谢扶昕有些惋惜的摇了摇头。
谢扶昕没继续问下去,他有预感即使问了这个人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此间构造新奇,且不说山水俱全,竟然还有林间走鸟,涧中跃鱼。
地下居然有日光,谢扶昕抬头望去,白日青天清晰可见。这样的话,那地上一层必然是中心空缺的,而此地却不见地上高楼,这九重天有多大便可想而知了。
如果谢扶昕的方向感不差的话,他们最后到的地方应当是这一层的中央了。
雅室之外有琴音缭绕,谢扶昕曾听过这首曲子,曲名《问君安》,是以《蒹葭》为背景谱的曲。
江南月的膝前横着一张古琴,左侧有青烟冉冉,他正拨弄着琴弦,对于两人的到来仿若未闻。今日他的衣着没有同先前那般花哨,两鬓的发也只是用玉簪随意绾住。
没了饰品堆砌的江南月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玉,而这玉本身便已美得让人惊叹。
配上幽旷的曲声,谢扶昕不知不觉竟亦沉浸其中。
面具人将谢扶昕带到后就离开了,谢扶昕却并没有继续靠近,而是在江南月右侧斜倚着,此时缺了笔纸,不能入画实在可惜。
一曲毕,江南月才缓缓望向谢扶昕,“楚公子,久等。”
“得以闻此仙乐,不胜荣幸。”谢扶昕笑盈盈的看着江南月,今天又唱的是哪一出呢?
“哪里,楚公子抬爱了。”江南月拂袖起身向前走去,“幼时母亲严厉,一年里学了许多曲子。如今才知身负一技之长原来有这样多好处,倒是错怨了母亲许多年。”
谢扶昕跟在他身后,“为人父母的自是希望子女多学些本事,往后也可少忧些心。”
“楚公子双亲应当十分有趣吧,否则怎么教的出楚公子这般出众之人。”江南月继续向里走着。
谢扶昕想起幼时的事,忽然有些忍俊不禁,他摇了摇头,“有趣倒算不上,只是不比令堂严厉,爱寻些乐子罢了。”
“楚公子也许久不见父母了吗?”江南月脚步微顿了一下,又问道。
他这句话想必是因为那句“不问父安,枉令母忧”,谢扶昕实在想知道那位姑姑是何方神圣,“嗯,还好,一年有余。”
“一年有余吗?”江南月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一年……也该思念了,我与母亲已分别十又五载了,不知母亲安否。”
“为何不相见?”
“该相见的,只是此间事未了,无颜相见。”
“莫不是阁下与令堂相隔甚远,故难相见?”
“阴阳之隔,黄泉路远,岂能相见。”
“是我唐突,还望节哀。”谢扶昕忙拱手请罪。
江南月笑着摆了摆手,“不必如此,节哀也节了许多年,早便习惯了。”
“楚公子走过大齐多少地方?”江南月在最后一片帘子前停下转身。
“约莫半数。”谢扶昕疑惑的看着江南月。
“楚公子怎么看大齐呢?”
“百姓和乐,官民相谐。”
“是吗?”江南月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楚公子所见与我当真不是同一个大齐呢。”他用扇子挑开纱帘,“楚公子不若随我看看真正的大齐。”
谢扶昕不明所以,纱帘之后摆着一张桌案,桌案上有一张堪舆图。桌案不远处是一座假山,得日光照拂,假山上草木丛生,若逢春朝应是一片青葱。
此间见景,亦闻流水潺潺,想来这九重天的主人也走过许多地方吧。
江南月领着谢扶昕走近桌案,这是一张大齐全境的堪舆图,也是谢扶昕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完整最详细的堪舆图。
“这里,浥江北岸,年年水患,朝廷年年下拨赈款,年年决堤。”江南月将手指点在堪舆图上,拉回了谢扶昕的思绪。“这里,承平郡,瘟疫三月之久,无人相济,却反守城门,令郡中人自寻生死。这里,清平郡,蝗灾过境,郡守不乞天恩,秋税不减,致使‘家无余粮,易子而食’。诸如此类,大齐境内不在少数,楚公子走过半个大齐,这些事不问见过与否,只问可曾听闻过?”
江南月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落进谢扶昕耳中,偏偏他想象力不错,哀鸿遍野、白骨累累的景象仿佛已在他眼前了。可他该信吗?都说耳闻不如目见,那他……该信吗?他本以为身边的这个人只是狼子野心,只是想抢一个龙椅夺一个江山而已。可江南月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仿佛质问着他“你所效忠的便是这样的君王这样的朝廷吗?”
既然不曾见过,那他是否也可以固执地认为这一番话所言非真。扪心自问吗?他好像真的做不到,江南月随时可以要了他的性命,何必费心编排这些话来诓骗他呢。倘若他所言非虚……倘若他所言非虚,一副用白骨绘成的画不受控制的闯进谢扶昕的脑中,怎么可能,谢扶昕努力的挣扎着,既然天下是谢萧的天下,这些冤情他们怎么会漠视不顾。他是谢家的人,谢家的家训里没有“罔顾百姓性命”这一条。谢氏是文人起家,靠的便是克己奉公、刚正不阿,萧氏与谢氏能成为世交自然亦是如此。谢萧两家百年清誉尚在,未曾出过奸诈之流,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大齐有谢萧之辈,也会有此冤情吗?”谢扶昕敛去黯淡的神色抬头问道。
“谢萧之辈?楚公子莫不是糊涂了,谢萧两家是宫阙里的人,怎么会问民间的事呢?天家又怎会在意红尘里的蝼蚁呢?”江南月笑了一声,像是在笑谢扶昕的天真,“浮云之下,人命轻比草芥,甚至不比草芥。楚公子还觉得自己所见当真是大齐吗?”
斡旋于皇室宗亲久了,谢扶昕光记得些世家恩仇了,他忘了“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他忘了“民”才是国之根本。他自幼逍遥惯了,从未问过民生,同他打交道的不是才子词人富家子弟,便是些江湖侠客,他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十余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民”这个字,原来自己才是真正的纨绔。
“可我亦听闻当今圣上礼贤下士,勤政亲民,怎会弃百姓生死不顾?”谢扶昕仍然不甘心。
“哦?这些话楚公子从何处听来的?礼贤下士?勤政亲民?”江南月可笑的摇了摇头,“楚公子可知燕地本有十城,十四年前被胡人占去三城,那三城的百姓至今还在等着大齐的将士。可我们的圣上是怎么做的呢——改大齐疆土,将那三城抹去,从此燕地只见七城。”
“燕南王何在?”
“彼时外无援兵,燕南王孤军奋战,九死一生,若无燕南王,燕地焉存乎?若无燕地,燕南王焉存乎?”江南月回忆起当时的烽火连天,一时间愤慨难收,到最后悲上眉梢。
谢扶昕仗着读过几本书,就自诩已领悟大道,勘破世间疾苦,前不久还大言不惭地教导染沉。原来他不过是养在荷花池里的鱼,未曾见过什么雨雪风浪。世人的苦乐他只窥得了一隅,竟然就敢罔视神佛,笑苍生无知。到头来,最无知最可笑的人原来是自己。
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外边忽然嘶喊震天。
江南月眉头一紧,他将折扇竖起打断谢扶昕。
一个黑衣人闯进来,“少主,城破了,是鹿鸣谷的人。”
江南月的眉头锁的更紧了,“鹿鸣谷?他们怎么会来?人在何处?”
“方才在大殿之前,现在应当已经进来了,请少主随我们离开。”黑衣人请求道。
“你同我一起吗?”江南月转身看向谢扶昕。
谢扶昕眼里没有一丝慌乱,他愣了许久,“你得了燕地是不是就要将那三城收回来?”
“嗯?”江南月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那是自然,否则我何必大费周章在此建一个九重天。”
“我不同你走了,鹿鸣谷的人伤不了我。”谢扶昕这才回答了江南月的问题。
江南月思量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这是这间楼的地图,你且拿着。”
“我想,我们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待谢扶昕接过地图江南月才随下属一起离开。
谢扶昕将地图收好哪儿也没去,他在雅室中寻了个凳子坐下对着门口发呆,他好像做错了什么……
“小——公子。”一个年轻人冲了进来,见谢扶昕无事才定下心来。
“嗯?”谢扶昕将目光移到这人身上,不以为然的看着他。
“公子受苦了,我们走吧。”年轻人催促着。
“嗯。”谢扶昕起身跟上他。
“九重天的余孽都跑了,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年轻人边走边说。
他们已经上了楼,有人慌忙逃窜,亦有人死守着不肯离开,而这些人都是九重天的信徒。
“把他们也带出去。”谢扶昕停下脚步望着这些人。
年轻人顺着谢扶昕的目光看去,一时有些为难,“可是公子,他们不归我们管。”
楼道里忽然起了烟,谢扶昕一抬头便看见有火光冲天。
他着急的将地图塞进年轻人的手里,“快,让一部分人去灭火,一部分去将楼里所有的人带出去。”
“可……”年轻人有些不知所措。
“快去,这是命令。”谢扶昕严肃起来。
“是。”年轻人拗不过他,带着地图呼唤着同伴向里跑去,“公子有令,疏散楼中所有人。元落秋——你带人去灭火,贺惊弦——你带人跟我去救人。”
谢扶昕望着慌乱的人群,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里的人大多数是为长生而来,这一座楼是因长生而建,可是,长生啊,是凡人穷其一生求而不得的梦。
现在,这场荒诞的梦就这样潦草的毁在了他的手中。
烟雾越来越浓,可他却看见一间屋子里仍有人跪守在神龛前,谢扶昕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救他。
但天不遂人愿,他还没能赶到就被烧断的残木拦了去路,随后,零落的残木砸在了他的身上。
这样大的动静,里面的人依旧无动于衷。
谢扶昕向前伸着手,但他的喉间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他被砸到了脑袋,眼皮越来越沉,意识逐渐朦胧,最后还是没能撑住,而面前的人始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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